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若鞠阇国
原典
羯若鞠阇国①,周四千余里。国大都城西临殑伽河,其长二十余里,广四五里。城隍坚峻,台阁相望。花林池沼,光鲜澄镜。异方奇货,多聚于此。居人丰乐,家室富饶。华果具繁,稼穑时播。气序和洽,风俗淳质。容貌妍雅,服饰鲜绮。笃学游艺,谈论清远。邪正二道,信者相半。伽蓝百余所,僧徒万余人,大小二乘,兼功习学。天祠二百余所,异道数千余人。
羯若鞠阇国,人长寿时,其旧王城号拘苏磨补罗唐言“花宫”,王号梵授。福智宿资,文武允备,威慑赡部,声震邻国。具足千子,智勇弘毅。复有百女,仪貌妍雅。
时有仙人,居殑伽河侧。栖神入定,经数万岁,形如枯木。游禽栖集,遗尼拘律果于仙人肩上。暑往寒来,垂荫合拱。多历年所,从定而起。欲去其树,恐覆鸟巢。时人美其德,号“大树仙人”。仙人寓目河滨,游观林薄,见王诸女相从嬉戏。欲界爱起,染着心生,便诣华宫,欲事礼请。王闻仙至,躬迎慰曰:“大仙栖情物外,何能轻举?”仙人曰:“我栖林薮,弥积岁时。出定游览,见王诸女,染爱心生,自远来请。”王闻其辞,计无所出,谓仙人曰:“今还所止,请俟嘉辰。”
仙人闻命,遂还林薮。王乃历问诸女,无肯应娉。王惧仙威,忧愁毁悴。其幼稚女,候王事隙,从容问曰:“父王千子具足,万国慕化,何故忧愁,如有所惧?”王曰:“大树仙人幸顾求婚,而汝曹辈莫肯从命。仙有威力,能作灾祥。傥不遂心,必起嗔怒。毁国灭祀,辱及先王。深惟此祸,诚有所惧。”稚女谢曰:“遗此深忧,我曹罪也。愿以微躯,得延国祚。”
王闻喜悦,命驾送归。既至仙庐,谢仙人曰:“大仙俯方外之情,垂世间之顾。敢奉稚女,以供洒扫。”仙人见而不悦,乃谓王曰:“轻吾老叟,配此不妍。”王曰:“历问诸女,无肯从命,唯此幼稚,愿充给使。”仙人怀怒,便恶咒曰:“九十九女,一时腰曲,形既毁弊,毕世无婚!”王使往验,果已背伛。从是之后,便名曲女城焉。
今王本吠舍种也,字曷利沙伐弹那唐言“喜增”。君临有土,二世三王。父字波罗羯罗伐弹那唐言作“光增”,兄字曷逻阇伐弹那唐言“王增”。王增以长嗣位,以德治政。
时东印度羯罗拏苏伐剌那唐言“金耳”国设赏迦王唐言“月”每谓臣曰:“邻有贤主,国之祸也。”于是诱请,会而害之。人既失君,国亦荒乱。时大臣婆尼唐言“辩了”,职望隆重,谓僚庶曰:“国之大计,定于今日。先王之子,亡君之弟,仁慈天性,孝敬因心,亲贤允属。欲以袭位,于事何如?各言尔志。”
众咸仰德,尝无异谋。于是辅臣执事咸劝进曰:“王子垂听,先王积功累德,光有国祚。嗣及王增,谓终寿考。辅佐无良,弃身仇手。为国大耻,下臣罪也。物议时谣,允归明德。光临土宇,克复亲仇,雪国之耻,光父之业,功孰大焉?幸无辞矣。”
