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五〇~四〇〇年,案达罗王朝中期——笈多王朝初期)
佛学发展到大乘阶段,学说有了很大的变化,可以说起了部分的质变。大乘思想发生的年代,现在还不能确定,但它是与大乘经相伴而来,所以一般也都从大乘经谈起。与此有关的原始资料,印度已经没有了,后来有些说法,大都为附会之辞,不甚可信。学者们一般都是从中国的翻译史上来刊定。
中国的译经始于后汉,几乎一有译经,就有了大乘经典。据经录的记载,最初翻译大乘经的是支娄迦谶。他到中国,在汉桓帝末年,即公元二世纪的中叶。支谶是西域月支人。由这个年代推论,从印度产生大乘经传到西域,再传到中国,需要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我们暂以百年计算,则印度有大乘流行,当在公元一世纪中叶。现代学者有的推到公元前一世纪,这可能是根据大乘经自己说的,它们在佛灭后四百多年不到五百年就出现了,但这说法无确实根据,是不可靠的。我们姑且采用第一种说法,假定大乘经的发生在公元一世纪。
有了大乘经,就有大乘思想,后来又有大乘学者,即龙树及其弟子们,把它组织成体系加以宣扬,这也需要百年左右的时间,以后又经过相当时期才有显著的变化。我们把这定为大乘初期阶段,年代约为公元一世纪中叶至四世纪。
这时期印度的统治王朝经历了两代:案达罗与笈多。公元一世纪时是案达罗王朝,它原在南印度,阿育王死后孔雀王朝衰弱,案达罗即宣告独立。公元前二十八年,它灭了摩揭陀地方的康缚王朝,从而在中印开创了一个较大的统一局面,成为横亘德干北半部两面临海的大国。其后经过二百多年,到公元二二五年灭亡。如果从它在南印创国时算起,前后经历了三十代,共四百五十年。大乘经典产生时,正是案达罗王朝的中叶。案达罗王朝覆灭后,印度又恢复了地方割据的局面,而且为时很长。公元四世纪初,摩揭陀有一小国,国王尸利笈多(吉祥护),本国弱小,但它与北方强大民族离车(吠舍离八族组成的国家中最强大的一族)通婚,借其势力,吞并周围小国,最后占有摩揭陀中印一带,建立了笈多王朝。第一代国王名月护,具有雄才大略;第二代名海护,亦甚英武,经过两代经营,于是国事益盛,统一形势足与阿育王相比。笈多王朝不仅政治上有此盛况,而文化上亦曾一度繁荣,大有文艺复兴之概。大乘初期思想的末尾,正处于这一王朝的初期。
案达罗、笈多两王朝,都崇奉婆罗门,对佛教等教派,不甚热心。但作为统治者的宗教政策,也并未将婆罗门定于一尊,对佛教等加以排斥,正如阿育王崇信佛教,对耆那教、邪命外道等仍予保护一样,一般统治者大都熟悉这套手法的。另外,两王朝好像有了一个统一的局面,实际上印度西北部一直为外族所侵占,先是希腊人,后来又有塞族、月氏,不断向内地侵略,几百年间,始终没有改变这种随时可能发生战争的状况。这就不能不使两王朝的文化发展受到一定的影响。
第一节 初期流行的大乘经典及其主要思想
大乘思想的根源:历史的和社会的——最初出现的《般若经》、性空幻有的思想——《般若经》流行的地区:从南印经西印到北印——东印续出的《宝积》、《华严》类部分经典、中道唯心思想——《法华》、《维摩经》,对小乘佛学的看法——一类净土信仰的经典——大乘经学说组织的关系
关于大乘思想的起源,现在的研究已取得一定的成绩,但还没有完全解决。早年日本曾动员十几名学者专门研究,发表了《大乘佛教の成立史的研究》一书,但是受到资料限制,也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西洋人的研究就更差了,他们占有的资料更不完备。因此,我们对这问题也不能说得很详细。
大乘学说的源流,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是历史根源方面,二是社会根源方面。历史根源方面,可从保存下来的文献里去探究。从现存资料看,大乘学说是从部派佛学发展来的,各部派对它都有或多或少的影响,其中大众系的几派,对它的影响尤深。大众系各派的思想,后来渐趋大乘化,逐渐发展,终于有了独立的大乘的一派。当然这并非说部派后来转化成了大乘,而是说大乘吸收了各部派的特长独立发展的。从大众系保留下的许多学说中,有些就很接近大乘思想,如前面所说的方广部就是。不仅如此,后来的大乘学者们自己也有此看法。汉译资料中有真谛译的《部执异论》,据他在译《记》里说,大众系内部分裂,即因对内部流行的大乘经有信有不信引起的。他还说,多闻部的分出,是由于有位在雪山修行的人(多闻部主)出来宣扬一种深奥思想。所谓“深”,就是超出小乘的大乘思想。后来玄奘去印时,还有这样的传统看法:原在南方的大众系,以后发展出案达部,再后有方广部,它们以斯里兰卡的无畏山寺为根据地,那里本来是流行上座系的,这时方广与上座取得调和,同时并存。玄奘认为无畏山的上座已非纯粹的上座,应名为“大乘上座”。据此,玄奘似乎也把方广看得与大乘差不多了。
从上述事实看,大乘思想与大众系的关系,完全可以肯定。但是,大乘思想,还与其他部派有关。以法藏部说,它发展了本生说,编成为一类《菩萨藏》,这是很特殊的。其他部派只把本生放在杂藏内,或分散于各经籍中,并不独立为一藏。大乘扩大菩萨在成佛以前的修行方法,把与之相关的种种行事分为六类(六度、六波罗密)而都可以得到解脱,这一思想,就与法藏部的重视本生有关。其次,正量部关于业力的说法,六道(有阿修罗道)的说法,五类法(即三世、无为、不可说法)的说法,也都为大乘所吸收。
再从大乘思想发生的社会条件看,它产生并流行于案达罗和笈多两王朝,也不是偶然的。当时两王朝在政治上已出现了一个统一的局面,而佛教内部呢,仍日趋分歧,各行其是,实难以适应形势的发展,这就迫使佛教不得不向统一的方向努力。但是,小乘各部,因循守旧,是不大讲通融的,只有新兴的大乘,既超然于各部之上,又能吸取各部之长,有资格担负组织新说适应统一形势的重任。再说,案达罗和笈多两王朝对佛教都不大支持,这就迫使大乘向下层发展以求得群众的支持。关于这点,大众部与正量部都是有基础的,南方大众系案达部,是向劳动群众宣传的,正量部主要受到商人的崇信,大乘就是在两部已有的群众基础上兴起的,所以在学说中,就反映了这些阶级的思想意识。劳动群众从事物质生产,有自发的唯物思想,商人追求物质利益,也有些唯物思想,因而大乘思想里就多少表现出唯物的倾向了。另外,商人为了牟利,常与统治者发生矛盾,希望政治有所改良,大乘经中有一部分讲到治理国家的问题,这当然只是从维护商人利益出发的,不能说即符合工农的要求。从这些背景看,可以认识到大乘学说产生的社会基础。
大乘学说产生的根源,由于数据不足,只能介绍这些。原典中虽也保存一些说法,但有的是后来加进去的,要加分析。上面讲的,也还参考了些金石铭刻,那上面有赞扬大乘人物的记载,可以从中看出他们的社会地位来。
大乘思想就是菩萨乘思想,他们相信释迦成佛以前的菩萨阶段,其实践与所依据之理论都较声闻乘、缘觉乘更广大,所以称为大乘。阐明这类思想的经典,后来积累日多,就有种种类别。但究竟哪一类是最初出现的呢?学者们有大致相同的看法。
