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人心惟危”这句话,是出自古书的书经里。书经又名《尚书》。《尚书》二十九篇中的《大禹谟》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十六个字,向来被儒者称为道统或心传的宝典,宋、明理学家,莫不奉为金科玉律。道统的起源,出自韩昌黎的《原道》:“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以是传之孔子,孔子以是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于是儒家之道统绝,现在只有我韩愈才又继起这个绝学的道统。朱子尝谓:“圣贤道统之传,散在方册;圣经之旨不明,而道统之传始晦。”朱子承认道统到他们时已入晦昧,虽有记载,散在方册之中。我写得离题太远了,拉回头来:我不拟在这里引经据典说什么儒家道统,我只是把四句道统中的前二句,站在佛学的观点上来加以阐释人心之所以危,道心之所以微的理论而已。
关于人心、道心以及精、一、执中等阐释,我曾参考了数十种书,各说不同,就是近人的说法,究竟摸不着人心、道心的边际,多皆影响之说。大概多是一些读死书,闭门造车的瞎说。而且他们胸中存着一股传统文化的傻劲,甘作抱残守缺,孤陋寡闻,坐井观天的自我陶醉,不肯把思想放远,眼光放大,知识之圈加以延展,所以始终如井底之蛙,死也不肯相信有大海。同时,他们只知在古书堆里作蠹鱼以钻故纸,忘掉现实周围世界的大社会人生之实际环境与问题。于是他们所谓人心、道心,只是他们私心、偏见、自我之臆说的人心道心,实无补于现世人类之痛苦与安危。为学为文而不知其实用,与现实脱节,何需此种白纸黑字的学问呢?那简直是钻牛角尖了。
叔本华(Arthur Schpenhauer),认为生活意志(Will to live)乃宇宙的本体,由此意志以生吾人之欲望;而人生之欲望又永远无法获得满足之时。所以由此而引起人生无边之痛苦亦无有已时,因此,叔本华认为人生乃绝无价值,绝无意义。叔氏说:“万物各称其私,互相争斗,弱肉强食,迄无已时;故此世界非好世界,乃最坏之世界,充满无边愁苦。”世人称其哲学为悲观厌世者。佛学亦承认人生的痛苦为苦谛——事实,乃更进一步而追求此痛苦之所由来;知其所由来,然后可以作拔本塞源,釜底抽薪之计;则我们未始不能将一个最痛苦的人生,最坏的世界,改变成为最快乐的人生,最好最安稳的世界;亦即所谓转识以成智,转秽土以成净土,使之完全净化。人生的真价值在此,人生的真意义也就在此了。
然则人生之痛苦毕竟由何而来?《大禹谟》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使然欤?囫囵吞枣之谈,毫不着实际,反不若以佛学的注脚,较为确切了当。
二
佛学把吾人的心理活动状态分为两大类:一为统觉心理,一为属觉心理。统觉又名心王,为一切心理之主宰;属觉又名心所,即属于心王所有的东西。梵文为Cetcika,意译是属于心的东西,这依心王生起,与心王相应的属觉心理,在唯识学上依其性质作用的不同,通常分为六类五十五种。分述于后:
遍行心理 分为五种。遍是普遍,行是活动,此五种心所,不论在任何时间,任何空间,任何心理,对任何环境感觉时,它们都一齐起来协助作了解活动。五种是:
(一)触:触是接触的意思,就是说两个以上的事物互相接触,和合为一而不相离,由此而生起感觉活动作用;如牛顿(Sir Isaac Newton),在伍尔索普(Woolsthor-pe)地方的苹果树下,眼识及视觉器官最初接触苹果下降之一刹那,即属于触的心理活动。
(二)作意:作意即心理学的注意,使精神对于接触某一境界时,令心特别警觉注意,如谨慎小心等。若不注意,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如牛顿见苹果落地,若无作意心理,则不能有“苹果为什么往下堕而不往上飞?”的问题发生了。
