“我们很强调的一点是,要深信自己的原初本性。”
1 千里长轨人生路
哪怕太阳从西边出来,菩萨的道路仍然只有一条,他的道路就是在每一时刻表现他的本性与真诚。
我讲话的目的不是要带给各位一些知性上的理解,而只是想与各位分享我对禅修的体会。
能够与各位一起坐禅真是一件非常不寻常的事。当然,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寻常的,因为人生本身就是如此不寻常。佛陀说过:“要知道,你的人生难得,有如你指甲上的尘土。”佛陀会这样说,是因为尘土很难黏在指甲上。
真想永远坐下去!
我们的人生罕有而美妙。每次打坐,我都会想要一坐就坐到永远。但我鼓励自己做些别的修行,例如,读经或叩头。每当我叩头,我都会想:“好棒的感觉!”但我也不能总是一直叩头吧,也必须抽点时间去读经。我们打坐不是为了获得什么,打坐只是我们真性的表现。这就是我们修行的目的。
如果你想表现自己,表现自己的真实本性,就应该使用一些自然和恰如其分的方式。哪怕坐禅前后,坐下或站起的姿势都是你自己的一种表现,而非修行前的准备或修行后的放松。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日常生活。
煮饭就是一种修行
道元禅师认为,煮饭做菜并不是一种准备动作,它本身就是修行。煮饭并不只是为你自己或别人准备食物,它是你的真诚的表现。所以,做饭时应该腾出宽裕的时间,心无杂念,不期待些什么,只管煮饭就好!那是我们修行的一部分,是我们的真诚的表现。
当然,坐禅对我们来说是必要的,但它不是唯一的修行方式。不管你做什么,都应该视之为我们最深处同一种活动的表现。我们应该品味手边正在做的事情,这些事情不是为了别的事在做准备。
菩萨的道路称为“一心一意的道路”或“长几千里的铁轨”。铁轨的宽窄保持始终如一。如果铁轨时宽时窄,就会酿成巨大灾难。不管你到了多远,这条铁轨始终都是一样的。这就是“菩萨道”。
所以,哪怕太阳从西边出来,菩萨的道路仍然只有一条,他的道路就是在每一时刻表现他的本性与真诚。
沿着真诚的铁轨前进
虽然我们说“铁轨",但实际上并没有那样的东西。真诚本身就是铁轨。我们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景象,那是随时会改变的,但我们却始终沿着同一条铁轨前进。这条铁轨无始无终,没有起点,没有目的地,不为什么而延伸。沿着这条铁轨前进就是我们仅有的目的。这是我们禅修的真正精神。
但要是你对铁轨本身太好奇,危险就会随之而来。你不应该看着铁轨,你紧盯着铁轨不放,马上就会头昏眼花,你只要欣赏从火车上看到的沿途景致就好了,这就是我们的禅道。火车乘客是没必要对铁轨好奇的,有人会替我们照管好铁轨:佛陀会把它照管好。但有时我们还是会谈谈这条铁轨,因为一种始终如一的东西难免让人好奇。
对于“为什么菩萨能够始终如一?”“他的秘诀何在?”我们感到相当好奇。但事实上也没什么秘诀,每个人都有着如铁轨般的相同本性。
喝茶去吧!
《碧岩录》记载,有两个名叫长庆、保福的朋友,一起谈到菩萨道的问题。长庆说:“宁说阿罗汉有三毒,不可说如来有二种语。”保福说:“虽然你这么说,但是你的看法仍然不够完美。”听到这两句话,长庆问道:“那按照你的理解,如来之语是什么呢?”保福没有回答,只是说:“我们讨论够了,喝茶去吧!”
保福没有给朋友回答,是因为要用语言说明佛道是不可能的。然而作为修行的一部分,这两个好朋友还是会讨论一下何谓“菩萨道”,只不过他们并不期望得到答案,所以保福才会回答说:“我们讨论够了,喝茶去吧!”
这是个很好的回答,对不对?我的谈话也应当作如是观:当我的话讲完,各位就应该把这些话给忘掉。没有必要记住我说过的话,也没有必要去了解我所说的话。完全的了解就在各位本身,就在各位里面,一点问题也没有。
2 日复一日打坐
为了研究面团如何才能变成上好的面包,佛陀把面包烤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做出上好的面包为止,这就是他的修行方法。
佛陀时代的印度思想与修行都是基于一个观念一人是精神与肉体两种成分的结合。印度人认为,人的精神层面受到肉体层面的束缚,所以在宗教修行上致力于削弱肉体的成分,好让精神得以强化和释放出来。
因此,佛陀在印度所找到的修行方式相当强调苦行。但是,佛陀在试过这种修行方式之后发现,身体的欲望是无边无际、涤荡不尽的,一味地针对肉体下工夫,将会使宗教修行变得非常理想主义。这种对肉体之战,只有到我们死的那天才会结束。
苦行不是个好主意?
当然,印度思想认为人是有来生的,所以人在来生可以对肉体再一次展开作战,但既然身体的欲望涤荡不尽,那么不论你有多少个来生,你都不可能达到开悟。
这种思想的另一个问题是,即便精神力量可以透过苦行释放出来,那也只有在你持续苦行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一旦回到日常生活,肉体力量又会再度受到强化,而你当初所做的努力,也将付诸流水,你得不断地从头来过。
我上面对佛陀时代印度修行方式的说明,或许太过简化,而且,我们或许也会觉得这种方式很可笑,但事实上,时至今日,还是有人在做这样的修行。有时候,苦行的观念甚至会不知不觉潜人我们心灵的“背后”。但以这种方式修行,是不会有任何进展的。
佛陀的方法相当不一样。起初,他研究了他那时代与地区的修行方法,并从事苦行。但不管是对于构成人类的成分还是有关存在的各种形而上的理论,佛陀都不感兴趣。他更关心的是怎样活在当下。这就是重点。面包是面粉做的,但是面粉在烤箱里是怎样变成面包的,这才是佛陀最关心的。
我们要怎样才能得到开悟,这才是佛陀的主要旨趣。开悟的人具有一种完美的、值得追求的人格。佛陀想找出某些人是怎样发展出这种理想人格的,也就是过去时代的各个圣者是怎样成为圣者的。
为了研究面团如何才能变成上好的面包,佛陀把面包烤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烤出上好的面包为止,这就是他的修行方法。
当面团变成了面包……
但我们也许会对于“每天烤一遍面包”的做法没有兴趣。“那太乏味了!”各位也许会这样想。但如果失去重复的精神,你的修行就会变得困难重重。要是你充满活力与精力,你的修行就不会有困难。毕竞我们不可能静止不动,总是得要做些什么事情。
一且你明白了面团是怎样变成面包,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做“开悟”。我们不关心面粉是什么、面团是什么,也不关心圣者是什么。圣者就是圣者,对人性的任何形而上的解释都是无关宏旨的。
所以我们强调,修行不能太过理想主义。一个艺术家如果太理想主义,到头来只有自杀一途,因为在他的理想与他的实际能力之间存在着一条大鸿沟。因为没有够长的桥梁架接这条鸿沟,他就会绝望。这是一般的精神道路。
但我们的精神道路却不是这样的理想主义。在某些意义上,我们也应该是理想主义的,起码我们应该想办法把面包烤得好看又好吃!实际的修行是重复再重复的,直到你找出把自己变成面包的方法为止。我们的禅道毫无不平凡之处:只管打坐和把自己放入烤箱里,就这么多。
3 远离兴奋
禅不是某种兴奋,禅只是全神贯注于我们一般的日常事务。
师父在我31岁那年入寂。尽管我希望可以到永平寺潜心禅修,却不得不留下来继承师父的禅寺“住持”一职。我变得十分忙碌,而且因为年轻,所以我碰到很多困难。这些困难带给我一些经验,但与宁静祥和的生活方式相比,这些经验的价值不值一提。
学禅不是要你兴奋
把我们的禅道持之以恒地贯彻下去是很必要的。禅不是某种兴奋,禅只是全神贯注于我们一般的日常事务。当
