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人心惟危新论读后感

本年七月中旬,海刊编者,曾将萧春溥居士所著《人心惟危新论读后感》一文寄给我看,并请我发表意见,以便一并在海刊上发表。阅后,径行寄还,并附带写了下面几句话:“萧君之文,可说对新论抛砖引玉的回响,但我不拟作答。我以为一篇理论文章或一阕词,一首诗,不管写得如何,一经基型化了它的格局,便等于自然界中的一个星球、一个人、一株花木的格局一样,就不必勉强用人工再去制造或改变它的格局了。至于读者对它的欣赏、批评和反应的好坏,那是各人的观点,也用不着为它辩护,一切任之。”这是我对萧春溥君读后感的一点态度。八月三十一日,编者因事来访我,未遇,他在留函中又附带的说:“九月号海刊,明日送排,法师对萧君《人心惟危新论读后感》,如发表意见,请早执笔,并为法师留下版面。”因此,我乃写了这篇短文。

我得先声明一句:我的所谓答,实等于不答,这话怎样讲?因我在这里只是表明新论的脉络处——重点所在,并没有对萧君读后感批评新论的文字逐条加以辩驳与批判。所以不这样:一、我如像萧君对新论的批评那么逐句的反辩,再加论证,势非数万字不能毕其辞,不免太烦琐了。纵然写成了,叫人看了,如堕五里雾中,莫得要旨。我对萧君的读后感,就有这一感觉。二、读者要了解我对一般批评佛教者的态度,请阅《论思想卫生及身心健康》一文,自见分晓。

我国堪舆家为人谋茔城,觅阳宅,往往不畏踏遍崎岖的崇山峻岭,万水千山,以追勘山势龙脉停落结穴之处,名之曰点穴。凡山势积气愈雄厚,其支麓脉魄亦愈磅礴,非善识者,愈找愈迷糊,实难觅其真穴。为文、读书,亦莫不然,不善读书者,读完一部书,而不知书中重点究竟何在?宗旨为何?萧春溥君之《人心惟危新论读后感》近万字,可谓洋洋大作;但萧君对新论所以新的脉落结穴处,似乎尚未摸着重心,迷于七纵八横千派万脉的歧麓支岔处,说这不是,那又不似。说儒家如何如何,只是有些理障,道理比不上佛理圆满而已。善既可转,如何可做道心?可是萧君对唯识学的善恶观念与转识成智的理解,尚未深入,否则便不会有此一问了。老实说唯识学条分缕析的方法,可以在科学心理学的实验室去实验的,难道真比不上那些空洞不着边际而无条理数量可资依凭的旧说吗?

因明、唯识、中观各学派,入吾国近二十世纪,所以晦而不彰者,未尝不是一般读书之士,缺少逻辑头脑之故。而重感情、珍保守、轻理智、拒新生,此我认为中国学术自汉武尊一孔黜百家以来,所以不倡,而无生气及鲜成就者。萧君似亦未能泯除诟新恋旧之成见,障蔽其运用比较研究法以发扬我国固有之学术,难怪不能点新论之穴了。禅宗古德教我们参禅不要死执语言相,应体会言外之旨,如有偈说:“彩云端里仙人现,手把红罗半遮面,急须着眼看仙人,莫看仙人手中扇。”萧君只在新论的衬托文字上找毛病而加以指斥,何殊只看仙人手中扇?不但仅看扇子不够,即就多看他那华丽的衣服,周围绚烂夺目的五色彩云,还是不够,因为那不但根本不能看到仙人的真面目,而且失去仙人为什么出现云端的精神,岂不是枉费那仙人一片婆心了吗?萧君不知踏遍万山,只为点穴,画龙点睛即飞去,不必向后空捕影了。下面即是新论的来龙去脉和点穴处。