王子曰:“国嗣之重,今古为难。君人之位,兴立宜审。我诚寡德,父兄遐弃。推袭大位,其能济乎?物议为宜,敢忘虚薄。今者殑伽河岸有观自在菩萨像,既多灵鉴,愿往请辞。”即至菩萨像前,断食祈请。菩萨感其诚心,现形问曰:“尔何所求,若此勤恳?”王子曰:“我惟积祸,慈父云亡,重兹酷罚,仁兄见害。自顾寡德,国人推尊,令袭大位,光父之业。愚昧无知,敢希圣旨。”菩萨告曰:“汝于先身,在此林中,为练若苾刍,而精勤不懈。承兹福力,为此王子。金耳国王既毁佛法,尔绍王位,宜重兴隆。慈悲为志,伤愍居怀,不久当王五印度境。欲延国祚,当从我诲。冥加景福,邻无强敌。勿升师子之座,勿称大王之号。”
于是受教而退,即袭王位。自称曰王子,号尸罗阿迭多唐言“戒日”②。于是谓臣曰:“兄仇未报,邻国不宾,终无右手进食之期。凡尔庶僚,同心勠力。”遂总率国兵,讲习战士。象军五千,马军二万,步军五万,自西徂东,征伐不臣。象不解鞍,人不释甲,于六年中,臣五印度。既广其地,更增甲兵,象军六万,马军十万。
垂三十年,兵戈不起。政教和平,务修节俭。营福树善,忘寝与食,令五印度不得啖肉。若断生命,有诛无赦。于殑伽河侧建立数千窣堵波,各高百余尺。于五印度城邑乡聚,达巷交衢,建立精庐,储饮食,止医药,施诸羁贫,周给不殆。圣迹之所,并建伽蓝。五岁一设无遮大会。倾竭府库,惠施群有,唯留兵器,不充檀舍。岁一集会,诸国沙门,于三七日中,以四事供养。庄严法座,广饰义筵,令相攉论,校其优劣。褒贬淑慝,黜陟幽明。若戒行贞固,道德淳邃,推升师子之座,王亲受法。戒虽清净,学无稽古,但加敬礼,示有尊崇。律仪无纪,秽德已彰,驱出国境,不愿闻见。邻国小王、辅佐大臣,殖福无殆,求善忘劳,即携手同座,谓之善友。其异于此,面不对辞,事有闻议,通使往复。而巡方省俗,不常其居。随所至止,结庐而舍。唯雨三月,多雨不行。每于行宫,日修珍馔,饭诸异学,僧众一千,婆罗门五百。每以一日,分作三时。一时理务治政,二时营福修善。孜孜不倦,竭日不足矣。
初,受拘摩罗王请,自摩揭陀国往迦摩缕波国。时戒日王巡方,在羯朱嗢祇逻国,命拘摩罗王曰:“宜与那烂陀远客沙门速来赴会。”于是遂与拘摩罗王往会见焉。戒日王劳苦已,曰:“自何国来?将何所欲?”对曰:“从大唐国来,请求佛法。”王曰:“大唐国在何方?经途所亘?去斯远近?”对曰:“当此东北数万余里,印度所谓摩诃至那国是也。”王曰:“尝闻摩诃至那国有秦王天子,少而灵鉴,长而神武。昔先代丧乱,率土分崩,兵戈竞起,群生荼毒。而秦王天子早怀远略,兴大慈悲,拯济含识,平定海内。风教遐被,德泽远洽。殊方异域,慕化称臣。民庶荷其亭育,咸歌《秦王破阵乐》。闻其雅颂,于兹久矣。盛德之誉,诚有之乎?大唐国者,岂此是耶?”
对曰:“然。至那者,前王之国号。大唐者,我君之国称。昔未袭位,谓之秦王。今已承统,称曰天子。前代运终,群生无主,兵戈乱起,残害生灵。秦王天纵含弘,心发慈愍,威风鼓扇,群凶殄灭。八方静谧,万国朝贡。爱育四生,敬崇三宝,薄赋敛,省刑罚。而国用有余,氓俗无宄。风猷大化,难以备举。”戒日王曰:“盛哉!彼土群生,福感圣主!”