你太忙或太兴奋时,你的心就会动荡不安,这并不好。如果可能,应该让自己保持宁静喜乐,远离兴奋。但通常我们都会一天比一天忙,一年比一年忙,现代社会的生活更容易让人如此。
现在,每隔一段时间,重访一个熟悉的老地方,我们常常会讶异于它的变化如此之大。这是无法制止的,但如果我们让自己太兴奋,我们就会完全被卷入忙碌的生活,然后迷失方向。如果你的心是宁静、恒常的,那么哪怕你身在喧闹的世界中,仍然会不为所扰。尽管身处喧嚣和变迁的中心,你的心仍然会静默而稳定。
禅不是一种要让人兴奋的东西。有些人会修禅,纯粹出于好奇心,这样,他们只是使自己更忙。如果修行会让人变得更糟,那真是荒谬之极。我想,各位一星期只要坐禅一次,就已经够忙的了。不要对禅太感兴趣,一些对禅太兴奋的年轻人往往会荒废学业,跑到深山野岭去坐禅。这种兴趣并不是真正的兴趣。
忙个不停很难有好修行
只要能够对宁静、平常的修行持之以恒,你的人格特质将可建立起来。如果你的心老是忙个不停,就不会有时间去建立你自己的人格,而你也将不会有所成就^修行得太卖力尤其会有这种危险。建立人格就像做面包,你只能把面粉少量、少量地搅拌,一个步骤接着一个步骤来,而且烤面包时必须是用中等的火候。
最清楚各位的人是各位自己,你们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火候,你们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些什么。反过来说,要是你太兴奋,就会忘了什么样的火候才适合你,你将会失去方向。这是非常危险的。
佛陀说过:“善于修行的人就像牛车夫。”牛车夫知道他的牛能拉多重的东西,绝不会让牛负荷过重。你知道自己的心灵状态和能力范围,千万别负荷过度!佛陀还说:“建立人格就要筑好堤坝。”筑堤坝必须非常小心,如果急于求成,堤坝就会漏水。小心翼翼去筑堤,最后你就会有一座可以蓄水的好堤坝。
我们“不要兴奋”的修行方式听起来很消极,但事实却非如此。那是一种明智而有效的方法,而且非常显浅。但我发现人们很难理解这一点,尤其是年轻人。另外,或许有人觉得我在谈的是渐悟法门,其实也不是。实际上,这就是顿悟法门,因为如果你的修行是宁静且保有平常心,那么日常生活本身就是开悟。
4 要努力,不要骄傲
如果你修行得很好而因此心生骄傲,这个“骄傲”就是多余的成分。你表现得很好没错,但你却把某种多余的东西加在你的表现上,你应该丢掉那些多余的东西。
修行中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有正确的努力。朝正确方向所做的正确努力,是不可少的。如果你的努力指向不正确的方向,尤其是你也没觉察到的话,你就会白忙一场。修行时,我们的努力方向应该从“有所成”转向“无所成”。
不以追求结果为目的
通常在做一件事情时,我们都是想要成就些什么,得到些什么结果。而所谓“从有所成转向无所成”,则意味着我们的努力不应该以追求结果为目的。如果你以“无所成”的心态去做一件事,它就会包含正面的素质。相反的,如果你投人一些特殊努力去做一件事,它就会多出一些不必要的、多余的成分。
你应该丟弃多余的成分。比方说,如果你修行得很好而因此心生骄傲,这个“骄傲”就是多余的成分。你表现得很好没错,但你却把某种多余的东西加在你的表现上,你应该丢掉那些多余的东西。这一点非常重要,但是我们往往不够精细,也不了解这一点,以至于让自己的修行走向错误的方向。
不知道自己犯了错,就会犯更多错
因为我们全犯了同一个错,所以不了解自己是在犯错,因为不了解这一点,我们就会犯更多的错。我们为自己制造了各种麻烦,这一类不好的努力称为“法缚”。你被某些错误的修行观念缠住了,走不出来。当你被卷入某些二元观念,就表示你的修行并不清净。
所谓“清净”,不是指擦拭某样东西,使其从不干净变回干净。所谓“清净”,指的只是让事物“如其所如”。
当有多余的东西加到其上面,它就不再清净。当某样东西变为二元,它就不清净。如果你认定“坐禅”可以让你得到些什么,你的修行就已经不清净了。
“修行可以带来开悟”这句话并无任何不妥,但我们不应该被这语句本身所囿限,不应该被它污染。如果你在坐禅,就只管坐禅,如果开悟来到,就只管让它来。我们不应该执著于得到开悟,哪怕你察觉不到,但坐禅的本质#、是存在于你的坐禅之中,所以不要去想你也许可以从坐禅中得到什么。只管打坐就够,坐禅的本质会表现出它自己,而你也会得到它。
有人问我,何谓不抱持计较心理的坐禅?而哪一种努力又是这种修行的先决条件?那一种努力就是:“把多余的东西从我们修行中除去。”如果有多余的观念闯进来,你应该制止它,你应该让修行保持清净。这是我们的努力要指向的目标。
一只手也可以鼓掌?
有一句禅语说:“聆听一掌的鼓掌声。”我们通常以为鼓掌需要两只手,而一只手是鼓不出任何声音的。但实际上,一只手的本身就是声音。哪怕你听不到声音,声音还是会在那里。如果你用两只手鼓掌,就会听到那声音。但如果那声音不是在鼓掌之前就已经存在,你也不可能把声音制造出来的。在你制造出声音来之前,声音就已经存在,因为有那声音存在,你才能把它制造出来,然后你才能听见它。
这声音无所不在,如果你练习一下,自然会听见。不要刻意细听那个声音,如果你不刻意细听,声音就会无所不在。如果你只是去听听看,声音就会有时在,有时不在。
各位明白这个道理吗?即使你什么都不做,坐禅的本质都随时与你同在。但如果你企图把它找出来,企图看看它的本质,结果就是什么都找不到。
修行使你无惧于失去
各位是以人的形体活在这世上的,但在你拥有人的形体以前,各位本已存在。你以为你出生前并不在这里,但如果本来不是有一个你,你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世上呢?因为你早就已经存在,你才能出现在这世上。同样地,任何不“存在”的东西也就不可能“消失”,一样东西之所以会消失,是因为它存在。
也许你会以为,你死的时候就会消失,就不再存在了,但就算你消失了,有些存在着的东西仍不会消失的。那只有魔法才办得到,我们没有那个能耐对世界施以魔法,世界就是它自身的魔法。
如果我们看着某个东西,它就有可能会从我们的目光消失,但如果我们不去看它,它就不可能从我们的目光消失。因为你看着它,它才会消失,如果你不看它,一样东西又怎么可能会消失?如果某人看着你,你可以逃开,但如果没有人看着你,你就不可能从自己逃开。
所以,不要把目光放在特定的东西上,不要想取得某种特别的成就。在你自己的清净本质中,你已经拥有了一切。倘若你明白这个最终的事实,就会一无所惧。你也许会碰到一些麻烦,却不会感到恐惧。一个人碰到麻烦时不知道那是个麻烦,这才是真正的麻烦。
他们看起来也许非常自信,也许以为自己朝正确的方向做出了一些重大的努力,但他们有所不知的是,他们的作为是出于恐惧。某些东西也许会从他们面前消失,但如果你努力的是正确的方向,就无须恐惧会失去任何东西,而哪怕你努力的方向是错误的,只要你能觉察得到,就不会为其所惑,没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正确修行的清净本质,是常住不变的。
5 不留一丝痕迹
如果你执著于你做过的事情,你就会被自私的观念所缠缚。我们常常会以为自己做了好事,但实际情形也许并非如此。
坐禅时,我们的心是平静而相当单纯的。但平时,我们的心却忙碌而复杂,难以专注于手边的事情。这是因为我们做事情以前会左思右想,而这种思考会留下一些痕迹。我们的活动会被某些先入之见的阴影所笼罩,这些痕迹和阴影使我们的心变得复杂异常。当我们带着一颗复杂心做事,我们的活动也会变得十分复杂。
别再一心二用!
大多数人做事情时都是一心二用或三用。俗话说:“一石二鸟。”这正是人们常想要做到的。但也正因为他们想要同时抓住许多鸟,结果一只也抓不到!