(三)受:受是领纳接受,我们对外界接触时,身心上生起各种感觉作用。心理学的感觉、感情、情绪等相似,我们接触适意——满意的顺的环境时,会生起喜悦的情绪,愉快的感觉,名为喜受、乐受;接触逆意——不适意——违反意境的恶劣环境时,会生起忧悲的情绪,痛苦的感觉,名为忧受、苦受。离开上面喜怒哀乐等情绪心理外,接触一种平凡境界,生活与精神上激不起昂扬兴奋或狂欢与悲愤的情绪,名为舍受——中庸受。如牛顿对苹果堕地,生起一种特别感到希奇的兴趣,就是受的心理活动作用。
(四)想:想是我们对某种境界或事物道理想象的基形化的度量,也就是一种认识的心理。心理学的知、写相、表相相似。凡吾人想象上模样的概念、了解、联想、分析、综合;乃至由此而产生新的创造观念,建立种种言词、名称,皆是想的心理活动作用。如牛顿感觉苹果堕地问题的兴趣后,加以想象其他物体均皆下堕等新的概观等。
(五)思:思是造作的意思,造作即活动,三思而后行可见思是推动支配各种心理与行为的原动力。吾人于事理境界上,生起种种思虑、选择、判断,怎样适应、改造、安排、处理周围的生活环境及人生之大计的心理活动,都是思的功用。它能驱使其他心理与行为(善恶的行为和语言等)。心理学的意志相似。思,可说是一切心理活动的总指挥的参谋首长。如牛顿见苹果堕地后,经过此思心所不断地推理、比拟、慎思、明察、研究后,才能发明了“万有引力定律”学说的结果。可见以上五种心理,对任何事物或道理的开始接触及处理,均离不开遍行心理的协助了。
别境心理 亦有五种。这一类的心所,与前面五种普遍心理活动范围不同。此五种心理乃对特别事境才能生起活动作用,而且不同时起来。《成唯识论》说:“缘别别境而得起,名曰别境。”别境心理有五种:
(一)欲:欲是希望义,希圣希贤等是好欲;希色希名等是不好欲,有了希望,便能向希望之途勇猛前进追求。
(二)胜解:胜是殊胜,解是了解,亦即认识。吾人对某一事境或义理学术认定而坚持己见,不为其他事理学说思想所诱引动摇而转变。如宗教信仰,他对自己所信仰的宗教得到确切的了解,认识了以后,是不会再被人所诱惑而转变其信仰的。所以学术思想和信仰,有了确切的认识胜解力,然后才能坚定其意志,踏实其立场。
(三)念:明记不忘叫念,亦即清彻的回忆。就是过去的境界或事理,在心壁上有了很清楚而深刻的印象,而不忘记的心理作用。
(四)定:义译等持,就是精神集中,思虑归一,把全副心力专注于一境上而不散乱移动的意思。
(五)慧:对于事理、是非、功德、过失、善恶、义利等项,加以简别、抉择、推求的能力就是慧。人生、社会、行为、事业、学术,均属此智慧心理所观察的对象。有智慧的人,决不附和人云亦云,而凭自己的观察能力去抉择一切,处理一切。
善的心理 有十一种:信、精进、惭、愧、无贪、无嗔、无痴、轻安、不放逸、行舍、不害。
根本烦恼 有十种:贪、嗔、痴、慢、疑、我见、边见、邪见、见取见、戒禁取见。
随烦恼 有二十种:忿、恨、恼、覆、嫉、诳、谄、害、、悭、无惭、无愧、不信、懈怠、放逸、失念、散乱、不正知、昏沉、掉举。
不定 有四种:悔、眠、寻、伺。
以上四类:善是道德的心理,根本烦恼及随烦恼是不道德的心理,烦是烦扰,恼是恼乱,此中前十种,是一切不道德心理发生的主干,故名根本烦恼;次二十种不道德心理,是依随根本烦恼而开支生起来的,所以叫作随烦恼或支末烦恼。第六类的不定心理,既不一定是善,也不一定是恶,故名不定。此四十四个心所,在唯识学典籍内,均有详尽的训释,读者如要了解它,可找《成唯识论》检阅,在此恕不烦引了。