叔氏说:“万物各种其私,互相争斗,弱肉强食,迄无已时;故此世界非好世界,乃最坏之世界,充满无边愁苦!”世人称其哲学为悲观厌世者。佛学亦承认人生的痛苦为苦谛——事实,然更进一步而追究此痛苦之所由来;知其所由来,然后可以作拔本塞源、釜底抽薪之计;则我们未始不能将一个最痛苦的人生,最坏的世界,改变成为最快乐的人生,最好最安稳的世界;亦即所谓转识以成智,转秽土以成净土,使之完全净化。人生的真价值在此,人生的真意义也就在此了。然则人生之痛苦毕竟由何而来?《大禹谟》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使然欤?而所谓危,所谓微,所谓心,所谓道,是作何解?求之汉、宋儒者之书,类皆囫囵吞枣之谈,毫不着实际,反不若以佛学的注脚,较为确切了当。

这是《新论》的来龙文字。继此后,即用唯识心理学的分析法,把“五遍行”和“五别境”稍加注释;再标举“善心所”十一种,烦恼中之“根本烦恼”十种,“随烦恼”二十种,“不定”心理四种。再其次就以上五十五种心理加以检举它的类族,如何者为道德的善,何者为不道德的恶,何者为非善非恶的中立心理,原文说:“现在就上面所举六类五十五种随从心理的性质、数量来加以统计划分,就可以知道世界人类何以善人少而恶人及中庸人多的根本原理所在了。上面五十五种心理,可分为三大类:一、中庸或中立的心理,如五遍行,五别境,四不定,这十四种心理,善恶皆不分别,它们随意识和环境与功能上的不同,而随时可以转移其立场的,所以我把它们称为中立心理。二、善的或道德的心理,只有十一种。三、恶的或不道德的心理,却占了三十种之多。如果这三大类心理代表世界三大集团而区分在一个圆桌会议席上开会,讨论人类的思想、行为,究应如何才对时,读者们试闭目静思,究竟是中立集团分子力量强?还是善的美的好的道德的集团分子力量弱?抑或是不道德的恶势力集团分子力量雄厚?依此对比,那么,岂不是恶魔的烦恼集团分子要占绝对的优势了吗?”以上还是在寻龙论脉,不是落脉点穴处。“我们自心中恶法心理既占绝对的压倒的优势,故曰‘人心惟危’;我们自心中的善法心理仅占十一种(仅占恶势力三分之一),其力量远不如恶法阵容的雄厚坚强,故曰‘道心惟微’。道心微而人心危,此世界社会扰乱之所由来,人类痛苦之所自出了。”这才是万里辛勤最后点穴之处。萧君千言万语,似未着眼于此。

甫接方子豪博士由加拿大来函说:“久不阅海潮音,顷在友人处读《人心惟危新论读后感》,引发兴趣,立即找读新论原文,便对师之思考力,立论精湛圆微,叹为观止!师之此作,堪称绝论,发前人所未发,国人读之,应该叹服顶礼;自萧某杂乱披驳,殊欠公允之学术眼光。师不幸,不生于重视学术思想之欧美,否则即此新论,足以获哲学博士无疑矣。”方博士之见解与钟伯毅长者,盛成教授之言,似不谋而合。(案慈航法师四周年纪念日,二老曾对笔者赞新论为前人所未发。)萧君却期期以为不可,宁非怪事!

胡适之先生文作结论,乃本四依法中“依法(真理)不依人”,自不能为戴成见有色镜者所许了。同时佛教绝对不主张“邪人说正法,正法即是邪;正人说邪法,邪法亦为正”。站在公正真理的立场,是则是,非则非,绝不因人废言,颠倒黑白。柏拉图有“吾宁爱真理”之选择。萧君,以为新论对儒家有失温情,其实站在学术思想的立场上,实无异站在两阵对立的战场上。希腊大哲学家苏格拉底(Socrates),除极端反对诡辩派(Sophist)之主观主义与无能政府外,并以其对话的真知实学教授国人,影响青年甚大,虽遭无理审判而处其死刑,彼仍不愿认其学说之行为不当,并不愿接受罚款而贪生,甘心为学术真理而仰毒药以死。萧君似未重视。虽然,吾仍敬佩萧君,萧君能在国内学术空气极度沉闷下,勇于辩驳,肯用脑子,确算难得。我十分希望有如萧君者,更进一步,精研佛教之因明与西洋之理则学,从事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之工,武装其思想头脑,则吾国新学术之兴起,不一二十年后,或有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