这种思维方式会在人们从事的活动中投下阴影,这个阴影事实上并非思考本身。当然,我们做事情往往有必要先想一想,但正确的思考是不会留下任何阴影的。会留下痕迹的思考是来自我们相对的、混乱的心。相对心是一颗自我对比于别物的心,也因此是颗画地自限的心。会制造贪念和留下自身痕迹的,正是这颗“小心”。
如果你的思想在你的活动上留下了痕迹,你就会执著于那个痕迹。例如,你会说:“那是我做的耶!”事实并非如此。回忆时你也许会说,你以某种方式做过某某事,但实际发生的情形并非如此。当你这样想,就会限制了你曾经有过的实际经验。如果你执著于你做过的事情,你就会被自私的观念所缠缚。
别自以为做了好事
我们常常会以为自己做了好事,但实际情形也许并非如此。老年人常常会为自己过去做过的事感到骄傲,但旁人听到却觉得好笑,因为他们知道,老人的回忆是片面的。另外,如果老人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骄傲,那这骄傲就会给他带来一些麻烦。反复这样的回忆愈多次,他的人格就会扭曲得愈来愈厉害,到最后会变成一个相当讨人厌的老顽固。这就是一个人在思考里留下痕迹的例子。
我们不应该忘记做过些什么,但却不该在记忆中留下一个多余的痕迹。留下痕迹和记忆往事是两回事。我们有必要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但却不该执著于这些做过的事。我所谓的“执著”正是我们在思考与活动时所留下的痕迹。
为了不留下任何痕迹,我们做任何事情时,就须全副身心都投入去做,应该全神贯注于手边的事。你应该把事情做得完整,就像一团熊熊的篝火那样,而不应该当一团烟蒙蒙的火。你应该把自己彻底烧干净,如果你不把自己烧干净,自我的痕迹就会留在你所做的事情上面。
“参禅”就是一种烧干净的活动,除了灰烬外什么都不留下,这就是我们修行的目的。道元禅师说过:“灰烬不会复燃为柴火。”灰烬是灰烬,灰烬应该完全是灰烬,而柴火应该是柴火。当这样的活动发生,一个活动就会覆盖所有的活动。
每一刻都应该修行
所以,我们的修行不是一小时、两小时的事,也不是—年、两年的事。如果你以全副身心去坐禅,那生活中的每一刻都是在坐禅。因此,每一刻你都应该致力于修行,做过任何事以后都不要留下什么,但这不表示你要忘却做过的一切。如果能明白这个道理,那么,所有的分别思想以及人生的烦恼,都会离你而去。
禅修时,你会变得与禅合而为一,不再有你或者有坐禅这件事。当你叩头,既没有你也没有佛,有的只是完完整整的叩首,如此而已,这就是“涅槃"。当佛陀把禅法传给迦叶尊者时,他只是拈花微笑。在场的人之中,只有迦叶尊者一个人了解佛陀的意思。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史实,但不管是或不是,这个故事都意味深长,它是我们传统禅道的证明。
只有覆盖全部活动的活动才是真正的活动,而这种活动的奥秘是由佛陀传下来的。那就是禅修,而不是某种由佛陀所开示的教法或立下的生活准则。教法或准则会因地或因人而改变,但修行的法门是不会变的,它总是真的。
停止批判,开始修行吧!
所以,对我们来说,没有其他的方式是可以让我们活在这世上。在我看来,这种生活方式相当真切,也使人易于接受、易于了解,也易于实行。如果你把依循这种基于修行的生活,与发生在世界、在人类社会的种种事情做一对比,你就会发现,佛陀留给我们的真理多么可贵。这些真理非常简单,实行起来也非常简单。
但尽管简单,我们却不应忽略这些真理,而应该让人们发现它们伟大的价值。通常,当一个道理很简单的时候,我们会说:“噢,这个我晓得!这很简单,每个人都晓得。”但如果我们不去发现它的价值,它就什么也不是,那么就和不知道这个真理是一样的了。但如果我们体会不到它的价值,那么我们对文化了解愈深,就会愈知道这教法有多么真实且多么必要。
与其批评你的文化,不如将全副身心投入这个道理简单的修行。这样一来,社会和文化就会透过你而得以更新、茁壮。人们会对自己的文化抱持批判的态度,那是因为他们执恋于自己的文化。这也许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我们的禅道主张,人们应该只是专注于一种简单的基本修行,以及一种对人生简单的基本理解。
我们的活动不应该留下任何痕迹,我们不应该执著于某些空想的观念或美好的东西,我们不应该追求善。真理总是近在手边,而且是你伸手可及的。
6 布施就是无所执著
哪怕你不了解这个“大我”与万物是“一”的道理,但在付出什么的时候,你的感觉总是很棒,因为这些时候你会感受到,你与你所给出的东西同一。
自然界的每一个存在、人类世界的每一个存在、我们所创造的每一件文化产品,都是“被赐予”的,或者说是“被赐予给我们”的。但因为万物在本源上是“一”,所以实际上来说,我们是在给出一切。
一刹那接着一刹那,我们都在创造一些东西,而这也是我们生命的喜乐。但这个在创造和给出东西的“我”并不是“小我”,而是“大我”。
施比受更让人快乐
哪怕你不了解这个“大我”与万物是“一”的道理,但在付出什么的时候,你的感觉总是很棒,因为这些时候你会感受到,你与你所给出的东西同一。这也是为什么施比受更让人快乐。
佛教用语中有所谓的“布施[15]波罗蜜”。“波罗蜜”的意思是“渡”或“到彼岸去”。我们的人生可以视为渡过一条河流,我们的人生目的是要努力到达彼岸——涅槃。不过,人生真正的智慧在于知道我们走向彼岸的每一步,实际上都是到达彼岸本身。
这里一共有六种生活方式可以实践这种人生目的,“布施波罗蜜”就是其中的第一种,意味着以布施而渡;第二种是“持戒[16]波罗蜜”,意味着以持戒而渡;第三种是“忍辱[17]波罗蜜”,意味着以忍辱而渡;第四种是“精进[18]波罗蜜”,意味着以精进而渡;第五种是“禅定[19]波罗蜜”,意味着以禅定而渡;第六种是“智慧[20]波罗蜜”,意味着以智慧而渡。这六种“波罗蜜”事实上是同一种,只因为我们从六个不同的方面观察人生,所以把它们分成六种。
你可以布施一片树叶
道元禅师说过:“布施是无执。”也就是说,单单无所执的本身就是一种布施。你布施什么都无关宏旨,布施一文钱或者一片树叶都是“布施波罗蜜”,布施一句话甚至一个字也是“布施波罗蜜”。要是能以无执的精神布施,那么你的物质布施和言语布施具有同等价值。
只要有正确的精神,那么我们所做的、所创造出来的—切就都是“布施波罗蜜”。所以,道元禅师才会说:
生产什么或参与人类活动,同样是“布施波罗蜜”。为别人提供一艘摆渡船或造一座桥也是“布施波罗蜜”。事实上,你布施一句箴言慧语给某人,就不啻送给他一艘摆渡船!