一般承认,般若类是较先出现的。理由有三点:(一)《般若经》内容,主要讲对佛所说法不可执着,法无自性,即所谓“法空”思想。这一思想正是由部派佛学自然而然发展下来的。部派佛学,特别是有部学说发展到极端,认为佛说的法都有自性,都是实在的。反对这种极端,一转入大乘,就必然走向“实有”的反面而出现“性空”思想。(二)很多大乘经典如《法华》、《华严》等的主要思想,都建立在般若的基础上,所以理应先有《般若经》才能随之发展出其他的经来。(三)更有力的理由是,大乘经开始流行,同它之前的佛经性质和形式一定要有联系,即与公认的诸经相类。以前诸经按内容和形式分类有九分教或十二分教,其中有一分名“方广”(义译。梵音译“毗佛略”,巴利文音译“为陀罗”),是指它说的道理方正,范围广阔。当时小乘部派承认在“方广”一类经中有般若。如有部的胁尊者,在《大毗婆沙论》(一二六卷)中介绍十二分教时,就是这样说的。《般若经》一出现,即采取了“方广”的形式,也从而证明般若类是最早出现的大乘经。
《般若经》后来发展得相当庞大,究竟有多少种,迄今亦无法确定。据玄奘搜集并编纂而成的《大般若经》,共有十六种(或称十六会,十六分)。开头五分是根本般若经,其余归为杂类,叫杂般若经。根本五会,内容相似,仅文字详略不同。第一会最详,有十万颂(汉译四百卷,接近四百万字);第二会,有二万五千颂;第三会,一万八千颂;第四会,一万颂;第五会,八千颂。其中二、三两会的内容差不多,四、五两会的内容也相似。现在要问,这五会哪一会是先出现的呢?学者们的看法也不相同。既然有详有略,就有两种可能:一个可能由详到略,而详本在先;一个可能由略发展为详,而略本较早。按实际情况分析,先略后详,先有小本而后发展为大本,还是合理一些。第一,般若尽管是以方广形式出现,开始的分量,不能与部派公认的诸经分量相差太远,那样会叫人不容易相信的。第二,从传播方面看,部派诸经是凭口传的,大乘经一上来就有文字记录,按写作规律讲,开始不可能太详,太大。所谓“大本”“小本”,主要内容都同,只是大本的文字敷衍些而已。第三,从中国翻译史方面看,第一个译大乘经的支娄迦谶,译出的是《道行般若》(三十品),在五会中相当于四会,过了一百年,西晋时才译出《放光》、《光赞》两部经相当于五会中的第二会,至于初会,是到玄奘编纂《大般若经》时才有的。从这里看它的发展是先简后详的。当然,从翻译的前后不能即确定它们出现的先后次序,但也可以作为推断的根据之一(由于《道行》比《光赞》篇幅要小,所以后来习惯叫前者为“小品”,后者为“大品”)。
另外,“杂类般若”的内容,很不相同。其中有中国极为熟悉的《金刚经》,玄奘把它放在第九会,分量最小,只三百颂。也可看成是般若的一个略本,因为根本般若的重要思想它都有了。以后无着、世亲加以分析,认为经中有二十七个主题,实际包括了全部般若的主要思想。它的形式,较之大、小品,更加接近于九分教和十二分教以及后来的阿含形式。例如,经一开始就讲释迦住在王舍城,他的团体比丘有千二百五十人,并叙述到讲道的过程等等,这些都是原始经典的格式。而根本般若,就是“小品”,形式也不是这样,讲的是五千人,并说这些人都具有种种功德成就,同后来大乘的铺张说法相类似。这说明,《金刚经》的般若形式,比“小品”还更早一些。其次,南方有位学者觉音,他在解释十二分教中的“方广”时,是从它的形式讲的,他说,“方广”是问答体,在每一问题得到圆满解答的基础上,继续追究,步步深入,他举了巴利文的五部做例证。我们看《金刚经》的体裁,正是如此(其他般若经就不这样显著),第一个问题结束后,接着提出第二个问题。所以无着、世亲解释说,须菩提对不了解的地方共二十七处,这二十七处是“展转相生”的。又《金刚经》的问题是借须菩提提出的,他是佛的十大弟子之一,是得了无诤三昧,以解空著名的。《金刚经》但明“空”理,故借重他来发问。可是“小品”的内容就较芜杂,人物有舍利弗、弥勒,甚至还有帝释等等。这说明,般若类最早出现的是略本,而略本中又以《金刚经》的出现更早一些(它在我国翻译较晚,但产生应早)。
通过《金刚经》的二十七个主题,更易掌握般若的要点。般若思想不外说明诸法“性空幻有”的道理。所谓“性空”是说佛所说的一切法即一切现象都没有实在的自性;但空非虚无,法虽然自性空,假有的现象仍是有的,即所谓“幻有”。“幻有”含有二重意思:(一)幻有并非无有,是相对于实有说其非实在的;(二)幻有非凭空而现,它的产生是要有条件(因缘)的。所以般若思想是由一双范畴性空、幻有构成的,不能单执着某一个方面。关于性空的思想,在部派佛学时也有,如上座讲人空外也讲法空,不过他们的性空进一层发展就成了方广,趋向极端,连幻有也否定了,所以龙树批评它为“恶趣空”,虚无主义。这种否定一切的虚无主义,与般若性空之说,是不一样的。《金刚经》全部讲的是性空而幻有的问题,最后归结为一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完满的说法,应为九喻,秦译只有六喻)。其次,讲性空幻有,应联系到佛说,般若思想反对有部认为佛说的一切法都有自性的极端态度,主张佛说法不是实有,而是幻有。佛为甚么要说法呢?在他们看来,是因实践的要求加以假设而已。佛法并非实有,只是我们概念上对它加以分类而成功的假有。这种思想《金刚经》表现得非常集中,它有这样一套说法的形式,如:“佛说般若,即非般若,是名般若(概念的假设)。”之所以要假设佛法,据他们讲是为了救度众生这一实践要求。《金刚经》随处都是这种思想,所以说般若的主要思想,《金刚经》都有了。
还有一个问题,《般若经》最初是在甚么地方编纂的?这已无法讲清楚了,不过它的流行地区,倒是可以从经的本身记载中看得出来。据《大般若经》三百〇二卷中说,开头是在东南方,以后流传到南方,然后到西方,逐渐到北方、西北方,最后到达东北,(中国地区)。这个记载与实际情况是符合的,因为这个流传路线与大众部发展的地区相一致,与正量部活动的地区也一致,前者是在东南、南、西方活动,后者是以西印为中心,然后到达西北。大乘思想,前面已经分析是与大众、正量有联系,也是得到部派的承认的,所以流行于与他们思想相接近的部派区域内,以后又发展到西北等处,是合理的,而一旦传到月氏,就得到人们的信仰,并经过西域传播到中国来了。
大乘经有了般若之后,又陆续地在各别地方出现了别种经典,到后来还不断地在发展扩大。有的从小品逐渐充实内容变为大品,有的由一部分发展成多部分的丛书性质,如《宝积》、《华严》等就是。这类经典的流行及制作地点,现在只能从经典所使用的语言上去推定。现在留下这类经的原本梵文(特别是颂文部分),大概都不是纯梵文,而是混合梵语。纯梵文,文法非常严密,而大乘经的原本梵文却夹杂俗语或带有俗语尾。这样就可以用这部分俗语来研究它最初流行与制作地点。现代的梵文学者正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如我国季羡林的研究就很有成绩,他认为那些俗语是东印度以摩揭陀为中心的俗语。这一结论是依据阿育王“法敕”进行勘定得出的。阿育王派人到各地刻的“法敕”,内容相同,但采用的是各地方的方言,现在它已成为研究古代印度语极为宝贵的资料。经此推定,大乘这类经典的流行及制作地点就是东印一带。
首先产生的是《宝积》之类的小本子。《宝积》后来发展成有四十九会的大丛书,但最初出现的是里面最原始的一种,中国前后译过四次,开始是支娄迦谶译的,名《佛遗日摩尼宝》(佛遗日,即毗佛略,意为方广;摩尼,为如意珠),后来又译名《宝严经》,或名《迦叶品》(后由单卷编入大部,因大部也有《迦叶品》,遂改名《普明会》),最后译的名《迦叶问正法经》。四个译本,名称不同,但都是小本宝积的异译,原经叫甚么名字已不清楚。