时戒日王将还曲女城设法会也,从数十万众,在殑伽河南岸。拘摩罗王从数万之众,居北岸。分河中流,水陆并进。二王导引,四兵严卫。或泛舟,或乘象,击鼓鸣螺,拊弦奏管。经九十日,至曲女城,在殑伽河西大花林中。
是时诸国二十余王,先奉告命,各与其国髦俊沙门及婆罗门、群官、兵士,来集大会。王先于河西建大伽蓝。伽蓝东起宝台,高百余尺。中有金佛像,量等王身。台南起宝坛,为浴佛像之处。从此东北十四五里,别筑行宫。
是时仲春月也,从初一日,以珍味馔诸沙门、婆罗门,至二十一日。自行宫属伽蓝,夹道为阁,穷诸莹饰。乐人不移,雅声递奏。王于行宫,出一金像,虚中隐起,高余三尺,载以大象,张以宝幰。戒日王为帝释之服,执宝盖以左侍。拘摩罗王作梵王之仪,执白拂而右侍。各五百象军,被铠周卫。佛像前后,各百大象。乐人以乘,鼓奏音乐。戒日王以真珠杂宝及金银诸花,随步四散,供养三宝。先就宝坛,香水浴像。王躬负荷,送上西台,以诸珍宝、憍奢耶衣,数十百千,而为供养。是时唯有沙门二十余人预从,诸国王为侍卫。馔食已讫,集诸异学,商榷微言,抑扬至理。日将曛暮,回驾行宫。如是日送金像,导从如初,以至散日。
其大台忽然火起,伽蓝门楼烟焰方炽。王曰:“罄舍国珍,奉为先王建此伽蓝,式昭胜业。寡德无祐,有斯灾异。咎征若此,何用生为!”乃焚香礼请,而自誓曰:“幸以宿善,王诸印度。愿我福力,禳灭火灾。若无所感,从此丧命!”寻即奋身,跳履门阃。若有扑灭,火尽烟消。诸王睹异,重增祗惧。已而颜色不动,辞语如故,问诸王曰:“忽此灾变,焚烬成功,心之所怀,意将何谓?”诸王俯伏,悲泣对曰:“成功胜迹,冀传来叶,一旦灰烬,何可为怀?况诸外道,快心相贺。”王曰:“以此观之,如来所说诚也。外道异学,守执常见,唯我大师,无常是诲。然我檀舍已周,心愿谐遂,属斯变灭,重知如来诚谛之说。斯为大善,无可深悲。”
于是从诸王东上大窣堵波,登临观览。方下阶陛,忽有异人,持刃逆王。王时窘迫,却行进级,俯执此人,以付群官。是时群官惶遽,不知进救。诸王咸请诛戮此人,戒日王殊无忿色,止令不杀。王亲问曰:“我何负汝,为此暴恶?”对曰:“大王德泽无私,中外荷负。然我狂愚,不谋大计,受诸外道一言之感,辄为刺客,首图逆害。”王曰:“外道何故兴此恶心?”对曰:“大王集诸国,倾府库,供养沙门,熔铸佛像。而诸外道自远召集,不蒙省问。心诚愧耻,乃令狂愚,敢行凶诈。”
于是究问外道徒属,有五百婆罗门,并诸高才,应命召集。嫉诸沙门蒙王礼重,乃射火箭,焚烧宝台,冀因救火,众人溃乱,欲以此时杀害大王。既无缘隙,遂雇此人,趋隘行刺。是时诸王大臣请诛外道,王乃罚其首恶,余党不罪,迁五百婆罗门出印度之境。于是乃还都也。
城西北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如来在昔于此七日说诸妙法。其侧则有过去四佛坐及经行③遗迹之所,复有如来发爪小窣堵波。
说法窣堵波南,临殑伽河,有三伽蓝,同垣异门。佛像严丽,僧徒肃穆,役使净人数千余户。
精舍宝函中有佛牙,长余寸半,殊光异色,朝变夕改。远近相趋,士庶咸集,式修瞻仰,日百千众。监守者繁其喧杂,权立重税,宣告远近,欲见佛牙,输大金钱。然而瞻礼之徒,实繁其侣。金钱之税,悦以心竞。每于斋日,出置高座,数百千众,烧香散华。华虽盈积,牙函不没。
伽蓝前左右各有精舍,高百余尺,石基砖室。其中佛像众宝庄饰,或铸金银,或熔鍮石。二精舍前各有小伽蓝。
伽蓝东南不远有大精舍,石基砖室,高二百余尺。中作如来立像,高三十余尺,铸以鍮石,饰诸妙宝。精舍四周石壁之上,雕画如来修菩萨行所经事迹,备尽镌镂。
石精舍南不远,有日天祠。祠南不远,有大自在天祠。并莹青石,俱穷雕刻,规摹度量,同佛精舍。各有千户,充其洒扫。鼓乐弦歌,昼夜无徙。