基督教认为,世间的一切都是上帝所创造或赐予的,这是对“给予”观念的一个很棒的解释。但如果你认为是上帝创造了人,所以人与上帝有着某种区分,那么你很容易就会想你有能力创造某种东西,那不是上帝所赐予的。例如,我们会造飞机,会建高速公路,但是当我们开口闭口都是“我创造……我创造……我创造”的时候,我们很快就会忘记创造各种东西的这个“我”实际上是谁。这是人类文化的危险之处。
事实上,以“大我”来创造就是去给予。我们不能创造某些东西之后便据为己有,因为一切都是上帝所造,这一点是不可以忘记的。
打坐时,我们什么都不是
然而,因为我们忘记了“是谁在创造”以及“为何而创造”时,我们就会执著于物质价值和交换价值。没有任何价值是可以跟绝对价值相比的,而凡是上帝创造的东西都具有绝对价值。即使有些什么对“小我”来说并没有任何的物质或相对价值,但它自身仍有绝对价值。
当你不执著于一项事物时,那意味着你意识到它的绝对价值。你做的任何事都应该基于这种觉知,而不是自我中心的价值观念。如此一来,你做的一切都会是真正的布施,也就是“布施波罗蜜”。
当我们盘腿打坐,我们就重拾起最基本的创造活动。创造活动大致分为三种:
第一种是坐禅结束后我们对自己的觉知。打坐时,我们什么都不是,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是谁。我们只是纯然地坐着。但是,当我们站起来时,我们便再次存在,这是创造的第一步。当你存在,万物就会存在,一切都在同一刹那间被创造了出来。当我们从“无”当中出现,当万物从无现身,我们会看到一次崭新的创造,这就是无执。
第二种创造就是当你在活动、制造或是准备某些东西像是食物或茶的时候。
第三种是你在自己里面创造了些什么,例如教育、文化或艺术。
所以,一共有三种创造,但如果你忘掉了第一种(最重要的一种),那么其他两种就会像个失去父母的小孩——这两种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会显得一点意义都没有。
忘了坐禅,也忘了上帝
通常每个人都会忘了坐禅,每个人都会忘了上帝。他们卖力于从事第二和第三种的创造,但上帝却不会帮他们的忙。试问,当上帝不了解他自己是谁的时候,他又怎么会去帮忙呢?这个世界之所以有诸多问题,原因就在这个地方。当我们忘掉创造的本源时,就会像个与父母走失的小孩似的,不知所措。
如果你了解“布施波罗蜜”,你就会明白,很多问题都是我们替自己制造出来的。当然,生存就是制造问题。如果我们没有出生,父母就用不着为我们伤脑筋,只因为我们存在,才给他们带来麻烦。这没什么要紧的,万物都会制造问题。
但通常人们以为,当他们死掉,一切就会过去,问题也会消失。不过,你的死亡同样会制造问题!事实上,我们的问题应该在此生加以解决。当我们意识到我们创造的―切都是“大我”赠予的礼物,就不会执著于它们,就不会给自己或别人制造问题。
我们应该日复一日忘掉我们做过的事,这是真正的无所执著。我们应该做些新的事情。做新的事情当然要以旧的事情为前车之鉴,但我们不应紧抓着做过的事情不放,而是只要去反省就好。
但未来是未来,过去是过去,当前该做的,是做些新鲜的事。这是我们的态度,是我们在这世上应该有的生活方式。这就是“布施波罗蜜”——为了我们自己的缘故给出些什么,创造些什么。这是我们为什么要打坐的原因,只要不忘记这一点,一切就会井井有条;一旦忘记了这一点,世界就会一团糟。
7 避开修行中的错误
很多人会犯的另一个毛病是,为了寻找快乐而修行。事实上,如果你在修行时会感到快乐,那正好反映出你的修行不太对劲。
有好几种差劲的修行方式是你应该当心的。通常,我们坐禅时都会很容易流于理想主义,先定出一些理想或是目标,然后全力以赴地想要去达成。但就像我常常说的,这是荒谬之举。当你太过理想主义,就会产生贪念。等你达到设定的理想或目标时,你的贪念又会创造出下一个理想与目标。
别设定目标!
只要你的修行是建立在贪念之上,只要你是以一种理想主义的方式来坐禅,就不会真的有时间去实现你的理想。此外,你也会牺牲掉修行的真义。因为你的眼睛总是看着前面,你就会为未来的你牺牲掉现在的你,最后只落得一无所得。这是荒谬的,不是正确的修行方法。比这种理想主义态度更糟的是,抱着与别人争胜的心理坐禅。那真是一种可怜兮兮的修行方式。
哪怕昏昏欲睡,还是要修行
我们曹洞宗的禅道强调“只管打坐”。事实上,我们的修行方式并没有特定名称。坐禅时,我们就只是坐禅,而不管有没有从中得到快乐。哪怕我们昏昏欲睡,哪怕我们厌倦了修行,我们还是会继续修行。不管有没有人鼓励我们修行,我们只是去做就对了。
即使你只是一个人修行,没有师父,一样有方法可以让你判断你的修行是否正确。如果你打坐累了,或者对打坐产生厌烦的感觉,就应该知道这是一个警告。那表示你的修行太理想主义,表示你有贪念,修行不够淸净。要是修行时太贪心,你就会容易气馁。所以,你应该感激有警告的出现,把你修行的弱点指出来。这时候,你要记取错误,从头来过,你就能重拾清净的修行,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只要你能够持之以恒地修行,就会相当安全,但要持之以恒地修行是很困难的事情,所以你需要找些方法来为自己加油打气。另一方面,如果你是单独修行,而你采取的又是某种差劲的修行方式,那么想要找到为自己加油打气的方法就会相当困难。
我们之所以主张修行时应该有个师父,道理就在这里。你的师父可以纠正你的修行。当然,师父都是很严厉的,当弟子绝不会好过,但尽管如此,他却可以让你免于误入歧途。
大部分禅僧在当弟子时都很不好过。当他们谈到自己不好过的过往时,你也许会以为,没吃过这种苦就不足以谈禅修,这是不对的想法。不论你在坐禅时有没有碰到困难,只要你能坚持不懈,你的修行都会是真正的清净修行。哪怕你感觉不到,你的修行仍然是清净的。
因此,道元禅师才会说:“不要以为你一定可以意识到自己的开悟。”不管你能否意识得到,在修行中,你都已经得到了真正的开悟。
快乐的修行不太对劲?
很多人会犯的另一个毛病是,为了寻找快乐而修行。事实上,如果你在修行时会感到快乐,那正好反映出你的修行不太对劲。那当然不是个糟糕的修行,但与真切的修行相比,这样的修行并不是那么好。
在小乘佛教[21]里,修行分为四类:最好的一种修行,是没有快乐的感觉的(包括精神上的快乐),修行的人只管修行,忘掉了肉体与心灵的感觉,也忘掉了自身的存在,这是第四个阶段的修行,也是最高的层次。次一等的是在修行时,感到一点点肉体的快乐,而你之所以修行,也是为了这种快乐。再等而下之的层次是,在修行时,会同时感到精神与肉体的快乐。最下一个层次则是修行时,既无思想,也没有好奇心。这四个层次也适用于我们大乘佛教[22]的修行,而最好的层次是只管修行,不求其他。
如果你在修行中碰到困难,你就应该当心,因为那是个警告,反映出你有一些不正确的观念。但是不要因此放弃,而要记取你的错误,持续修行下去。这样的话,你就能不抱着得失心,也不抱着对开悟的执著,你不会再有“这就是开悟”或“这是不正确的修行”之类的想法。
哪怕是错误的修行,只要你知道它是错误的并持续修行下去,自然而然就会变成正确的修行。我们的修行是不可能完美的,但不必为此气馁,应该持续下去,这就是修行的秘诀所在。
如果你想要在气馁时得到鼓舞,那么“厌倦修行”本身就是一种鼓舞。当你不想修行时,那就是一个警告。这好比牙疼就表示你的牙齿有问题,当你牙齿疼时,就应该去找牙医,我们的方法也是这样。
成见是冲突的根源
冲突的根源是一些成见或一边倒的看法。如果人人都知道清净修行的价值,这个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冲突,这就是我们的修行秘诀和道元禅师的禅道。在《正法眼藏》一书中,道元禅师反复强调这一点。
明白了冲突的根源是一些成见或一边倒的看法,你就能出入于各种不同的修行方法而不为其所囿限。要是你不明白这一点,就会被某种特定的方法所缠缚,并说出这类的话:“这就是开悟!这就是完美的修行。其他方式都不完美,我们的才是最佳的修行方式。”这真是大错特错!