小本宝积,是继般若之后出现的大乘经类之一,其内容较般若更为丰富。不过基本理论仍出于般若,只是在一个方面,大大地发展了。全部分为十六门,都是属于大乘教授的,具有重要的意义。其中谈到了大乘出家,即戒律的问题,谈到定慧学,以大乘和小乘相比较指出其优劣。更值得注意的是它提出了大乘的一个重要思想:“根本正观”。就是说大乘应该具有甚么观点去观察一切。它们认为应该用般若去观察。菩萨乘就是提倡般若。所以宝积的根本正观是来自般若。具有智慧,就掌握得判别正与不正的方法,从而使他们的理论超出了单纯的空观,提出所谓“中道”来。“空观”原对“实有”而言,“实有”固然不对,若定以空为实在的“空”,那也不对,离去“空观”“实有”的二边,他们主张“中道”。“中道”原在部派佛学时期也偶尔谈到,现在大乘把它扩大,而且固定在“正观”方面运用,这就是从小品宝积开始的一个重要思想。小品宝积在讲“中道”时,还详分为十三种“正观”,后来大乘的讲述,也未超出这个范围。小品宝积还特别指出,“有见”很坏,但“有见”走向极端即使大如须弥山,也还有办法破除;如果着了“空见”,那就不可救药了。可见,《宝积》一模拟“空观”进了一步,它破空破有,提倡“中道正观”。小品宝积,以后编入大部宝积四十九会中的第四十三会。
其次,与宝积同时,《华严经》类也出现了。《华严》发展到最后成为七处八会(即在编经过程中,说经地点换了七个,又集会了八次)。中国译本有六十卷的,八十卷的,原本究竟多少卷,无法知道。据传说,中等的本子便有五十万颂,就是小本也有十万颂,中国译的是略本,三万六千颂,有三十九品。最早的译本是支娄迦谶的,名《兜沙经》,是后来大部中的序分(《名号品》)。“兜沙”之义为“十”,里面讲的都是十数的法,主要说十方佛剎都有佛,又说菩萨行有种种十法。若想成佛须经历种种十法阶次,如十住、十行、十无尽藏、十回向、十地、十定等六类。这六类,也就是成佛的六个步骤,每一个步骤,就是一个十法阶次。后来出的大部华严,即依此目录陆续组织的,也可说以此为提纲而加以详细补充的。
这部经对大乘学的贡献是,扩大了成佛的范围,把成佛的修行方法推广到一切有情,这种思想就超过了部派佛学。部派佛学只承认现在世界有一个释迦牟尼佛,过去曾有六佛,将来有弥勒佛,佛的出世有先后,不能同时有两个佛。这样,对人们的成佛有极大的限制。《兜沙经》打破了这一限制,认为在空间上同时有无量无边的国土布于十方,即可以有无量无边的佛,即使大家一时成佛,也安排得下。所以十方成佛的思想,是此经很特出的主张。同时此经也指出,成佛并不是轻易的,因此,他们把成佛分为六类、十法阶次。部派佛学的说出世部在《大事》中也说,释迦成佛前,经过了十个层次。但大乘认为这太简单,他们将《大事》所说的“十地”,仅视为修行的初步,等于六个十法阶次的第一阶次“十住”,以后还需经历五个如此的十法阶次。
《兜沙经》的十数目字的产生,还反映大乘思想出现的社会条件与阶级根源。印度对外贸易一向发达,贵霜王朝从西北印同西方交涉,使得这种对外贸易,到一世纪,格外活跃,而案达罗王朝统一印度之后,在这一基础上又前进了一步。由于贸易发达,计算方法就要求提高,因而引起了数学的发展。在此之前,印度计算进位方法无一定规则,一般是用七进法,例如,讲到“极微”展转积成粗重时,即以七进法算出的。到了这一时期,则改用了十进法,还规定出十法数字符号。以前计算到十数时空位加一点,用“.”表示;这时发明了“〇”,用“〇”代替了。“〇”名“舜若”(空),还是空,不过也等于一个数字。这种变化,今天看来,不值一说,但当时却是一个大的发明。它通过贸易,经波斯、阿拉伯传到西欧,发展成为世界通用的阿拉伯数字。我们从《兜沙经》里看到以十法为等级,就是反映了科学上的这一进步。这也说明大乘的产生与商业发展是有联系的。同时也可确定《兜沙经》的写作时间,不能早于公元一世纪。至于“〇”也代表一个数字,与大乘认为空也有用处的思想,有一定的关系。
此外,华严的另一部分是西晋竺法护译的《渐备一切智德经》,后来编入大部为《十地品》。此经后来还译名《十地经》。经中阐述了菩萨如何入地、住地、出地以及不断胜进的问题,叙述时是采取十进制法,每一地的入住出,都要具足十法最后才能功德圆满。这十地,又紧密地配合菩萨行的十度(他们在六度基础上,增加方便、愿、力、智,扩大为十度)。在第六地,把十度中的第六度般若作为中心,由此也可见般若是一切大乘经的中心。在这一地里,还明确地提出一个重要思想:唯心论。据《十地经》说,用智慧观察宇宙人生时,宇宙本质是甚么?他们的答复:都是唯心。他们的重要命题是,“三界所有,唯是一心。”“十二有支,皆依一心。”本来关于宇宙本质的问题,原始佛学是避而不谈的,部派佛学乃至大乘般若对此解答也不明确,到了华严,就作了如上明白的回答。心似乎是单纯的,为甚么能有三界区别呢?他们认为,既然心会转变成各种相,因而就可以对三界进行区别;既能区别就有三界了,但其本质还不过是心而已。关于人生,经中则讲十二因缘“依于一心”。十二因缘包括了人生一切现象,从无明到老死无非都是心,都依于心,人生不过是十二因缘的继续,因而也就是唯心了。这样,“三界唯心”与“依于一心”是对宇宙人生的两种基本观点。这两种观点,使大乘后来发展成为极端的唯心论者是极有关系的。
除《宝积》、《华严》之外,还有《法华》、《维摩经》。这两类经的思想都是依据般若,与上两类经基本相同,是采用中道正观的方法,其所得则为“诸法实相”。两经同讲实相,但《法华》略,《维摩》详。两经对小乘的界限都划分得很清楚,虽然确认小乘出于佛说,但以为只是佛的权宜之说,非究竟之谈。所以《法华经》称小乘为“譬喻化城”。化城的来历是:说有一位导师引导众人远行,行至中途,众人疲倦,就有人产生退缩思想,导师遂变幻一个城市,让他们进去休息,休息之后,再告诉众人,还得继续前进。这即是说,小乘只是方便假设的化城,而不是要到达的目的地,真正要到的地方是菩萨乘佛乘。因此,大乘才是真实的。《法华》的思想,诚如后来天台宗所讲的,主要在“开权显实”,即区别小乘而显示大乘。经过这种区别,最终达到“会三归一”使三乘统一起来。《维摩》对小乘也有类似的看法,但表示方法不同,它竭力宣传小乘如何的不到家而显示大乘的解脱法门如何殊胜。据中国学者研究,《维摩》的中心思想是“弹偏斥小”“叹大褒圆”,是从破小的看法上建立自己的观点的。所以它在“破”的方面多些,《法华》则在“立”的方面多些。
《法华》、《维摩》在三国时就有了汉译本,以后又重译到六、七次之多。《法华》的梵本还有保存(后来有些增添),《维摩》则只有一些梵本的片断了。
另外还有一类主要是关于信仰的经典,说释迦佛所处的国土而外,其他的国土也有佛。这样,当然更可以满足宗教信徒们的要求了。这类经典有:(一)关于东方阿閦佛(阿閦是不动意)的《阿閦佛经》。据说,东方有个妙喜世界,内有阿閦佛,国土极好,各种情况都是此方求之不得的。这种向东方追求的思想,原在《般若经》的后两品中就有了,那是讲寻找般若法门的事。它说找到门路很不容易,以常啼为例,常啼费了很大功夫找法门,后来闻空中有声,要他向东方,最后在东方遇到法上告诉他般若的道理云云。但到了《阿閦佛经》则专讲这一佛土的殊胜。佛的“本愿”,只要人们专心想念他,就可往生其国,享受快乐。(二)关于西方的《阿弥陀佛经》(阿弥陀是无量光、无量寿之意),也是说这一极乐世界如何美妙,人们只要专念此佛,即可生到那一世界去。
这种对东方、西方追求的思想,反映了当时印度的国外贸易状况和地理环境的。印度东西方都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当时人们对海外的知识又不多,在本土求之不得的东西,只好寄希望于遥远、渺茫的海外。再说,当时印度社会动荡不安,净土之类的幻想,是很容易欺骗群众的。现代学者认为希腊、波斯的宗教信仰与阿弥陀、阿閦佛有关(指相信光明的神等这一思想)。我们认为这是可能的,不过不重要。