大城东南六七里,殑伽河南,有窣堵波,高二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在昔如来于此六月说身无常、苦、空、不净。其侧则有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又有如来发爪小窣堵波。人有染疾,至诚旋绕,必得痊愈,蒙其福利。
大城东南行百余里,至纳缚提婆矩罗城。据殑伽河东岸,周二十余里。华林清池,互相影照。
纳缚提婆矩罗城西北,殑伽河东,有一天祠,重阁层台,奇工异制。城东五里,有三伽蓝,同垣异门。僧徒五百余人,并学小乘说一切有部。伽蓝前二百余步,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基虽倾陷,尚高百余尺,是如来昔于此处七日说法。中有舍利,时放光明。其侧则有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
伽蓝北三四里,临殑伽河岸,有窣堵波,高二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昔如来在此七日说法。时有五百饿鬼,来至佛所,闻法解悟,舍鬼生天。
说法窣堵波侧,有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其侧复有如来发爪窣堵波。
自此东南行六百余里,渡殑伽河,南至阿逾陀国中印度境。
注释
①羯若鞠阇国:在古代属于五印度的中印度。“羯若鞠阇”一名,是都城的梵文名字Kanyākubja的音译,意译“曲女”,所以玄奘又把都城称作“曲女城”。曲女城至今犹在,即今印度北方邦的卡瑙季(Kanauj)。羯若鞠阇城是印度历史上有名的古城之一。在玄奘赴印时,印度的戒日王以此城作为自己国家的都城。玄奘用城名称呼戒日王的国家,就称作羯若鞠阇国。《大唐西域记》中记载了有关曲女城城名及国名由来的传说、戒日王王族的历史、戒日王怎样做国王、玄奘会见戒日王,以及曲女城大会等事情。这些,都是很重要的历史资料。
②戒日:印度历史上最有名的国王之一。他在公元七世纪初,在北印度和中印度有着约略类似于中国春秋时代的齐桓公、晋文公的地位,能够号令诸侯,征伐不义。但是,印度方面有关他的比较可靠的记载并不太多。根据玄奘以及其他中国求法僧的记载,我们知道,戒日王积极扶持和保护佛教,建造寺庙。他自己又爱好音乐和文学,还写有很优美的文学作品。由于玄奘的到来,中国史书里记载,后来戒日王派了使节出使中国。中国的唐太宗也派遣使节回报。中国和印度之间由此建立起友好的关系。
③经行:意指在一定的场所中往复回旋之行走。通常在食后、疲倦时,或坐禅昏沉瞌睡时,即起而经行,为一种调剂身心之安静散步。
译文
羯若鞠阇国,方圆四千余里。国家的大都城西临恒河,长二十余里,宽四五里。城壕坚固险峻,城内楼台殿阁相望。花木、树林和池塘,美丽明朗,澄清如镜。外国的许多奇珍异宝,大多聚集在此。当地的居民生活欢乐,家室富饶。花果种类繁多,庄稼收种适时。气候温暖调和,风俗淳朴厚道。人们容貌俊美端庄,服饰鲜艳华丽。专心好学,谈论清远。信奉佛教和异教的人各占一半。伽蓝有一百余所,僧人一万余人,既有学大乘的,又有学小乘的。外道神庙二百余所,有外道数千人。
曲女城城名的由来
羯若鞠阇国,在世人长寿的时候,它的旧王城名叫拘苏磨补罗(大唐的语言翻作“花宫”),国王名叫梵授。梵授王宿世积德,聪明智慧,文武双全,威慑赡部,声震邻国。他有一千个儿子,机智勇敢,意志坚强。还有一百个女儿,容貌美丽,仪表端庄。