真切的修行是没有特定方式的,你应该找出适合自己的方式,并且弄明白其优缺点所在,等到搞清楚之后,当你采用这种方式来修行时,就不会有危险了。但如果抱持的是一边倒的态度,你就会罔顾那个修行方式的弊端,而只强调它好的部分,到头来等你发现弊端时,就为时已晚了。这样是很愚蠢的,我们应该感激古代的禅师为我们指出了这个错误。
8 限制自己的活动
如果你了解了我们修行方法的秘诀,那么不管你人在哪里,你都会是自己的“老板”。不管在任何环境之下,你都不能够忽视佛,因为你自己就是佛。
我们的修行方式不设定任何特定的目标或目的,也不崇拜任何对象。
就这点来说,我们的修行有别于一般的宗教修行。中国著名的赵州禅师说过:“金佛过不了炉,木佛过不了火,泥佛过不了水。”只要你的修行是指向某个特殊对象(不管是金佛、木佛还是泥佛),这样的修行有时就是不管用。
只要你在修行时设定了什么特定目标,你的修行就无法完全帮助你。在你指向那个目标时,也许对你可以有所帮助,一旦你回到日常生活之中,那样的修行就会不管用。
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
也许你会以为,假如修行中没有目标或目的,我们会不知如何是好,但事实并非如此。要想让修行不带任何目的,有一个方法,就是限制你的活动,或者说专注于你当下的活动。不要在心里放入某些特定对象,而是该去限制自己的活动。当你的心游荡到别处,你就没有机会表现白己。但如果你把活动限制在此时此地,就能充分表现出你的真实本性,也就是那普遍的佛性,这是我们的禅道。
坐禅时,我们会把活动限制到最少的程度,只管保持正确姿势,专心打坐,就是我们用来表现法性的方法。然后我们会成为佛,表现出佛性。
所以,我们不崇拜某种对象,而只是专注于每一个当下的活动上。叩头时叩头,打坐时打坐,吃饭时吃饭,不作他想。只要这样做,法性自然会在其中。这个在日文里称为“一修定”。“一修”是指一次的修行,“定”(即三摩地[23])则是专注的意思。
不管信什么教都可以坐禅
我想,来这里坐禅的人有些信奉的是佛教以外的宗教,但我并不介意。我们的修行方法与特定的宗教信仰无关,各位也无须对修习我们的方法有所迟疑,因为它无关乎基督教、神道教[24]或印度教。我们的修行方法适用于每一个人。
通常,当人们相信了某种宗教,对自己的态度就会像个角尖愈来愈朝外头的尖角。但我们的禅道却不是这样,在我们的禅道里,角尖总是向内,而不是向外。所以各位无须担心佛教与你所信奉的宗教之间的差异。
赵州禅师有关三种佛的那一席话,乃是针对那些崇拜某种特定的佛的人说的。单一种佛无法完全满足你的需要,因为你总会有将之丢开或忽视不顾的时候。但如果你了解了我们修行方法的秘诀,那么不管你人在哪里,你都会是自己的“老板”。
不管在任何环境之下,你都不能够忽视佛,因为你自己就是佛,只有这个佛能完全帮助你。
9 研究佛法,研究自己
当他不自觉的时候,他会拥有一切;但当他自觉的时候,就是个大错误了。
研究佛法的目的不是为了研究佛法,而是为了研究我们自己。没有一些教法,我们是无法研究自己的。如果想知道水是什么,你需要科学,而科学家需要实验室。在实验室里,有五花八门的方法可以研究水是什么,所以,我们有可能知道水由什么成分构成、有哪些形式及其性质如何。尽管如此,科学却不能了解水的本身。
你需要一位师父
我们的情形也是一样,我们需要一些教法,但单凭这些,我们不可能了解“我”是什么。教法并不是我们自己,教法只是对我们的一些解释。因此,如果你执著于教法或师父,就是犯了个大错误。与一位师父相遇的那一刻,就是你应该离开他的一刻。你应该当个独立的人,而你之所以需要一位师父,就是为了让自己变得独立。如果你不执著于师父,他就会指出一条让你可以通向自己的道路。你之所以需要一位师父,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师父。
弟子本身就是佛
中国的临济义玄禅师[25]把他教授弟子的方法分为四种。有时他会谈弟子本身,有时他会谈禅理本身,有时他会给弟子或禅理一个解释,有时他又会完全不给弟子任何教导。他知道,即使没有任何教导,一个弟子仍然是弟子。
严格来说,师父并没有必要教导弟子,因为弟子本身就是佛,哪怕他自己意识不到,也是一样。反过来说,如果弟子意识到自己就是佛,但又执著于这一点,就是迷误。当他不自觉的时候,他会拥有一切;但当他自觉的时候,就是个大错误了。
当你没有从师父那里听到什么而只是打坐,这叫做“无教之教”。但有时这是不够的,所以我们才会听听佛学讲座或讨论佛法。但应该记住的是,我们在某个地方从事修行,其目的只是在于研究自己。我们是为了变得独立而研究自己。
就像科学家做研究需要方法一样,我们研究自己也脔要某些方法的帮助。我们需要师父,是因为完全靠自己来研究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但有一点不能弄错,你不应该把从师父那里学来的东西用来取代你自己。跟随一位师父以便研究自己,这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这个意义上,修行与你在日常生活中的活动并没有分别。所以,在禅堂中找出你生命的意义,就是在日常生活中找出你生命的意义。你来禅修,就是为了找出生命的意义。
就只是起床,打坐,叩头
当我在日本的永平寺修行时,寺中的每个人都只做他该做的事。该起床时起床,该打坐时打坐,该向佛陀叩头时叩头,就这样而已。
修行时我们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我们甚至不觉得自己是在过僧院生活。对我们来说,僧院生活就是平常生活,倒是那些从城市来上香的人才是不平常的人。看到他们,我们心里会想:“啊,来了一些特别的人呢!”
但每次离开永平寺一段时间后,再回到寺里,我的感受却又不同了。我会听到各种修行的声音(撞钟声、诵经声等等),并因而深受感动。泪水从我的眼睛、鼻子、嘴巴流出来。所以说,只有从寺外来的人才会感受到寺院的修行气氛,身在其中的人实际上是不知不觉的。
我想,这个道理在任何事情上都是通用的。比如说,在冬日,我们听到风吹松树的声音,看到松树在风中摇摆的样子,我们并不会有什么感觉,然而却有人会触景生情而写出一首诗。
做自己该做的事
所以,你对佛法有没有感觉并不是重点,你对佛法感觉是好是坏也无关紧要,佛法无关乎好与坏。我们只是做我们该做的事,这就是佛法。当然,有时候,某些激励是必要的,但激励只是激励,并非修行的真正目的,它只是一帖药。当我们感到泄气,就用得着药物,而当我们精神昂扬,就用不着任何药物。不应该把药物与食物混为一谈,有时候,药物是需要用到的,但不应该把它当成食物。
因此,在临济禅师所说的四种教法中,最上乘的一种是不给弟子任何说明,也不给他任何激励。如果我们把自己想成是身体,那佛法就好比是衣服。有时我们会谈衣服,有时会谈自己的身体,但不管是衣服还是身体,那都不是我们自己。所以,谈论自己无妨,但实际上并没有必要这么做。
在开口前,我们早已把那无所不包的大存在给表现了出来。所以,谈论我们自己的目的只是为了纠正误解,让我们不会执著于大活动的任何特定的、一时性的色或是相。我们只要去谈论自己的身体是什么,以及我们的活动是什么,我们就不会对两者有所误解。因此,谈论我们自己的目的,实际上是为了忘掉我们自己。
学佛的最终目的是忘掉自己
道元禅师说过:“研究佛法是为了研究自己,研究自己是为了忘掉自己。”当你执著于你真实本性的一时性的表现时,那么谈谈佛法是有必要的,否则你就会把一时性的表现当成真实本性。但这个一时性的表现并不等同于真实本性,但与此同时却又等同于真实本性!它有时一下子是真实本性,在时间最细微的分子里,它是真实本性。但它不总是真实本性,因为在下一个刹那,它就不再是真实本性了。
为了明白这个事实,研究佛法是有必要的,但研究佛法的目的只是为了研究我们自己和忘掉我们自己。当我们忘掉自己,我们就会成为存在(亦即实相)的真实活动。了悟这个事实以后,这个世界将再也没有烦恼可言,而我们也可以毫无烦恼地尽情享受生命。修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要了悟这个事实。
10 静坐于烦恼之中
要解决烦恼就是要成为烦恼的一部分,与烦恼合而为一。
在你能够活在每一个当下之前,禅公案对你来说是很难理解的,但等到你真能够活在每一个当下,就不会觉得禅公案有那么难了。公案有很多,我常常喜欢谈青蛙,大家听了之后都捧腹大笑。青蛙是很有意思的生物,它的坐姿宛如打坐,但它却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特别的事。
当你到禅堂打坐时,也许会觉得自己做的是很特别的事。你的丈夫或妻子在睡觉,而你却来坐禅!你在做很特别的事,你的伴侣却是个懒骨头。这也许就是你对禅的理解。但是看看青蛙吧!一只青蛙的坐姿就像坐禅,但它却不会有任何坐禅的观念。如果有谁打扰它,它就会露出鬼脸;如果有什么昆虫飞过,它就会伸出舌头,“啪”的一声把昆虫吃掉。这跟我们的坐禅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砖块也能磨成镜子?