除此之外还有三昧经,其中有净土同般若思想结合而成的,叫《般舟三昧》。经言,如专心念佛,则可见“佛现前”,这与净土的念佛是相联系的;另一面也讲要具有般若的智慧念佛,这又与般若相联系。重视三昧,本是大乘特征之一。部派佛学也讲三昧,不过那只是三解脱门(空、无相、无愿)的三昧。而大乘讲的三昧很多,如小品般若就讲到百八三昧,六万三昧。此时的三昧,已非原来意义的三昧,范围很广,成为“功德”的一类。三昧经典最早出的是《般舟三昧》,此经前后共有九译。另外还有《首楞严三昧》(首楞严有健步如飞之意),因菩萨修行的十地都要有三昧,而最后一地叫首楞严三昧,表示一下子即可跳到佛地。同时十地也都贯彻着首楞严三昧,因为前边各地都是为最后一地作准备的。此经也是传译得较早的,我国也前后翻译过七次。
以上所讲即初期大乘的经典。从它们制作后百余年,约在公元三世纪,就有学者对它整理,组织成大乘的独立学说。每种经原来各有重点,根据不同的内容,有的分在实践方面,有的放在理论方面,也即按佛家传统的所谓境、行、果加以分类编纂。因此,大乘学说中的哲学意义就比以前更进一层,明白地解答了本体论的问题。另一方面,宗教色彩也更为浓厚,对佛的看法,越加超人化、神秘化了。净土思想,一开始即夹杂其中,宗教味浓,性质也很复杂。但是,宗教实践与学说理论也不是紧密得不可分的,我们还是可以把学说部分暂时划分出来进行研究。应当注意,初期大乘的净土思想对群众的影响是大的,因为当时印度社会正处于由奴隶制向封建制过渡时期(一般认为封建制始于贵霜王朝,完成于笈多王朝),各阶级的思想都空前动荡,变化激烈,对一般非知识分子的基层群众讲,净土的宣传,作用更大一些。而大乘佛学则把这一切(理论、宗教信仰等)都吸收在里面。因此我们还是可以分别对待,即专就其学说理论方面进行研究,同时这也是可能的。
在此顺便说明两点,即西洋人对大乘的研究,有些说法是不甚正确的。(一)大乘佛学的基本著作,大都保存在汉译中,他们由于对中国造的《大乘起信论》分辨不明,把马鸣的评价给抬高了,认为大乘学说先是从那上面发生的。因为马鸣出生在龙树之前,所以他的学说也给放在了龙树之上了。这当然是错误的。《大乘起信论》并不是印度人的著作,根据已站不住,立论当然就不能成立了。日本学者虽认为《大乘起信论》是印度人作的,但他们把马鸣放在无着、世亲之后,所以对讲大乘还没甚么影响。(二)大乘初期,除佛学外,还有别的学说也在流行,如胜论派、数论派、正理派等。到大乘佛学开始,这些学派的学说也成熟了,自然会影响到佛学。另外,婆罗门教已发展到信仰一神的宗教,或信梵天,或信毗纽天,或信湿婆天,后来在此基础上成为印度教。这种一神教的形成也在大乘学的初期,这也会影响到大乘。西洋人过分夸大了这种影响,似乎大乘的主要思想都是受到别教以及婆罗门的影响而成的。这种看法也不正确。我们认为,外教对大乘的影响是有的,但是大乘与别教的界限也很清楚。如“缘起”“无常”的思想,都未变化。这是佛学区别于其他派别非常主要之点。因此,西洋学者在这一方面也是有偏见的。
第二节龙树的学说
龙树的时代、甘蔗王朝(公元三、四世纪)——学习宏扬大乘的经过——主要著述、汉藏所传之不同——大乘学说最初的体系,以菩提资粮为中心——中观及其方法论的意义——空义的再认识——八不缘起说与实相涅盘说——龙树学说对于后来大乘学发展的影响。
大乘经流行一个相当时期,积有很多种类之后,就有学者据以组织学说,进行宣扬,开头做这件工作并做得很有成绩的就是龙树。
龙树,梵文Nāgārjuna,分析为nāga、arjuna(梵文连音规则,头一个单字尾与第二个单字头是相同的元音组成一复合词时,要发生音变,如两个a连用时,读a的长音,所以玄奘把它音译成“那伽阏树剌”),玄奘译为龙猛。Nāga是“龙”义,arjuna译为“猛”,可能是取了印度大史诗《摩诃婆罗多》里般度族五兄弟第三人arjuna的意思。因为史诗中他是最勇猛的一个,所以arjuna也就代表勇猛。这是新译。罗什旧译为“龙树”,传说其师姓龙,他是在树下出生的。西藏译为“龙成”,这是照原文字义译的,因arjuna的语根ar是“成”的意思。
由于龙树是大乘学说的创始人,后人对他备加崇敬,因此关于他的生平,有不少附会的传说。比较可靠的原始记载,是鸠摩罗什译的《龙树菩萨传》。罗什是最先介绍龙树学说来中国的人,他编译的这本传是有些根据的。传中说龙树是南印的婆罗门族,小时即通晓婆罗门经典,后来皈依佛教。当时南印已经有大乘经典流行,所以他就接受了大乘思想。《龙树菩萨传》说他出家时是到山里的佛塔受的戒,这就暗示了这样一点:龙树出家的地方,是大众系有大乘思想的一部分人所常住的塔庙里。当时流行的大乘经本不多,他凭着聪明,很快就通达了。他感到不足,又到北印雪山地方,也是住在相信大乘的塔庙里,那里一个老比丘给他一些大乘经典,读了后仍感不足,于是周游各地。在这过程中,可能还陆续学了一些大乘经。他还与诸外道和部派佛学者们辩论,所向无敌,因之产生骄傲,认为佛教理论不过如此,便想独出心裁,自创一派。就在此时,有个大龙(可能是宣传大乘经典的人)把他引去龙宫(大概是北印龙族所住之处),给他看了很多而更深奥的经典,他于是满足了,感到在龙宫看见的一部分已比外间流行的多十倍。这一点暗示了:龙树后来组织学说所根据的经典不只是当时流行的,还有一部分是个人保存尚未流行的。从龙树所著的《十住毗婆沙》与《大智度论》中所提到的诸经,同中国译经史上比较地来看,在此之前中国未译的大乘经,大都是经龙树的宣扬才问世的。
龙树在通达了大乘经以后,又回到南印,着手创立学说,广事宣传。他得到了住地憍萨罗国王的支持,为他在黑峰山用九亿金钱修建一座五层伽蓝(法显、玄奘去印度时,还见到这个伽蓝的遗址)。晚年,他还到了东南印度靠近阿摩罗缚底大塔西北五十公里的吉祥山,一直住在那里,最后便自杀了。龙树自杀的原因,大约与政治有关。据玄奘传说,他得了长生术,也使信仰他的皇帝长命不死,最年轻的太子久久不得继承王位,于是有人给太子出主意说,菩萨一切都能舍的,你可以向龙树要求把他的头施舍给你吧。龙树只好自杀(见《西域记》卷十)。另外据传记说,龙树宣扬大乘,与部派佛学以及婆罗门等教派有斗争,后来有位小乘法师给他一重逼迫,他就死了。从这两个材料看,当时不但有思想斗争,也有政治斗争,而且斗争相当激烈。
关于龙树的年代,有许多说法,罗什说他是佛灭后八百年的人。不过罗什所信佛灭年代(称为罗氏年纪)为公元前六三七年,与一般要相差二百年左右。据他所说的推算,龙树生年应是公元三、四世纪。佛徒们传说龙树活了二百岁、三百岁,大概是因为他自杀,未得终其天年,乃以长寿之说来弥补其缺陷的吧,实际上顶多活上一百岁。所以,龙树的年代在公元三世纪比较合理。三世纪初(公元二二五年)案达罗王朝灭亡,继之而来的又是分裂割据的局面。东南印度是属甘蔗王朝统治,时间约有百年的光景。二十世纪初,在那一带发掘出许多塔庙遗迹,这种塔与阿摩罗缚底大塔一样,四面有伸展出的牙柱,柱上刻有奉献者的姓名,从那些姓名看,都是这一王朝的皇帝、皇妃和皇室中人物。由于这一发现,连带也找到了吉祥山,当地土人称为龙树山,可见此山确是龙树住过的。这些考古数据与《龙树传》记载是符合的。
从龙树组织学说经过看,他的大乘思想原是东南印大众系发展出来的那一部分。随后他到各地访求以及最后大龙把他引入龙宫,见到当时尚未流行的大乘经,这一部分则是由他才开始介绍的。《龙树传》里有这个记载,龙树自着的《大智度论》最后一卷也说到有许多大部头的大乘经是在龙宫、阿修罗宫里藏着的。说最小的篇幅也有十万颂。当时流行的二万五千颂般若,人们已感到分量大,难于接受了,十万颂则只能藏之龙宫,待人而传了。这种传说,据后人研究,还是有事实根据的。北印一带,对龙的传说很普遍,他们说的龙不在天上,而是在雪山。地上常年流着的江河,都发源于雪山,所以北印传说山上有雪水积成的大湖,龙就住在那湖里,称之谓龙宫。如果说龙树确由龙宫中得到大乘经,这就是说他从北印雪山深处去取得的。至于说雪山有老比丘等,也只是暗示分布在那里的部派佛教中思想比较前进一些的学者而已。