当时有一位仙人,居住在恒河河畔。仙人坐禅入定,已经有好几万年,形状如同枯木。鸟儿们在此栖息,把尼拘律果的果核带到了仙人肩上。暑往寒来,果核在仙人肩上长成合抱的大树,一片绿荫。又过了许多年,仙人从禅定中起来。他想去掉这棵大树,又怕掀翻了鸟窝。当时的人都称赞仙人的美德,称他为“大树仙人”。仙人举目向河边望去,观赏茂密的丛林,看见国王的女儿们在那里追逐游戏。仙人心中爱欲念起,污染心生,便来到花宫城,想要娉娶国王的女儿。国王听说仙人来到,亲自迎接,问候仙人道:“大仙栖情于世俗之外,怎能轻易来到我们这里呢?”仙人说:“我住在那树林里,已经有很多年。从禅定中出来游览,看到大王的女儿们,生出爱慕之心,特地远道前来求婚。”国王听他这么一说,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只得对仙人说:“大仙今天先回住所,请等候一个吉日良辰。”
仙人得到这个回答,便回到树林。国王一个个问身边的女儿,可是没有一个肯嫁给仙人。国王惧怕仙人的神威,忧心如焚,形容憔悴。国王的小女儿,在国王空隙时,细细地问国王:“父王有一千个儿子,万国仰慕,为什么还发愁,好像有什么担心的事?”国王说:“大树仙人看上了你们,前来求婚,可是你们却没有一个肯嫁给他。仙人有威力,能制造祸福。倘若不顺从他的心意,他必定会发怒。那时候国破家亡,宗祀灭绝,辱及祖先。我深恐招来此祸,心里害怕。”小女儿内疚地说:“给父王带来这么深的忧虑,是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罪过啊。我愿意把自己微贱的身躯贡献出来,使社稷得以延续下去。”
国王听了这话,非常高兴,命令驾车,送小女儿出嫁。国王到了仙人的住所,向仙人道歉说:“大仙以方外之情,垂顾世间的女子。我愿意献上我的小女儿,供您打扫清洁使用。”仙人见了小女儿,很不高兴,对国王说:“你轻视我是老头子,只配得上这样一个丑女子。”国王回答说:“我问遍了我那些女儿,都不肯从命,唯有这个小女儿,愿意到这儿来听您使唤。”仙人非常恼怒,便恶狠狠地念起咒语:“让那九十九个女儿,立刻腰弯背驼,容貌毁伤,一辈子嫁不得人!”国王派人回去查看,果然个个都已变成驼背。自此以后,这个王城就改名为曲女城。
戒日王
羯若鞠阇国当今在位的国王出身吠舍种姓,名叫曷利沙伐弹那(大唐的语言翻作“喜增”)。他的家族统治这个国家,已经有两代三个国王。他的父亲名叫波罗羯罗伐弹那(大唐的语言翻作“光增”),哥哥叫曷逻阇伐弹那(大唐的语言翻作“王增”)。王增以长子的身份继承了王位,以贤德治理国家。
当时,东印度的羯罗拏苏伐剌那(大唐的语言翻作“金耳”)国的设赏迦王(大唐的语言翻作“月”)常常对大臣们说:“邻国要是有一位贤明的君主,对我们国家可是个祸害。”于是他采用诱骗的手段,把王增请去,在会面时将王增杀害。羯若鞠阇国的百姓失去了君主,国家陷于慌乱之中。当时有一位叫婆尼(大唐的语言翻作“辩了”)的大臣,职位高,声望重,对其他大臣说:“国家的大事,今天就必须决定。先王的第二个儿子,亡君的弟弟,天性仁慈,孝敬父母,亲属和贤人们都归心于他。我想请他继承王位,大家觉得怎样?请各位发表自己的意见。”
大家都敬仰王子喜增,没有人有不同意见。于是所有的大臣执事都去劝说喜增继承王位:“请王子听臣等陈述,先王积功建德,才有这个国家。传位给王增后,原希望他能长寿。由于没有好的大臣辅佐,以致让他落到仇人之手,遭到杀害。这是国家的大耻,也是臣下们的罪过。现在外面的议论,还有流行的歌谣,都归心于英明的王子。王子继承大位,报杀亲之仇,雪国家之耻,光复父王之业,还有什么功德比这更大的呢?请王子不要推辞。”
王子回答说:“继承王位的重任,从古到今,都是很难担当的。兴立君主,更应该慎重。我的确缺乏福德,父兄抛弃我而去。大家推举我承袭王位,我能有力量担当这个重任吗?大家的议论当然有道理,可我怎能不顾自己能力虚弱。现今恒河河边有一观自在菩萨像,十分灵验,我想前去请教他。”王子于是来到菩萨像前,不吃不喝,一心祈祷。菩萨感念他的一片诚心,显出本相,问道:“你这样地诚恳,有什么要求?”王子回答说:“我的灾祸太多了,父王死去,严酷的惩罚再降临到我头上,兄长又被害。我自觉缺乏才德,可是国人一定要推举我继承王位,光复父王的事业。我自己愚昧无知,因而祈求菩萨指示。”菩萨告诉他说:“你前世住在这个山林中,是一个比丘,精心苦修,勤恳不懈。凭着这个福力,转生为这个国家的王子。金耳国国王既然破坏佛法,你继承王位以后,一定要重兴佛法。你以慈悲为志,以同情怜悯为怀,不久就可统治五印度。如果要想使王位保持下去,就要听从我的教导。神明会保佑你,你的邻国中没有你的敌手。你不要登师子座,也不要使用大王的称号。”