现在我们就上面所举出来的六类五十五种随从心理的性质、数量来加以统计划分,就可以知道世界人类何以善人少,及恶人和中庸人多的根本原因所在了。上面五十五种心理,可分为三大类:一、中庸或中立的心理,如五遍行,五别境,四不定,这十四种心理,善恶皆不分明,它们随意识和环境与功能上的不同,而随时可以转移其立场的,所以我把它称为中立心理。二、善的或道德的心理,只有十一种。三、恶的或不道德的心理,却占了三十种之多。如果这三大类心理代表世界三大集团而区分在一个圆桌会议上开会,讨论人类的思想、行为,究应如何才对时,读者们试闭目想想看,究竟是中立集团分子力量强?还是善的美的好的道德的集团分子力量弱?抑或是恶势力,野蛮的不道德集团分子的力量雄厚?依此对比,那么,岂不是恶魔的烦恼集团分子要占绝对的优势了吗?我们自心中恶法心理既占绝对的压倒的优势,故曰“人心惟危”;我们自心中的善法心理仅占十一种(仅占恶势力三分之一),其力量远不如恶法阵容的雄厚坚强,故曰“道心惟微”。道心微而人心危,此世界社会扰乱之所由来,人类痛苦之所自出了。
上面就心王所有之心理加以区分人心之所以危,道心之所以微的原理。现在再来略说统觉心理。佛学之统觉心理,总名心王,分为四类、八种:第一为前五识,第二为意识,第三为末那识,第四为阿赖耶识。所谓前五识:即眼、耳、鼻、舌、身的五种认识心理,此五与一般生理上所谓五官不同,五官在佛学称为五根,五根只是能生五识——了别——的器官和神经(如视觉器官与视觉神经),所以眼等五官只是发识的九种助缘条件之一。第六意识的功能特别广,内外皆为其境。俯仰四海,顷刻九洲,为善恶之原动力。唯识学把它分为二大类:一为五俱意识——明了意识,包括五(前五识)同缘意识、不同缘意识;一为不俱意识,包括五后意识、独头意识。独头复有三:即独散意识,梦中意识,定中意识。第三末那识,恒常思维执人我之心理。第八阿赖耶识,此译藏,谓其为精神物质种子所藏之处。若再把此八识就哲学价值上可分为三类:前六识是知识论,第七识为人生论,第八识为本体论。再就实践宗教修证哲学上讲,此八识与前五十五种随从心理,均可随修行的功力而加以转变成为无漏清净的四智:转前五识为“成所作智”,转第六意识为“妙观察智”,转第七末那识为“平等性智”,转第八阿赖耶识为“大圆镜智”。那么,八识未转前,可以说人心与道心俱,如金与金矿俱;八识由实践修证而转为四智时,即人心而全为道心了,如金子经过锻炼工夫后,成为纯粹金子,永远脱离了矿质。这是用佛教心理学来区分人心与道心理论的根据。人能根据佛学净化人心的方法实践,人类的浊世,未尝不可以成为真善美的人间天堂的。若依儒家朱熹全书的说法,人心与道心,截然打成两撅,他说“人心,人欲也;道心,天理也;所谓人心者,是血气和合做成,道心是本来禀受,得仁、义、礼、智之心”。程明道、王阳明莫不各有各的说法,但若不是偏于真常唯心之一边,便偏于虚妄臆撰之说,此皆吃了不肯多读书,囿于一家之言——儒家——的亏了。
三
为节省篇幅,不拟在此多批评那些坐井观天、抱残守缺的近视眼的人了。兹录胡适博士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里一段话,以作本文的尾声。胡氏说:“宋、明的理学家,所以富理解,全因为六朝、唐以后儒家的学说弥漫空气中,宋、明的理学家,全都受了他们的影响,用他们的学说作一种参考比较的资料,宋、明理学家,有了这种比较研究的材料,就像一个近视眼的人戴了近视眼镜一样;从前看不见的,现在都看见了;从前不明的,现在都明白了。同是一篇《大学》,汉、魏的人不很注意他,宋、明的人忽然十分尊崇他,把他从《礼记》里抽出来,尊为四书之一,推为“初学入德之门”。《中庸》也是如此的。宋、明人的戴了佛书的眼镜,望着《大学》《中庸》,便觉得“明明德”“诚”“正心诚意”“率性之谓道”等等话头,都有哲学的意义了……现在正是儒家信徒们要戴上西洋镜的时候了,可是他们还在井底里大闹,所以儒家要排斥佛老了的夏虫之见。他们的知识和智慧之天窗,总是被锢封在井底——儒家——的天地里,而不知学术思想,是没有国界畛域之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