龙树后来仍回到了南方,并在那里度他的晚年,这与支持他的王朝有关。其先,案达罗王朝是不信佛的,到甘蔗王朝则有几代由于新兴的大乘而引起了他们的信仰。当时要宣扬、推广一种新的学说,得不到强有力的支持,是很困难的。所以,宣传的范围,也就只限于这一带。而在这里,龙树也得到了他的继承人提婆,大乘思想以此为中心,就逐渐传播、扩展开来了。
龙树的著作很多,有“千部论主”之称。他的学说传播以后,特别在西域一带,得到了相当的发展。鸠摩罗什又尽量把它传译到我国,因此,他的著作汉译现存的约二十种,其中有托名的伪书,据考证,真正属于他的只有十七种,但大都是很重要的。
在龙树著作中,有一类是释经的,主要有《大智度论》。这部书在他的传记里也提到过,说他着有《优婆提舍》(议论)十万颂。这种体裁是解释经文,并加以发挥的,可能即是指的《大智度论》。它解释了当时最大的一部经《大品般若》,译本一百卷,尚非全书。据说对般若第一品的解释是全译了的,即达三十四卷,其他各品照此译下去,当在千卷以上。罗什认为中国人不习惯这种烦琐的议论,从第二品起,就择要译出,共成一百卷。另一部是《十住毗婆沙论》,是注释《华严十住经》(后来译本名《十地经》。此经是《华严》的中心部分)的。“毗婆沙”为广论之意,注释的不是经的正文而是经的重颂部分(经有正文,有颂,颂又有前有后,后边的叫重颂)。汉译有十七卷,只讲到第二住,也非全文。此书是罗什之师佛陀耶舍口传的诵本,他只记得这些,所以译得不全。但是此书在龙树学说中地位是颇为重要的。
另有一类组织学说的著作,主要有《菩提资粮论》。这书是隋代译传的,颂本计一百六十五颂,是龙树写的,译文是自在比丘写的。书的分量不大,译本只有六卷。《龙树传》中也提到这本书,说龙树作《庄严佛道论》五千颂,大概包括了他自己的批注。在《十住毗婆沙论》里也提到这本书,名《助道品》。因此,书的译传虽然较后,仍可信为龙树的著作。
再有一类论战性质的,是对部派小乘以及其他学派进行破斥从而显示自宗的所谓立破之作。最主要的是《中论》,书中对部派的偏见做了彻底的破斥,也是龙树基本理论之所在。罗什译。本文五百颂,加上青目的注共四卷(此书在罗什时就有七十多家的注,罗什认为青目注最好,所以一同译出)。《龙树传》中提到此书说“……造《无畏论》十万颂,于《无畏》中出《中论》也”。意思是说,《中论》的批注包括在《无畏论》中。印度有这种著作习惯:写作一种对自己多种著作的自注。《无畏论》十万颂,其中有《中论》的注。此外,有《十二门论》,是《中论》入门的书。《中论》二十七品,《十二门论》只有十二门,就简化多了,它是解释《中论》的根本道理的。书的分量不大,只有很少的颂,大概全文都出自龙树之手。内容系破除小乘偏见,显示自己主张。针对佛教以外其他学派的,汉译有《回诤论》一书,主要针对正理派。正理派是从认识论角度立说的,讲种种量,以量成立各种的实在,这与龙树主张空、无自性的自然是直接冲突的。龙树要使对方放下最有力的武器,所以做了仔细的辩破。此书也是后来才传译的。
最后一类是与政治有关的著作。大乘学说与以前佛学不同,是将世俗事与出世事融合起来的。当时龙树受到甘蔗王的支持,因而有对统治者的说教。此类著作汉译有两种:一是颂文体裁的《宝行王正论》(陈真谛译)。“宝行王”即玄奘、义净译的“引正王”,梵文“婆罗婆汉那”,原是案达罗王朝的姓,因为过去人们的历史知识不足,此时虽已改朝换代成了甘蔗族,还错误地把前一朝代的族姓沿用下来。此书是专门对甘蔗王讲如何治理国家,如何信仰佛教等等,表达了大乘的政治观点。二是书信形式的《劝诫王颂》,我国前后经过三译。王,也是指的引正王。据《南海寄归传》卷四介绍,印度当时流行许多著名的赞颂,龙树此书就是其中之一,称为《密友书》。它以诗代信,劝引正王相信三宝,如何对待臣民,特别是劝王要支持佛法。信的内容也寻常,但文字很优美,所以在印度十分流行,有点像中国过去的《千字文》之类,成了家喻户晓的读物。
龙树著作重要部分,已经汉译的,有上述八种。这些书大都已无梵本,只有《中论》的颂文,保存在月称释的牒引中,一九〇三至一九一三年的十年间,俄国编印的《佛教文库》内将其校订出版了。另外,《宝行王正论》,尼泊尔还藏有梵本,一九三四年,被西洋人发现后也印出来了。除此两种外,其余的梵文原本,尚未发现。又《十二门论》,印度国际大学生在一九五四年已将它从汉文还原为梵文了。
在西藏文译本中,龙树著作保存得相当多。因为西藏把龙树看成是密教的祖师,十分重视。在西藏大藏经里,计有译本一百一十八种,内容相当芜杂,许多是密教的。分类而言:(一)赞颂十九种,(二)密教解释五十一种,(三)显教解释及杂着四十八种。其中与汉译重复的,只有十一种,不到它的零头。所以研究龙树学说,应当注意藏文中保存的资料。这些著作中,主要是有关显教方面的,开头是《正理聚》,共计五种:一、《中论》,二、《六十颂正理论》(赵宋时有汉译,译得不好),三、《七十颂空性论》(汉译《十二门论》中提到过此书),四、《回诤论》(有汉译),五、《广破论》(此书比《回诤论》更进一步详细破了正理派的十六谛)。以后到了宗喀巴时代还加了一部《宝鬘论》,即《宝行王正论》。此外,还有一部值得怀疑的书:《二十颂大乘论》,西藏人相信它是龙树的著作,并发现了梵本,一九五六年,意大利罗马将其列入《东方丛书》的一种印行。另外,还有一种把许多大乘经贯串起来的书《一切经集论》,宋代有过汉译,名《大乘宝要义论》。以上是西藏方面保存龙树著作的情况。
据《龙树传》记载,龙树开始读大乘经,感到道理还欠完备,想加以推演,创立学派,后来在所谓龙宫看到了大量的大乘经,就又感到不是少,而是多得研究不完,便打消了独树一帜的念头,仍照佛学的基础进行组织。本来,大乘思想的产生,是适应当时内外环境的需要,从佛学内部讲,在流行了大约五百年的时期内,部派分裂,主张各异,其中不少学说趋向极端,致使内部很不统一。从佛学外部讲,其他教派这段时期都有较大的发展,势力日趋强盛,佛学要是还继续分裂下去,连存在都会成问题的,因此这时就有统一并使之面貌一新的要求。适应这一形势,大乘经典陆续地出现了,并取得佛学内外一部分人的信仰,已不感到突如其来。到了龙树时期,印度重又分裂,社会处在显著变迁之中,反映到意识形态上也不能照老样子下去,至此,酝酿了一百年的大乘思想应该有个总结,应该有所组织,龙树就是在这一形势下来担任组织大乘学说的工作的。要想完成这项任务,使之向前发展一步,就要从两方面着手:第一,要从广的方面做工作,从佛教根本精神出发,以当时已有的大乘思想为中心,吸收和概括佛教各方面的学说,比较全面地组成大乘的思想体系。第二,从深的方面做工作,应尽量批判一切学说(包括内外各学派),加以鉴别,采取其中对大乘学说有用的,以丰富自己的理论。龙树所组织的大乘学说体系,在深广两方面,都做得相当好,相当出色。