于是王子受教而退,继承了王位。但只是称自己为王子,名号是尸罗阿迭多(大唐的语言翻作“戒日”)。他对大臣们说:“兄长的仇不报,邻国不归顺,我就不用右手进食。你们所有的大臣僚属,都要同心协力。”他亲自统率全国的军队,加紧训练。象军五千,马军两万,步军五万,从西往东,讨伐不肯称臣的国家。象不解鞍,人不解甲,经过六年,终于征服了五印度。既扩大了领土,又补充了军队,象军增加到六万,马军增加到十万。
以后将近三十年间,没有战争。国家政教和平,厉行节俭。戒日王营福树善,废寝忘食,命令五印度的百姓不得吃肉。谁若杀生,诛杀不饶。又在恒河沿岸建造了数千座塔,各高一百余尺。在五印度的城镇乡村、里巷街道都修建起精舍,储备饮食和医药,施舍给旅行的人和贫苦的人,普施天下,而不疲倦。在有佛遗迹的地方,都建造伽蓝。每五年举行一次无遮大会。把仓库中所有的财物,都施舍给众生,只是把兵器留下,不作施舍。一年一次,举行大会,各国的沙门都来参加,二十一天中,供给他们衣服、卧具、饮食、汤药四项物品。把法座装饰起来,准备好讲论的场所,让大家互相辩论,比较优劣。表扬好的,贬斥不好的,罢黜昏暗者,提升有学识者。如果是戒行精深,品德纯正,就升师子之座,戒日王亲自听他讲授佛法。如果是戒行清净,但学问不能博古通今,也以礼相待,表示尊重。如果不遵守戒律,道德败坏,恶名昭彰,就驱逐出国,不再要见到。如果邻近小国的国王和大臣,能为百姓造福,求善忘劳,就与他们携手并坐,称之为善友。如果不是这样,则拒不面谈,有事需要商议,则通过使者往来。王子还经常巡视各地,察看民情,不总住在一个地方。每到一处地方,盖茅屋作为居室。一年之中,只有在雨季那三个月因为雨多而不出行。常常就在行宫里,准备好的饮食,招待各个教派的学者,有佛教僧人一千,婆罗门五百。一天的时间,常常分成三部分,一份时间处理政务,两份时间营福行善。孜孜不倦,一天的时间用尽了,还显得不够呢。
玄奘会见戒日王
当初,我接受拘摩罗王的邀请,从摩揭陀国前往迦摩缕波国。此时戒日王巡视各地,正在羯朱嗢祇逻国,命令拘摩罗王说:“你应该和那位那烂陀来的远客沙门赶紧来我这里参加大会。”于是我就与拘摩罗王一起前去会见戒日王。戒日王问候我后,就问我:“您从哪个国家来?到这里来打算做什么?”我回答说:“我从大唐国来,来求取佛法。”戒日王问:“大唐国在哪里?路途经过哪些地方?离这里有多远?”我回答说:“大唐国在此东北方向,离这儿有几万里,也就是印度所说的摩诃至那国。”戒日王又问:“我曾听说摩诃至那国有位秦王天子,少年时就聪明,成年后威武。先前一个朝代天下大乱,国家分裂,战祸纷起,百姓受苦。而秦王天子早怀大计,以大慈大悲之心,拯救众生,平定海内。教化远被,德泽遍布。四方各国,仰慕其德,自称为臣。老百姓感激他的养育之恩,都在歌唱《秦王破阵乐》。我听到人们对他的赞颂,已经很久了。对他的品德给予这么高的声誉,有这么回事吗?您说的大唐国,就是指的这个国家吗?”
我回答说:“是的。所谓至那,是过去的王朝的国号。大唐是我们现在的君主的国号。以前他还没有继承王位时,称为秦王,现在已经继承王统,便称作天子。前一个的朝代国运终结,百姓没有君主,因而战乱纷起,残害生灵。秦王天生抱负远大,生慈悲怜悯之心,威风震慑天下,消灭群凶。八方从此安宁,万国都来朝拜进贡。他爱护抚育四生,崇敬三宝,收税少,刑罚轻。因而国家财政有余,百姓没有犯法作乱的。民风大大改善,这类事难以一一列举。”戒日王赞叹说:“这真是了不起啊!你们国家的百姓有这样的福分,应该感激这位神圣的君主!”