我在这里给各位讲一则禅公案。马祖道一是位很有名的禅师,他的师父是南岳怀让禅师[26],而南岳怀让禅师则是六祖慧能的弟子。有一次,南岳禅师经过马祖禅师住处时,看到他正在坐禅。马祖禅师是个身材伟岸的人,说话的时候舌头碰得到鼻子,声如洪钟,而他的坐禅工夫想必十分了得。
南岳禅师看到马祖禅师像一座大山,或像只青蛙在打坐,就问他:“你在做什么?”马祖禅师答道:“我在坐禅。”“你坐禅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开悟,为的是成佛。”各位知道南岳禅师接下来干什么吗?他捡起一块砖,在石头上磨来磨去。在日本,砖从窑里取出后也是要经过一道打磨工序,好让它显得漂亮。
马祖禅师对于师父为何要磨砖感到不解,便问道:“师父在做什么?”南岳禅师答道:“我要把它磨成镜子。”马祖禅师吃惊地问道:“砖块怎么能够磨成镜子?”南岳禅师回答说:“如果砖块不能磨成镜子,坐禅又如何能成佛?你不是想成佛吗?佛性并不存在于你的平常心之外。当一辆牛车不走,你是要鞭打牛还是鞭打车?”
不管你做什么,都是坐禅
南岳禅师的意思是,不管你做什么,都可以是坐禅。真正的坐禅不只有在禅堂里。如果你的丈夫或妻子在睡觉,那也可以是坐禅。如果你老想着:“我在这里打坐,而我的另一半却在睡觉!”那么就算你盘着腿在这里打坐,仍然不是真正的坐禅。各位应该始终像只青蛙一样,那才是真正的坐禅。
谈到这则公案时,道元禅师说:“当马祖成为马祖,禅就会成为禅。”当马祖成为马祖,他的坐禅才会是真正的坐禅,而禅也才会成其为禅。怎样才叫做“真正的坐禅”?就是当你是你的时候,不管你做什么,都是坐禅。哪怕你是“躺”在床上,一样可以是坐禅。反过来说,就算你是在禅堂里打坐,如果心不在焉,我也怀疑各位是不是真正的自己。
迷失自己,烦恼于焉生起
还有另一则著名的公案。有位山冈禅师[27]常常喜欢喊自己的名字。他会高喊:“山冈?”然后又自己回答:“有!”“山冈?”“有!”他一个人独自住在一个小禅堂,不会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他有时却会迷失自己。每当他迷失自己时,他就会喊道:“山冈?”然后回答:“有!”
如果我们能像只青蛙的话,就总会是我们自己。但一只青蛙也会有迷失自己的时候,这时它就会哭丧着脸,而当有昆虫飞过时,它会快速伸出舌头,“啪”的一声把昆虫卷住,然后吃掉。
所以,我想青蛙经常会喊自己的名字。你也应该这样做,哪怕在禅堂打坐时,你有时也会迷失自己。当你昏昏欲睡,或者当你的心思开始游荡,你就会迷失自己。当你觉得腿酸,心里想着:“我的腿怎么会这么酸?”那时你就迷失了自己。
因为迷失了自己,烦恼对你来说就会成为真正的烦恼。当你没有迷失自己,哪怕你碰到麻烦,都不会觉得它们是什么烦恼。你只需静坐在烦恼之中,而当烦恼成为你的一部分,或者当你成为烦恼的一部分,就再也没有烦恼可言,因为你已成为烦恼自身,那烦恼就是你自身。如果是这样,就不再有烦恼可言。
与烦恼合而为一
当你成为四周环境的一部分(换句话说,把自己叫回到当下来),就不会有烦恼可言。但是当你的心游游荡荡,那你四周的环境就不再是真实的,你的心也不再是真实的。如果你只是个幻相,那你四周的一切也会是个雾蒙蒙的幻相。一旦你身在幻相之中,幻相就会没完没了。你会生起一个又一个的虚妄观念。
大多数的人都活在幻相之中,他们被烦恼卷住,并企图想要解决烦恼。但活着无可避免地只能活在烦恼中。要解决烦恼就是要成为烦恼的一部分,与烦恼合而为一。
所以你要鞭打哪个?是马还是车?你要鞭打哪个?是你自己还是你的烦恼?但你一开始问“要鞭打哪个?”这个问题,就代表你的心已在四处游荡。如果你不问问题而只是确实去鞭打马,那么车子就会动起来。事实上,车和马是一而不是二。当你是你,就不存在要鞭打马还是鞭打车的问题了。当你是你,坐禅就会是真正的坐禅。
当你坐禅,你的烦恼也会跟着坐禅,万物也会跟着坐禅。只要你是在坐禅,那么,即使你的另一半是躺在床上睡觉,他/她也同样是在坐禅。但是当你没有真心坐禅的时候,你和你的另一半就会成为相当不同、相当分离的商造。所以说,只要你是真正在坐禅,那众生就会在同一时间修习我们的禅道。
只管做,别问结果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应该经常呼唤自己,查核自己。这点非常重要,这样的修行应该时时刻刻地持续,毫无间断。我们说:“黎明夜中来。”这表示,黎明与中夜是没有缝隙的。在夏天过去之前,秋天就已经来到。我们应该以这种方式来理解人生,我们应该带着这种理解来修行,来解决我们的烦恼。
你应该只管磨砖,别管磨的结果,这就是我们的修行。我们修行的目的不是要把砖磨成镜,带着这种理解去生活是最重要不过的事。这就是我们的修行,这就是真正的坐禅,因此,我们才会说:“吃饭时吃饭!”
你知道,你应该吃眼前的食物,有时候你并没有真正在“吃”。你的嘴巴是在吃东西没错,心思却飘到别处去了,你对嘴里头的东西食不知味。你在吃饭时能够专心吃饭,一切就都顺顺当当的。不要带着一丝丝的忧虑吃东西,那表示你就是你自己。
当你成为你,你就会以事物的本然面貌看待它们,与周遭浑然为一。这才是你的真我,这才是真正的修行,是青蛙的修行。
青蛙是我们修行的一个好榜样一当一只青蛙成为一只青蛙,禅就会成为禅。当你把一只青蛙了解得彻彻底底,就会得到开悟而成佛,而你也会对别人(丈夫或妻子、女儿或儿子)带来裨益,这就是坐禅!
11 空性使你理解一切
了解空性的人却总是能以事物的本然面貌接受它们。他们能欣赏一切,不管做什么,他们都总是能以坚定不移来化解烦恼。
我今天要带给各位的讯息是“开发你自己的精神”,这意味着你不应在自己之外寻寻觅觅。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也是禅修的唯一方法。当然,读经、诵经或打坐都是禅,这类活动的每一项都应该是禅。但如果你的努力或修行没有搞对方向,它就起不了作用。不只不会起作用,甚至可能会反过来污染你的清净本性。这样,你对禅了解得愈多,本性就会被污染得愈厉害。你的心将会充满垃圾。
闪电过后,夜空仍只是夜空
一般来说,我们都喜欢从各种管道搜集信息,以为这是增加知识的方法。但实际上,这种方法到头来往往让我们落得一无所知。我们对佛法的了解不应该只是搜集信息,设法增加知识。与其搜集一堆知识,你更应该反过来把自己的心清理干净。心一旦清干净了,真正的知识就是你已具有的。
如果你以一颗清净的心来聆听我们的教法,就会把这些教法当成你本已知道的事情,并接受它们。这就是所谓的空性或全知,也就是无所不知。当你无所不知的时候,你就会像一片夜空。有时会有闪电一下子划过夜空,但闪电过后,你就忘掉它了,除夜空外不留下什么。天空从来不会对突然响起的雷声感到惊讶,当闪电划过天际,你也许会看到一片奇景;当我们拥有空性,我们就随时准备好观看闪电。
如实接受事物的本然面貌
中国的庐山以云雾缭绕驰名。我没去过中国,但想必那里的名山很多,而观赏白云或白雾在山间缭绕,想必也十分赏心悦目。但尽管赏心悦目,中国的一首七言绝句却这样说道:“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尽管“及至到来无一事”,但潮浪依然波澜壮阔。这是我们本应去欣赏事物的方式。所以,你应该把知识看成你本已知道的事来接受它。但这并不表示你应该把各种信息当成你自己看法的回声,而只是说,你不应该对任何看到或听到的事情感到惊讶。如果你只是把事物当成你自己的回声,你就没有真正看见它们,没有以它们的本然面貌去接受它们。
所以,当我们说“庐山烟雨浙江潮,及至到来无一事”时,我们并不是拿它与我们看过的山水来比较,然后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以前就看过类似的景观”或者“我画过的山水比它还要美,庐山根本算不了什么!”这不是我们的方式。如果你准备好如物之所如地接受它们,你就会像接受一个老朋友一般接受它们——尽管是带着一种新的感受。