从学说广的方面看,他首先抓住了佛学的根本问题,即究竟的境界问题(佛的境界)。他认为最究竟的境界应以菩提为目标。而部派佛学则多偏重解脱,如《异部宗轮论》说三乘之不同在于解脱之不同,并辨解脱之道有同不同。大乘则着重于菩提、智慧。佛陀,就是觉者,已含有菩提的意义在内。但是,完全把菩提当作佛体,在部派时代还不是大家能同意的,如《论事》是上座系的主张,它所反对的论点之一,即有以菩提为佛说。这种论点是那时北道部的主张,北道部属大众系,后来的发展接近大乘。龙树此时,即抓住这一根本问题,然后从多方面来丰富它,组成大乘学说的体系。菩提的内容,从《般若经》中看,它包括了“一切智”、“道相智”、“一切相智”三个方面。“一切智”是部派佛学的最高智慧,意思是甚么法相都能知道(其实是一种“共相智”)。“道相智”,不仅有了懂得一切的智慧,还连带知道得此智慧的方法,方法还不限于一种,包括大小乘的道都在内。“一切相智”,则非但知道一切法的共相,而且知道一切法的自相。从这三方面来阐述菩提,内容显然比部派佛学讲得更完备了。
所有大乘思想,都是为了成就这个菩提,为了菩提得以形成的资粮(条件、材料),用这一思想组成的著作,名《菩提资粮论》。龙树写的是颂本,还有他本人的注释,据《龙树传》的记载,注释有五千颂,已经失传,现在只有自在比丘的一个简注,还很扼要。从注释看,论的体系,是把有关大乘的说法都融合在六度之中,并旁通四处(实、舍、寂、智)、四无量(慈、悲、喜、舍)。不仅四处为部派佛学所公认,而四无量还是佛教外诸学派都相信的梵行(认为四无量可以带来往生梵天的幸福,是诸学派共同追求的目的)。《菩提资粮论》把这些思想都贯穿在里面,可见包括得很宽。但它也不是简单地汇集,而是比部派和其他学派讲得都更深了。例如四无量中的“舍”,小乘的解释,就是舍弃一切和无执着的意思,龙树的解释是“入甚深法界,灭离诸分别,悉无有功用,诸处自然舍”。意思是说,入甚深法界,万法一如,无有分别;既无分别,自然不着,不着自然舍。把所有的学说都融会贯通于一论中,这是龙树学说广的一个方面。
此外,《论》中还讲到求得菩提的方法,这方法就是“修集”(修习)。“修集”有两重意思,一是反复地学习,一是把知识积累起来,两者又是统一的,即在反复学习中积累。《论》中对此,讲得很具体,并照顾到当时佛教一般的修习形式,以取得调和。修习有二,一是“福业”,二是“慧业”。讲修“福业”时,有所谓忏悔、称赞、回向等等。讲修“慧业”时,特别提倡方便,即提倡智慧的运用。在《般若经》中本也有这类内容,讲智慧也讲要善巧的运用,但经文散漫,不容易看出,经龙树如此一提示,就很明显了(他将《大品般若》分成前分着重智慧的本身,后分着重于方便——般若的运用。泛泛地看是看不出的,经他发挥就感到明显、集中了)。可见大乘的智慧,不能脱离方便,尽管还是用一般的“三解脱门”(空、无相、无愿),但因着重于智慧的运用,对三解脱门,都是“学而不证”,就是说,学习了而不要求立即得到结果。所以,在大乘看来,修习这些资粮的究竟,拿最后的涅盘来讲,并不是无余涅盘,而是无住涅盘。这就超出了涅盘的一般意义了。另外,修习过程中,因人的能力不同而有不同的修习方法,能力充足的可用直接的方法,一般的人还需要有各式各样的辅助办法,这样,《论》就把大乘经所说的如念佛三昧,般舟三昧、菩萨藏教授等等方法,都吸收进来了。所以这一组织,相当广阔,既有重点,又有系统。
再从学说的深度方面看,对方法论更有一番创新,这就是《宝积经》里讲的“中道观”,它比空观更进一层,有空观而不着空观。但龙树对空观的运用和解释,又比《宝积经》前进了。他以此作为根本的方法论,在意义上与《宝积经》也不尽同,是对部派偏执一边的说法,给与彻底批判的。对这问题的具体阐述,见于所著《中论》一书。
《中论》对“中观”下了一个定义,见该论第二十四品《观四谛品》的末颂(印度写作习惯,无一定格式,看行文方便,到要紧处,画龙点睛,一语道破全书要义。定义不一定在论的开头提出。《中论》有五百颂,二十七品;论的本宗二十五品,此颂见于第二十四品):“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汉译把原意的精神基本上表示出来了,但仔细推敲,还觉意有未尽,原文尚在,可以勘对。中国佛学家,也很重视这一颂,特别是后来由此论立宗的各派,如三论宗,天台宗,更为注意。因颂中有三个“是”字,遂称为“三是偈”。天台把“空、假、中”看成是实在的谛,所以又称此颂为“三谛偈”。颂的原意是批判部派佛学的偏见。佛学的根本原理是缘起,部派佛学对缘起的说法不尽相同,其中有部的说法,最为片面,他们主张“一切有”就以缘起为根据,如讲六因、四缘,结果把凡是从因缘而生的法,都说成是实有的了。龙树此颂,主要就是针对有部。“众因缘生法”,就是指缘起。缘起之法有两个方面,第一,是无自性,即空,“我说即是空”。这个空是存在认识之中的,是以言说表现出来的,所以说“我说”。所谓“法”,事物、现象等本身,无所谓空与不空。有部的说法则认为法在概念上是实有。龙树又指出,仅仅这样来认识空还不够,所以第二,还应明白诸法是一种“假名”:“亦为是假名”。这就是说,如果光说空,不就否定一切了吗,世界上何以又有千差万别的事物呢?为了不产生这样的误会,所以说法虽然是空,而还有假名。《大智度论》把“假”音译成“波罗聂提”,别处也译为“施设”、“假设”,意思一样,都是指概念的表示。概念表示不外乎语言、文字(佛学也叫“名言”)。由此看来,对缘起法,不仅要看到无自性(空),而且还要看到假设(假有)。二者又是相互联系的,因其无自性才是假设,因为是假设才是空。用这种方法看待缘起法就是“中道观”——既不着有(实有),也不着空(虚无的空)。这就是龙树讲的中观方法,是他对中观所下的定义。实际上,中观思想是直接由缘起空思想发展来的。
中观思想是怎样发展的?《观四谛品》对这问题的来龙去脉也有明白的解释。“中”是从“空”发展出来的,是对“空”的进一步认识,由此而连带着产生“假”,又综合“空”、“假”而成立“中”。但一般人不这样认识,把“空”看成极端而发展到“零”、“否定”。部派佛学者的认识就是如此。他们讲,如果把缘起看成无自性、空,就会破坏佛说的一切。佛首先讲了四谛,如否定了四谛,依之修习的人也不会得到四果,四果既被否定,作为它预备阶段的四向也没有了,这样就无僧宝,无僧宝也就无法宝,无佛宝,总之,一切都没有了。非但如此,佛说的因果既已全无,世间因果也不能离佛说因果而存在,也就破坏了世间法。但龙树认为这不过是对空的一种误解。为了清除这种误解,对空的真义作进一步说明,也有一颂:“汝今实不能,知空空因缘,及知于空义,是故自生恼”。意思是说,你们对空的三重意义不了解,所以才产生误解。空的三重意义是:(一)空的本身,(二)空的因缘(所为),(三)空的意义(空义之“义”原有两重含义:一作境界、对像解,二作用处、意义解。此处是第二种意思)。这意思就是说,应该首先了解空的本身是甚么,同时也要知道为甚么要讲空,最后还要了解空的实际应用,它的意义所在。空的所为,乃在于显示胜义谛。佛学把佛所说法分成层次,有了层次才能了解佛法的真义,要分层次就得有个标准,这标准叫谛。一般以二谛为标准,以世俗谛来说一切法是有,以胜义谛来说一切法空。所以说“空”的作用之一是它可以显示胜义谛。空的实际应用就在于有空才能有种种设施,如四谛、四果、四句、三宝等等。如果没有空,一切法都有决定的自性,那就无法作这些安排。对于“空”能做这种理解,就不会把它看成是简单的虚无了。佛学所施设的一切,都是放在空的方面来讲的,要先将不正确的看法去掉(空),才能给予正确的安排。由此看来,中观把空同假名连带起来看,乃是对空进一步认识所必然得到的结论。
龙树的主要思想,集中地表现于所著《中论》一书中,如果原始要终地讲,就是该《论》所提出的“八不缘起”和“实相涅盘”两种理论。前者属于他学说体系中“境”的部分,后者则与“行”“果”部分相联系。从哲学角度看,八不缘起相当于对世界的解释,实相涅盘相当于变革、改造世界。掌握了这两种理论,对掌握这一家学说的要点也就差不多了。