曲女城大会
当时,戒日王将要返回曲女城举行法会,有数十万人跟随着他,都在恒河的南岸。另有几万人跟随拘摩罗王,在河的北岸。两队人马以河中心为界,分成水陆两路,一齐进发。两位国王在前边引导,步、骑、车、象四个兵种严密护卫。有的乘船,有的骑象,敲着鼓,吹着螺,拨动琴弦,鸣奏管乐。经过九十天,到达了曲女城,人马都驻扎在恒河西岸的大花林中。
这时已经有二十多个国家的国王,事先根据戒日王的命令,分别与本国年轻英俊的沙门,以及婆罗门、官员、士兵等,前来参加法会。戒日王事先已在恒河西岸修建了一座大伽蓝。伽蓝东边筑起宝台,高一百多尺。正中供有金佛像,身量大小同戒日王一样。宝台的南边,又筑了一个宝坛,作为洗浴佛像的地方。从此往东北去十四五里的地方,另外修建了行宫。
这时候正是春二月,从初一开始,戒日王就用美食佳肴,招待沙门和婆罗门,一直到第二十一日。从行宫到伽蓝,道路两旁都盖起楼阁,极尽装饰。奏乐的人,站立不动,不断地吹奏着高雅的乐曲。戒日王从行宫里请出一尊金佛像,隐然立起,高三尺多,用大象驮载,四周张起宝幔。戒日王穿上帝释天的服装,手执宝盖,在左边侍奉。拘摩罗王扮作梵王的模样,手持白拂尘,在右边侍奉。两边各有五百象兵,披着铠甲,在周围护卫。佛像的前后,各有一百头大象。乐人坐在大象身上,演奏音乐。戒日王一边走,一边散发珍珠、杂宝、金银和各种鲜花,供养三宝。先来到宝坛,用香水洗浴佛像。然后戒日王亲自背着佛像,送上西台,用各种奇珍异宝和成百上千件憍奢耶衣,供养佛像。这时只有二十多位沙门能够与戒日王一起参加,各国国王都作为侍卫。吃过饭后,召集各种不同学派的学者,商榷微妙的学问,探讨高深的道理。日将黄昏,戒日王才乘车回到行宫。如此每天护送金佛像,前导和随从都与开始时一样,要一直到法会结束。
突然,那个大台起火,伽蓝的门楼浓烟滚滚,烈火熊熊。戒日王叹息说:“我把国家所有的珍宝都贡献出来,为先王建造了这所伽蓝,以此显扬先王的胜业。我缺少德行,得不到神的保佑,所以才有这场灾难。既然我的罪过到了如此地步,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处!”戒日王于是烧香礼敬并发誓说:“我有幸凭着前世的善业,做了五印度的国王。我愿以我的福德的力量,熄灭火灾。假如我的誓言没有感应,就让我就此结束生命!”跟着奋力纵身,往门楼跳去。就像有人在扑灭大火一样,火尽烟消。各国国王目睹这个奇观,对戒日王更加敬畏。戒日王事后脸色不变,言语如故,问各国国王说:“这场突然来的火灾,把建造成功的东西烧为了灰烬,你们心中是怎么想的?”国王们趴在地上,哭着回答:“我们本来是期望建成胜迹,传给后世,一旦都成为灰烬,哪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而外道们一定会高兴得相互庆贺。”戒日王说:“由此看来,如来所说的道理真是对极了。外道异学固守常见,只有我们如来大师教诲的是无常的道理。然而我的施舍已经很周到,如愿以偿,又遇上这场灾变,使我更加懂得如来学说的真谛。这是一件大好事,大家不必为这件事过分悲伤。”
于是戒日王与各国国王一起来到东边的大塔上,登高观览。戒日王刚走下塔的台阶,突然有一个生人持刀迎面向戒日王刺来。当时戒日王十分窘迫,他向后退了几级,俯身抓住这个人,把他交给官员们。官员们这时惊慌失措,不知道应该赶快去救戒日王。国王们都请求把这人处死,戒日王却没有一点怒色,吩咐不要杀他。戒日王亲自审问他说:“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这样残暴凶恶?”这人回答说:“大王德泽无私,天下人都得到了大王的好处。然而我轻狂愚蠢,不明白大的道理,受外道们一句话的煽动,就做了刺客,带头想杀害大王。”戒日王又问:“外道们为什么要生出这种坏心?”刺客回答说:“大王召集各国,拿出府库里所有的财物,供养沙门,铸造佛像。而外道们从远地被召来,却无人过问。外道们心中觉得是惭愧和耻辱,就让我这个轻狂愚昧之徒,做这种凶险的事。”
