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域记》一书,如果要说“源”,可以从两方面来讲:一是中国求法僧的著作传统,一是中国历史上撰写域外地志的传统。

先说第一方面。佛教在汉代传入中国,最初只有从西方来的外国僧人在中国传教、译经。曹魏末年,汉人朱士行为求取经本,西行到于阗,是为有记载的最早向西方求法的中国人。东晋以后,佛教得到大发展,向西方求法的中国僧人数量大大增加。东晋末年,法显西行,成为第一个到达印度本土的中国僧人。法显从陆路去,先到北印度,然后到达中印度,再从东印度乘船到达斯里兰卡,最后从斯里兰卡乘船回到中国。这在当时是一件极不平凡的壮举。法显回国后,将他的经历撰写成书,这就是有名的《法显传》(又称作《高僧法显传》或《佛国记》)。法显的书,第一次以亲见亲闻的形式,向中国人详细报告了西天佛国的情形。比法显稍后,又有僧人智猛,也到了印度。智猛回国,也撰有《游行外国传》,可惜书后来很早就佚失了。其他的,例如僧人昙景著有《外国传》,僧人法维著有《佛国记》,僧人法盛著有《历国传》,大约都是类似的著作,可惜后来也都佚失了。甚至连他们西行的年代今天也不是很清楚。只有北魏时奉太后命西行的僧人惠生的《行记》,赖《洛阳伽蓝记》中长段的引文,至今尚可知道其主要内容。求法僧们为追求佛法,“轻万死以涉葱河,重一言而之柰苑”,倘能回到中国,只要可能,自然愿意把自己的经历和见闻记录下来。这对于宣传佛教和让人们了解佛教以及佛教的诞生地印度的情况,无疑很有用处。玄奘在唐初出国,孤征数万里,在印度十余年,所行最远,所见最广,所知又最多,他回国以后,撰成《大唐西域记》一书,正可以看作继承求法僧著作的传统。

再说第二方面。中华民族注重务实,历来喜好历史和地理。前汉司马迁撰写《史记》,就有《大宛列传》,专门记载汉武帝时开拓西域,包括张骞出使,所获得的有关西域的知识。班固撰《汉书》,更专门写了《西域传》一节。以后的史书,不管是官修,还是私人编撰,大多有一个或更多的专节介绍西域的情况。魏晋南北朝时期,民族大融合,原来住在中国西北一带一些少数民族迁移到中原地区,中原的人民,也有不少移居到河西甚至于西域的。这些,都推动和增加了中国和西域地区之间的交流和往来。迁徙的民族、出行的使节、求法的僧人带回更多的消息,大大丰富了中国人对于域外的知识,于是出现数量上前所未有的一批有关域外地理的著作。这些著作,虽然后来大多都已散佚,但在流传下来的一些书里,例如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和一些类书,有所反映。出于相同的原因,同时为了更好地宣传佛教,让人们了解佛教,中国的僧人从来对撰写西域,其中包括印度的地志类的著作有很大的热情。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之前,实际上已经有好些由中国僧人撰写的类似的著作。东晋时的名僧道安撰有《西域志》,支僧载撰有《外国事》,竺枝撰有《扶南记》,隋代的彦琮撰有《西域传》以及彦琮与裴矩合著的《天竺记》,都是例子。玄奘撰写《大唐西域记》,因此也可以看作对这一传统的继承和发展。

当然,玄奘撰《大唐西域记》也有一个最直接的动因,就是唐太宗的要求。太宗这样做,可能包括有政治上的一些考虑。经过隋末的大乱,群雄已被翦平,天下大定,太宗雄才大略,正在考虑如何经营西域,发展与西域各国的交往。这一点,在最前面《题解》一节中,已经讲到了。

至于说到“流”,在玄奘以后,与玄奘《大唐西域记》有关系的著作,首先应该提到的,是玄奘的弟子慧立彦悰撰写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这部书,虽然体裁上与《大唐西域记》不同,但全书十卷,记述了玄奘一生的事迹,其中有一半(卷一至卷五)都是讲玄奘西行求法的经历。书中许多地方,与《大唐西域记》相表里,或彼略而此详,或彼详而此略,可以互相印证和补充。慧立和彦悰,在玄奘在世时,都亲炙过玄奘,所以书中材料非常值得重视。而且,书中对玄奘艰难卓绝的求法经历以及玄奘舍生忘死、矢志西行的伟大精神,有着极为生动的描写。全书篇章布局得当,记事准确,叙述流畅,文字优美,在中国古代传记文学史上,也称得上是一部空前的杰作。

其次应该提到的是道宣的《释迦方志》。道宣也是唐初的高僧,又是律宗的大师。他与玄奘同时,虽然自己没有到过印度,但在玄奘回国后,参加过玄奘的译场,得以与玄奘有许多接触。道宣一生,著述极丰,《释迦方志》就是其中之一。《释迦方志》书名中“方志”二字,标出它完全是一部记叙古印度的地理志类的著作。道宣虽未亲履其地,但他依靠他能见到的所有典籍,尤其是玄奘新撰的《大唐西域记》,也包括他亲自从玄奘和其他人,例如唐初出使印度的王玄策获得的其他有关知识,撰成此书。因此他的书中仍有一些新材料。道宣撰书,时间上略晚于玄奘,唐初中印之间的交往,玄奘赴印之后的事,更做了一些补充。

在玄奘返国二十多年后,中国僧人中又有义净到了印度。义净从海路去,仍从海路还。义净在印度居留了十多年,加上在南海一带停留的时间,前后在国外二十余年。义净在南海时,撰成《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和《南海寄归内法传》两部书。这两部书,作为中国求法僧的著作,也极负盛名。尤其是后一部书,详细记述印度及南海佛教的仪轨,对于了解当时印度佛教僧伽的制度、行为规定以及印度南海与佛教有关的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非常有价值。书中讲的“圣教”,从理论上讲,一直被后来的一些中国僧人认为佛教徒行为的最高标准,只是在实践中很难完全执行。

比义净稍晚,还有唐玄宗开元年间赴印度的新罗僧人慧超,回到中国后,也写有一部行记,称作《往五天竺国传》。现存的有二十世纪初在敦煌发现的残本,其中也记载了一些当时印度的情况,但在翔实的程度上还是远远不能与《大唐西域记》相比。作为全面记述古代印度地理、历史、民族、语言、物产、宗教、风俗、文化的一部伟大著作,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在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