八不缘起见于《中论》开头的两个归敬颂,原不计在本文之内,只作为本文的引子,但对全论来说,正如青目的《释》指出的,它解明了写这部论的目的。不仅如此,后来无着为解释此二颂,还写了《顺中论》一书,论的全名是《顺中论义入大般若初品法门》。般若那时发展的很大了,“初品”指的是广本十万颂,那么大分量的般若经,照无着看,从此二颂就可入门。他在《顺中论》开头还说:“如是论偈,是论根本,尽摄彼论”。说这两颂把《中论》的全部思想包摄无遗,可见其重要了。这可以代表印度学者们的看法。中国方面,罗什传译了龙树学说后,就出现了“三论宗”。三论宗人,对此二颂说成是“诸佛之中心,众圣之行处”,说是诸佛用心之所在,众圣所行之事都在于此了。同时还说是“正观之旨归,方等之心髓”,是大乘正观的根本。可见也将它看得特殊重要。
为甚么要重视这两个颂呢?当然也是有根据的。原来佛学的根本思想,就在于正确地说明因果现象,即说明所谓缘起的道理。在原始佛学时期,是以人生现象为重点来讲十二因缘的,用十二因缘把人生现象串连起来,并且说明它们互相依持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空泛的,而且各各环节之间都有必要的条件,如“行”的发生,必要条件是“无明”。当然也还有其它条件,但“无明”是不可缺少的,起决定作用的。其他各支,都是按此方式加以组织。这就是他们对人生现象的所谓正确解释,而他们的全部境行果理论,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后来缘起学说有所发展,不但涉及人生现象,而是以人生为中心扩大到宇宙的一切现象去,把宇宙的一切现象也看成是互相依持,并看出其中的主要条件所在。当然,这种扩大了的缘起说,也要有一种所谓正确的解释,但是已非那种仅限于人生现像的缘起说能够说明的了。因为原始佛学讲的缘起是有所偏重的,如讲生灭无常,这个理论联系到实践,是对人生的一种价值判断,认为无常故苦,苦则应灭,以至到涅盘清净。诚然,当时人们固然有苦,但苦的真正原因却不是佛学能说清楚的。这种学说在原始佛学时还能维持过去,而且也发生了一定的作用。但是把它扩大到对整个宇宙现象进行解释,尽管这种解释也与人生现象有关联,如只简单作生灭无常、苦等价值判断,那已显然不够,而且也不能说明事物的真相。因此,就在缘起的基础上发展出两种极端看法:一是有部的看法,认为一切现象都是实有。为甚么呢?因为它们都有缘起做根据,不是凭空产生,是有条件的。另一极端看法是大乘思想中认为因缘生法是空,不实在的,这是对实有说的直接反动。它虽然纠正了“有”的极端,却又陷入了“空”的极端,一切虚无,一切都落空。当然,这两种极端看法都是不正确的。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正确的理解空。这就是缘起理论在龙树以前所经历的一个发展过程。
到龙树时期,他认为释迦提出的缘起论是全面的,不单纯说有或说无,而是有无的统一。如从因果关系上说有无,所能推论出来的不外乎生灭、常断、一异、来去等现象,这些都是由时空上因果相望而说的。但是真正的缘起说,在龙树看来,对八个方面都是不能执着的,如果执着了,就等于戏论。戏论是个比喻,印度把人们认识上的概念也看成是名言,尽管未说出口,但构成了概念,就是无声的言说。名言有有用的、无用的、正确的、不正确的,无用或不正确的名言,就是戏论。照龙树的说法,在缘起论上单纯执着生灭等,是不正确的,所以是戏论。而佛所说的缘起,是超出戏论,是消灭戏论,也可以说是寂灭状态。所以颂说“善灭诸戏论”。这句话,据梵藏本有两层意思,一是息诸戏论,二是息戏论后成为寂灭状态。汉译只谈灭戏论,将另一层意思略去了。用以上这种观点讲因果,是过去所有各种因果说中说得最好的,所以对佛致最高的敬礼。意思是说照佛这样的说法,加以发挥,就是此论的宗旨。
生灭等八个方面,是龙树根据《般若经》里所常提到的偏见,加以本人的经验,在组织学说时归纳出来的。当然,偏见不止这八种,但这八种可以概括一切。既然龙树的八不缘起是这样得出来的,有些注释者常联系到具体的不正确的主张来作解释,如当时佛教内部,部派佛学偏于生灭,外道偏于常断、一异、来去。外道中正统婆罗门是常见,顺世唯物论学派偏于断见(顺世派认为尽管宇宙不断,但人生现象、个体生命是必然要断的)。数论派是一见(认为因果是一,因中有果,果从因转化而来),胜论派是异见(认为因果是异,因中无果,许多因积累起来才有果)。来去的偏见,如相信人从自在天生,即是从自在天来;再如说每个个别的人都是从梵生,这在梵说来,是梵到人那儿去。总之,这些片面的看法,可以联系到佛教内外的各种说法,而龙树统归之为“戏论”。龙树的缘起理论超出了这一切戏论,认为只有如此,才能得出对现象实在的认识,达到真实,也可叫实相。
龙树这种理论在哲学上的意义是怎样的呢?他以为用平常的概念,是不可能认识世界实相的。但是,人的认识又离不开概念。假使说,完全不用概念,那么只有下列两种情况才可能:第一,与感觉联系的直觉,即直观地听到见到就是,这样就不能发展思想,这样的认识是片断的,不是正常的思维规律。第二,像古希腊末期的直观派主张的神知,不借助任何概念,直接认识神,与神合而为一。龙树的缘起理论,就含有一点这种神秘直观的意味。他主张息戏论,用般若(智能)与对像直接交通,中间没有任何间隔,也无须任何媒介,这种作用,他们名之为“现观”。后世对此现观还有一个很好的比喻:“如哑受义”(见《挕大乘论》。受,领受。义,指境界)。不会说话的哑人,对境界不仅有一般的感觉,而且有所领受,但不能言说。俗话所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的感受比能用言语来表达的更为清晰深刻。可见“现观”是面对面的直接体会,而且体会得更深刻。从这方面讲,龙树的“现观”就带有神秘直观的色彩。但是他讲般若并不局限于“根本般若”上,他是主张先掌握了“根本般若”后再发展它,这也是合乎人们思想规律的。他们把这发展了的认识叫“后得智”。所谓“后得”就是在“根本”以后还要有一种认识,而这种认识同概念又有联系了。所以从“根本”上说是“无所得”,这与概念没有关系,但“根本”以后还是“有得”,这与概念有联系。还可以推想,为甚么“根本”是“无所得”呢?那是因为“根本”之前的所得是戏论,戏论灭自然是“无所得”,所以要先扫除戏论(息灭诸戏论),到达根本无所得阶段——这是要经过实践的,然后再与概念联系对世界认识,那时才能得到实相。如龙树《中论》的皈敬颂就是得到了实相的认识。“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因缘法”虽出自佛说,但是被曲解了而有戏论偏执,即要否定而说是“空”,再进而认为这是“假名”。假名还是与概念联系着的,但这种概念已是恰如其份的假名,是与空联系着的假名,而不是实有之类的戏论,这就是中观。龙树缘起说的哲学意义就是如此。
八不缘起的理论,讲的都是关于认识“境”的方面。