戒日王于是追究外道们,有五百婆罗门,都是些很有才干的人,奉命前来参加法会。他们嫉妒沙门受到戒日王的礼遇和尊重,便发射火箭,烧毁宝台,想趁救火之时,人群发生混乱,在这时杀害戒日王。既没有机会钻空子,便雇用这人,到路口行刺。此时各国国王和大臣都请求杀掉这些外道,而戒日王却只惩罚了他们中的祸首,对其余的同伙不予问罪,把那五百个婆罗门驱逐出印度国境。戒日王于是又返回都城。
曲女城附近的佛迹
城西北的塔,是无忧王所建造的。从前如来曾在这里连续七天宣讲佛教的各种妙法。塔旁则有过去四佛的坐处和经行的遗迹,又有藏有如来头发和指甲的小塔。
说法塔的南面,靠近恒河,有三座伽蓝,同一院墙,各自有门。寺院内的佛像装饰华丽,僧徒严肃静穆,有数千余户净人,供僧人们役使。
精舍内一个宝匣中有佛牙,一寸半多长,发出一种奇特的光泽,早晚各不相同。远近的士人百姓都来到这里,集合在一起,朝拜瞻仰,每天有成百上千。守护佛牙的僧人讨厌这种喧闹和嘈杂,便做出收取重税的规定,通告远近,如果想见佛牙,必须交纳大枚金钱。然而瞻仰和礼拜的人仍然很多。人们虽然交纳金钱,心里高兴。每逢斋日,就把宝匣放在高座上,成百上千的人烧香散花。花虽然堆得满满的,但宝匣却不会被遮住。
伽蓝前面左右各有一座精舍,高一百余尺,以石头做基础,用砖修成。精舍内有佛像,装饰着各种珠宝,有的用金银铸成,有的用黄铜铸造。两座精舍前各有一座小伽蓝。
伽蓝东南边不远有一座大精舍,也是石头做基础,用砖修成,高二百余尺。精舍中有如来的立像,高三十余尺,用黄铜熔铸,像上装饰各种珍宝。精舍四周的石墙上,雕画着如来修菩萨行时所经历的事迹,非常细致。
石精舍南边不远,有太阳神的庙。太阳神庙南边不远,又有大自在天的神庙。两座庙都用青石装饰,雕刻精细,规模大小,与佛精舍一样。两座庙各有一千民户,为寺庙洒水扫地。鼓乐歌声,昼夜不停。
大城东南六七里,恒河南岸,有一座塔,高二百余尺,是无忧王所建造的。从前如来曾在这里连续六个月宣讲人身无常、苦、空、不净。塔旁边则有过去四佛的坐处及经行的遗迹。又有供养如来头发和指甲的小塔。人如果有病,只要诚心诚意地旋绕小塔,病就会痊愈,得到福利。
纳缚提婆矩罗城
从大城东南行一百余里,到纳缚提婆矩罗城。城在恒河的东岸,方圆二十余里。城内花林清池,互相映照。
纳缚提婆矩罗城的西北,恒河东岸,有一座外道的神庙,重阁层台,建造奇特。城东边五里,有三座伽蓝,同一院墙,各自有门。僧徒有五百余人,都学习小乘说一切有部。伽蓝前二百余步,有一座塔,是无忧王所建造的。塔基虽已倾斜下沉,仍高一百余尺,从前如来曾在这里说法七日。塔中有舍利,不时放出光芒。塔旁则有过去四佛的坐处和经行的遗迹。
伽蓝北边三四里,靠近恒河岸,有一座塔,高二百余尺,是无忧王所建造的,从前如来在这里说法七天。当时,有五百饿鬼来到佛所在的地方,闻佛法而觉悟,舍弃鬼身,转生到天上。
如来说法的塔旁边,有过去四佛的坐处和经行的遗迹。旁边则又有供奉如来头发和指甲的塔。
从此往东南行六百余里,渡过恒河,往南到阿逾陀国(在中印度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