我们也不应贮藏知识,而应跳脱知识的羁绊。如果你搜集各式各样的知识,这样的收藏或许很好,但那不是我们的方式,别拿这种收藏在别人面前炫耀。我们不该对任何特别的东西感兴趣,如果你想充分欣赏某个事物,就得先忘却自我,像漆黑夜空接受闪电的态度一样来接受它。
在空性中,不同语言也能沟通
有时候,我们会以为根本不可能去了解不熟悉的事物,但事实上,没有任何事物是我们不熟悉的。有人认为:“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大异其趣,我们怎么可能去了解东方思想,了解佛法呢?”佛法当然离不开它的文化背景,但是当一个日本僧人来到美国之后,他就不再是个日本人。
我现在生活在你们的文化背景里面,跟你们吃几乎相同的食物,用你们的语言跟你们沟通。尽管各位也许并不完全了解我,我却想要了解各位,而且我对各位的了解,说不定比任何能说英语的人还要多。就算我完全不懂英语,我想我一样可以跟说英语的人沟通。只要我们是活在绝对漆黑的夜空中,只要是活在空性之中,那互相理解就总是可能的。
只要坚定不移就可以了
我经常说,如果各位想要了解佛法,就必须非常有耐性。但我却想要找出一个比耐性更贴切的字眼。在日文里,耐性是“忍”,但“坚定不移”说不定是个更贴切的字眼。“忍”是要花力气的,但坚定不移却不用什么特别的力气——你只消如实接受事物的本然面貌就行。
对于没有空性观念的人来说,这种能力看似为耐性,但在实际上,耐性有时却是一种不接受的态度。了解空性的人却总是能以事物的本然面貌接受它们,他们能欣赏一切,不管做什么,都能以坚定不移来化解烦恼。
“忍”是开发我们精神的方法,“忍”也是我们持续修行的方法。我们应该总是生活在空寂的天空中,天空总是天空,尽管有时会出现云朵或闪电,但天空本身是不受打扰的。即使开悟的闪电从天边划过,我们也应该把它忘掉。
我们应该为下一个开悟做准备,我们需要的不是一次开悟,而是一次又一次的开悟,如果可能,最好是一刹那又一刹那的开悟。这才是真正的开悟,它既存在于你获得开悟之后,也存在于你获得开悟以前。
12 说你想说的话
不要刻意迎合别人,最重要的是如实表达你自己,这样你才会快乐,别人也才会快乐。
沟通在禅修中非常重要。由于无法把英语说得很好,所以我总是想办法找出一些能与各位沟通的方法。我相信,这种努力一定会带来很好的结果。
我们认为,一个人如果不了解他的师父,就不配称为弟子。“了解师父”就是要了解师父本人,当你了解了师父之后,就会知道他的语言并非一般的语言,而是更广义的语言。
透过师父的语言,你将可了解比他实际说出来的还要更多的事情。
透过禅修来体验实相
我们说话时,总牵涉主观的意向和情境因素,所以完美的表达是不存在的,任何语句多少总是有所扭曲。然而,我们仍然必须透过师父的话来明白客观的事实本身,也就是明白终极的事实本身。所谓“终极的事实”,指的并非永恒不变的事实,而是每个当下的事实。你可以称之为“存在”或是“实相”。
透过直接经验可以理解到,实相正是我们禅修的目的,也是我们研究佛法的目的。透过对佛法的研究,你将了解你的本性、心智机能,以及呈现在你各种活动中的真理。但唯有透过禅修,你才可能直接体验实相,以及明白你师父和佛陀的各种开示的意义。
严格来说,实相是不可说的,但尽管如此,身为一名禅弟子,你还是必须努力透过师父的话直接去了解它。
忠于自己,打开自己
师父的直接开示不只存在于他的话语之中,他的行为、举止都同样是他表达自己的方式。禅宗很强调行为举止,但所谓“强调行为举止”,不是指禅要求你按照某种规矩行事,而是指你应该自然而然地表露你自己。禅道极重视坦率。你应该忠于自己的感受,忠于自己的心,表达自己的想法时,应该毫无保留,这样子可以让对方更容易了解你。
听别人说话时,你应该把所有的成见与主观意见摆在一边,就只是聆听对方说话和观察他说话的方式,不可以有太多对与错、善与恶的价值判断。我们应该只是聆听和接纳,这才是我们与人沟通的正确方式。
但是通常,我们听别人说话时,都只是听见自己的回声,你听到的是自己的意见。如果别人的意见与你相合,你就会接受,否则你就会拒绝,甚至没听进耳朵里去,这是沟通经常存在的一种危险。
另一种危险是拘泥于言词的表面意义。要是你不能了解师父言词的真义,很容易就会被你自己的主观意见所蒙蔽,或是被某种特殊的表达方式所蒙蔽。你只会把师父的话当成字词,而没有了解字词背后的精神,这一类危险经常存在。
调整自己的说话方式
父母与子女之所以难以有好的沟通,因为父母总是高高在上。父母的考虑几乎都是出于善意,但说话的方式却往往不是那么妥当,而且显得片面、不切实际。我们每个人都有习惯的表达方式,难以按照环境的不同而有所调整。如果为人父母能够视情境不同而调整自己的说话方式,那么在教育子女时就不会有危险,不过,要做到这一点是相当困难的。
哪怕身为禅师,也还是会有一些极为个人色彩的表达方式。例如,当西山禅师斥责弟子时,他习惯说:“你滚!”没想到有一次,一个弟子竟然把话当真,离寺他去!西山禅师的用意并不是驱逐弟子,那只是他告诫弟子的一种方式,“你滚!”的意义相当于“你要当心!”。如果父母有这种习惯的话,子女就很容易产生误解,这种危险总是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
因此,一个聆听者或一个弟子必须把心清理干净,以避开各种扭曲的可能。一个充满既定观念、主观考虑或习气满盈的心,是不会对物的如实之相有所敞开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坐禅:把心清理干净,除去它与所有事物的关联。
做自己,才快乐
保持自然并以善解的方式体察别人所说的话或者所做的事,这实在是很困难。如果我们刻意调整自己去迎合别人,就不可能保持自然。不要刻意迎合别人,最重要的是如实表达你自己,这样你才会快乐,别人也才会快乐。透过禅修,你将获得这种能力。禅不是某种花俏、特殊的生活艺术,我们的教法只是要人们在最确切的意义下过活,在每—个当下为此努力,这是我们的禅道所在。
严格来说,我们唯一能研究的,只是我们在每一个当下所做的事。我们甚至不可能研究佛陀的话语,因为要研究佛陀的话语,我们只能透过每一个当下所面对的活动。
所以,我们应该把全副身心贯注于手边的事情。我们应该忠于自己,特别是忠于自己的感觉。要是别人说的话让你不高兴,你应该把感觉表达出来,但不必加上任何额外的评论。你可以说:“抱歉,我不高兴。”不必再多加一句:“都是你害的。”你也可以说:“很抱歉,我正在生你的气。”你无须在生气时说你并不生气,你只要说:“我在生气。”这就够了。
打坐是最好的沟通
真正的沟通是以彼此的坦率为基础。禅师都是非常直性子的人,要是你不能透过师父的话直接了解实相,他也许就会对你挥棒子了。他也许会这样说:“你搞什么鬼啊!”我们的禅道是很直接的,但事实上这不是真正的禅,也不是我们传统的方式,只是我们觉得打骂的方式在某些时候会更管用些。
然而,最好的沟通方法也许还是只管打坐,什么都不说,这样你就会了解禅的全面意义。如果我对你棍棒相向,直到我迷失了自己或直到你死掉,仍然还是不够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只管打坐。
13 一切作为都是修行
我们在聆听时应该只是聆听,不要试图从偏颇的观点去理解我们听到的话,这就是我们谈论佛法或聆听佛法时应该有的方式。
你愈了解我们的思维方式,就愈能发现它是难以言说的。我讲话的目的是要让各位对我们的禅道有一些概念,但事实上,禅不是拿来讲的,禅是拿来修行的。最好的方式是只管修行,什么都不说。
坐禅时就只是坐禅
当我们谈论我们的禅道时,总是容易造成误解,因为禅至少是由两面构成的:消极的一面和积极的一面。如果我们谈论积极的一面,就会漏掉消极的一面;如果谈消极的一面,就会漏掉积极的一面。我们无法同时谈论积极与消极这两面,所以我们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佛法几乎是不可言说的,所以上策就是什么都别说,只管打坐。伸出一根手指,或画一个圆圈,又或是叩一个头,都要比谈论更为上乘。
如果我们明白这个道理,就会明白“佛法”该怎么个谈法,而我们也将会得到圆满的沟通。说话是修行的一种,聆听也是修行的一种。我们坐禅时应该只是坐禅,不带有任何计较心理。
同样地,我们在说话时应该只是说话,不要试图表达一些知性的、偏颇的观念。同样地,我们在聆听时应该只是聆听,不要试图从偏颇的观点去理解我们听到的话,这就是我们谈论佛法或聆听佛法时应该有的方式。
以无定形的心严格修行
曹洞宗的禅道包含着双重意义:积极的一面和消极的一面。我们的道兼含着大乘和小乘。我常常说,我们的修行非常小乘取向。
但实际上,我们的修行是以大乘的精神来进行小乘的修行,也就是用无定形的心来进行严格的、形式化的修行。尽管我们的修行看起来很形式化,但我们的心却是不拘一格的。
尽管我们每天早上都会以相同的方式坐禅,但不能因此就说那是一种形式化的修行,所谓的“形式化”或者“非形式化”,完全是分别心的产物。
在修行本身,并没有形式化或非形式化之分。如果你拥有一颗大乘的心,那么一般人认为是属于形式层面的事,在你来说就是非形式的。所以我们认为,以小乘的方式持戒,在大乘来说不啻于犯戒,如果只是形式性地持戒,就会失去大乘的精神。
修行并无大小乘之别
在弄明白这一点之前,你会一直有个困扰:“到底是应该严格遵守戒律的繁文缛节,抑或是可以不拘泥于形式?”只要你完全明白了我们的禅道,就不会再有这种困扰,因为你做的任何事无非都是修行。
只要秉持一颗大乘的心,那么修行就没有大乘与小乘的分别。哪怕你的行为看似犯了戒,但你却是在真切的意义上持守着戒律,重点是,你怀抱的是一颗大心还是一颗小心。
简单来说,只要做任何事情时都不思善、不思恶,都是倾注你全副身心去做,那么你就符合我们的禅道了。道元禅师说过:
如果你对某人说什么而他不赞同,不要尝试从知性上说服他。不要跟他争辩,只要听他的反对意见,让他自己发现自己错在哪里。
这番话非常有意思。不要把观念强加给别人,而是与对方一起思考。如果你觉得自己赢得了辩论,那一样是错误的态度。试着不要去争辩,不要有争胜心理,只是聆听就好,但我们要是摆出辩输了的态度,那也是不对的。
当我们提出什么意见时,常常会想要说服对方,或强迫对方接受。但在禅弟子之间,说话或聆听时,都不应该有着任何特殊的目的。我们有时龄听,有时说话,如此而已。那就好比是打招呼:“早安!”透过这一类的沟通,我们就能有所成长。
烦不烦?由你来决定!
什么都不谈也许很好,但我们没有理由该始终保持沉默。不管我们做什么,都是修行,都是我们大心的表现。
所以,大心是你要去表现的,不是你要去猜度的。大心是你本自具足的,不是你要去寻觅索求的。大心是透过我们的活动来表现,是我们应该去享受的。能做到这一点,持戒的方式就没有大乘或小乘的分别。
只有企图透过严格形式化的修行,而获得一些什么的时候,你才会产生烦恼。但如果你能把任何烦恼看作我们大心的表现,并加以欣赏的话,烦恼就不再是烦恼。
有时我们的烦恼来自大心的过于复杂,有时则来自大心太过简单,以至于无法去猜度它。因为当你想要猜度大心是什么,当你想要简化复杂的大心时,这对你而言,就变成了一种烦恼。
因此,对你的人生来说,一个烦恼是不是真正的烦恼,取决于你的态度,取决于你了解的深浅。因为真理具有这种双重或吊诡的性质,所以你想了解真理,就必须保有一颗大乘的心。这样的心可以透过真切的坐禅而获得。
14 对死亡的新体会
生与死只是同一件事,明白这点之后,我们将不再恐惧死亡,生命中也不会有实质的烦恼。
如果各位参访日本的永平寺,进寺前会经过一座名叫“半勺桥”的小桥。当年道元禅师站在桥上打水,他每打起一勺水后,就会把半勺倒回溪中,桥于是得名。
我们在永平寺修行,洗脸时,脸盆只会盛七分满的水。盥洗过后,我们不会把水往外泼,而是往脚下倒。这种做法不是出于节省之类的观念,而是为了对水表示尊敬。
道元禅师为什么要把半勺水倒回河里,也许令人难以理解,这一类修行本来就是超出我们日常思维之外。然而,当你感受到溪水的美,感受到与溪水合而为一时,自然而然会做出与道元禅师一样的事情来,那是我们的真实本性要我们这么做的。但如果你的真实本性受到效率或节省等观念所蒙蔽,道元禅师的禅道就会显得甚难理解了。
观瀑布也观人生
我到过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看过那儿的几个大瀑布。最壮观的一条高1340英尺,水像帘幕一般从山崖顶端倾泻而下。你或许预期瀑布下坠速度很快,但是从远处看起来,它比较像是缓缓地向下流动。水也不是成片落下,而是分成很多股细流,但从远处看却像一道帘幕。我相信,瀑布的每滴水要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一定历尽险阻,那要花上多长的一段时间啊!
在我看来,我们的人生也是如此,我们一生中都会经历许多险阻。我想,与此同时,水滴在最原初并不是相互分离的,而是整条河流中的一部分。到后来,只因为这一滴水滴与其他水滴分开了,坠落下来时才碰上了困难,也只因为它与其他水滴分离开来,才开始产生感觉。
当我们看着整条河流时,不会感受到河流是活的;只有当我们把水打在一个勺子里头,才会感受到水是有感觉的,也同时感受到使用水的那个人的价值。以这种方式来体会水和我们自己,就不会仅仅把水看成一种物质而已,它是活的东西。
生与死是同一件事
出生以前我们是没有感觉的,我们与宇宙一体。这种一体性称为“唯心”、“真如”、“大心”。出生让我们脱离这种一体性(就像那些从瀑布泻下而被风或岩石分隔开的水),让我们有了七情六欲。你会有烦恼是因为你有七情六欲,你执著于七情六欲而不知道它们是怎样产生的。
当你不明白自己与河流、与宇宙为一体,就会产生恐惧。但不管有没有分成一滴一滴,水始终是水。生与死只是同一件事,明白这点之后,我们将不再恐惧死亡,生命中也不再有实质的烦恼。
对生命的全新体验
当水滴落入河里,回到它与河流本有的“一如”,就不会再有任何个体的感觉。它归复到本性,找到了从容自若。回到河里去的水滴是何等快乐!
如果是这样,我们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呢?我想,我们的感觉就会像河里的水那般从容自若,无比地从容自若。但是目前,这种境界对我们来说似乎遥不可及,因为我们仍然非常执著于自己的感觉,执著于自己的个体性的存在。
此刻,我们对死亡仍然感到恐惧,但等到归复到真实本性,死亡将与涅槃无异,我们之所以常说“涅槃即断灭”,道理在此。但“断灭”并不是非常精确的说法,更好的形容应该是“继续”和“加入”。
你愿意试着给死亡更贴切的形容词吗?如果你找得到,你就会对生命有一个十分不同于现在的解释。你得到的新体验,将会像我看到大瀑布时的体验。
想想看,1340英尺高耶!
“一切皆空”的了悟
我们说:“万法源于空。”一整条河流或一整颗心就是空。获得这种了悟,我们就找到了人生的真义。获得这种了悟,我们就会看出人生的美。在悟得这个道理之前,我们看到的一切无非都只是虚幻。有时我们会高估人生的美,有时却会低估或忽视人生的美,而这是因为我们的小心与实相不一致的缘故。
说这个道理很容易,想实际去感受它就不容易了。然而,透过坐禅,你可以培养出这种感受。当你倾注全副身心去打坐,坐到身心合一、与万物合一的境界,就可以轻易达到这种了悟。如此一来,你不会再执著于对生命错误的、旧的解释,日常生活会焕然一新。
当你明白这个道理之后,就会看出你那旧的解释有多么荒谬,也看出你花了多少力气浪费在无意义的追求上头。你将会找到生命真正的意义,哪怕你的人生还是会像一滴落下瀑布的水滴一样历尽险阻,但你却能享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