其次,从“行”与“果”的实践方面看,佛学的最终目的在追求涅盘。开头所追求的涅盘是消极的,是如同吹熄灯火一样消灭完事。这是从判断人生现象为苦作出发点的。既然人生是苦,当然进入消灭了的状态要更好些。后来涅盘理论有所发展,特别是由于缘起说的发展,就不是消极的了。讲涅盘也联系到一切法,应该是去掉不相干的戏论,显示一切法的本来面目,即实相。所以,龙树讲的涅盘,其实践的基础就是“显示实相”。这个涅盘究竟境界乃来自对实相的认识,应用。这究竟境界,当然也有一个极点(绝对的地步),那就是“无余涅盘”。从前讲无余涅盘是把苦灭尽,直到人死后焚骨扬灰甚么也没有了才行;龙树在此讲的“无余涅盘”则是指实相的完全显示而言,要能达到究竟,完全显示一切法的实相,才是极限。在达到这个极限之前,叫趋向涅盘,即在趋向无余涅盘过程中。也可以说是一种涅盘境界,相对无余而言,就叫“无住涅盘”。在趋向过程中随时可以停下来,但一停下来就是无余涅盘,所以他不主张停下,而主张“无住”。怎样才会无住呢?这是从缘起的认识出发的。他们认为世界一切都是互相依持、互相联系的,人与人,人与生物也是互相联系的,人不能看成是个体,而应看成是整体。所以在趋向涅盘实践中,不是要一个人的单独行动,而是要全体都行动起来。单独趋向是自利,在缘起的条件下,单独自利是不可能的,要自利利他,甚至要以他为自。这样,把自己融合在众生的汪洋大海中,利他就是自利。因此,在趋向涅盘的道路上,就觉悟到有许多事要做,实现究竟涅盘的行为是完不成的,是停不下来的,这就有了无住的境界。这是无住意义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从实相看来,一切法的实相就是指的与涅盘相持的世间事物实相。世间是流转生死的,涅盘是超出生死流转的,但是世间一切现象是毕竟空,以空为实相,这实相也就成为涅盘的内容。所以世间与涅盘是一回事,由实相把两者统一起来了(当然两者不可混同)。这样,在趋向涅盘的过程中,只要世间是无尽的,就不会歇下来,就不会离开世间去另求涅盘。世间即涅盘,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涅盘也应该是无住的。
龙树《中论》中的主要思想大概如此。八不缘起与实相涅盘即可以概括他的学说。
最后,讲一下龙树学说对以后大乘发展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有四点:
一、他的理论完全是从认识论角度来讲的,处处与认识论联系在一起,如讲对宇宙现象应该如何认识,怎样认识才算正确,还讲到应当怎样运用概念才得到正确认识等等。这个方向指出来以后,就决定了后来大乘佛学发展变化的途径。龙树的主张,有的同意,有的反对,所以既有发展,也有分裂,但是都没有超出他所指出的方向,也就是说,都建立在认识论的基础上。例如,三是偈中提到的“假名”这一概念的发展就是一个例证。“假名”的原意是“假设”“施设”,梵文是Praj?āpti。后来从这个字又引出Vij?apti一字,汉文常译作“了”或“表”(如表业、无表业)。Vij?apti这个字是由“识”(Vij?ana)变化而来,是识的过去分词,不但是识义,且有“识所表现出来的”意义。龙树第一次提出“假名”这一范畴,“假”用语言表示谓之“假名”,而在思想上的表现则谓之“了”,即“识”。后来就说成缘起法是空,但另一方面是“唯假”。向后发展,就说缘起法但有思想上的表现,谓之“唯表”,也就是“唯了”。由“假唯”到“唯了”(唯识)的思想变化,是很值得注意的。初期把“假”与“表”两字看成一个字,曾经通用,后来才分清界限,表示两个不同的意思。这就说明:“唯假”“唯识”这两种思想是有先后的、内在的关系。龙树的思想是指示了向唯识发展的这一方向。
二、龙树的思想带有浓厚的唯心主义色彩。如他所说的“实相”,所谓正确的认识,并不是从客观实际出发的,所以他讲到“根本般若”部分就不能不带有神秘直观的性质。再从社会根源看,他的学说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也得到了当时统治者更多的支持,这就注定了他为维护统治者的利益而不能不具有唯心论的色彩。当然,他所依据的《般若经》也有唯心论的倾向,但其程度远不如他所组织的学说那样浓厚。他在《大智度论》(二九卷)讲念佛三昧时,也就引到《华严·十地经》关于“三界唯心”的说法。在其他地方,他也尽量贯穿唯心思想。这对以后大乘的发展,特别是对无着、世亲等建立的瑜伽行学派,影响是相当大的。瑜伽行派以唯识为中心,唯心论更浓厚了,其根源不能不追溯到龙树。
三、龙树的学说有立有破,但主要的还是破。这种以破为立的方法,到了他的弟子提婆,更是发展了。建立得不多,对反面批驳用的力量却很大。一部《中论》二十七品,有二十五品是以破的方式出现的。既然要破人家,就要以理服人,这就牵涉到思维的逻辑性问题。这也是印度的一种传统,他们是很注意逻辑的,其先叫“正理”,佛教加以发展后叫“因明”。龙树所著《回诤论》、《广破论》都是专破正理派的。正理派的“量”是正面的认识。“量”的应用就是推理,正面的是“论证”,反面的是“驳斥”,都有一定规则。正理派在逻辑上比佛学先走一步,有所发展,龙树此时以破为立对其学说加以驳斥。他在《回诤论》中根本驳倒了认为“量”可以认识一切的说法。龙树认为“现量”和“比量”都不可以作为认识的手段,这不与他自己的学说矛盾吗?不然。龙树对正理论的驳斥只驳斥他们片面的、执着的方面,驳斥他们不能超过单纯地推理阶段,不是全部否定的。龙树所用的方法,超过单纯的逻辑推理,虽也用逻辑的方法,但不片面、单纯而是带有辩证的意味,这与他的中观思想相一致的。中观不片面讲空,不片面讲假,二者统一不分离才是中,就是比较辩证的看问题的。这种方法对大乘发生了极大的指导作用,后来的大乘学者对此都有进一步的发展。龙树在这里指出了方向也提出了问题,这就是人们在思想上怎样运用概念的问题。龙树以为若运用概念会落入戏论,这是很自然的,如果叫它不落入戏论就会有矛盾,矛盾怎样解决,这就是他所提出的问题。他所指出的这个方向以及他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对后来大乘的理论发展是有影响的。
四、在实践观上,由于龙树把世间与涅盘打成一片,因而主张对世间服务的知识都要研究,后来归结为“五明”(声、内、因、医方、工艺)。不仅包括世间的哲学学说,而且有文字学、工艺医术等等。在他所著的《菩提资粮论》中已经可以看到这些主张。据传记记载,龙树本人是多才多艺的,他懂得化学(炼金术),会绘画、雕刻、制香等等。关于这方面的著作,西藏还有译本。汉译的《五明论》,已佚。这种对世间学多方面的研究,也促使了大乘的发展,并制约着大乘发展的方向。到后来瑜伽派,五明并重,在那烂陀寺学府还是实际贯彻了的。这种风气还流传到蒙藏地区,喇嘛庙宇对天文地理、医药艺术,各种都学。从一方面讲,佛教对一般文化的研究,其目的在把它作为帮助推广学说的手段,另一方面,从而也影响到文化的发展与交流。例如,中国不仅受到大乘佛学的影响,同时也受到了他们所带来的印度文化的影响。佛学所以源源不断地传入中国,从文化交流这个角度看也是一种很自然的现象。
第三节 提婆及其后的传承
提婆的生平和著述——破执方法的发展——破想的正观——二谛真假义——罗睺罗跋陀罗的赞般若——西藏所传龙树学的传承——龙树学在西域的传承与罗什
继承龙树而使大乘学说深入一步发展的,乃是提婆。龙树的门人按理讲是不少的,但现在知名的就只提婆了。
提婆,也叫圣天,因他只有一只眼睛,又名迦那提婆。从罗什编译的《提婆菩萨传》和后来的传说,他是斯里兰卡人(月称《四百论释》、玄奘《西域记》等都如此说),是一个王子。开始学婆罗门学说,能言善辩。这时,龙树已届晚年,住憍萨罗的吉祥山,名声远播。提婆在斯里兰卡,与东南印仅一水之隔,就想找龙树辩论。龙树也久闻其名,听说他来了,叫学生端一满钵水给他,没说一句话;提婆见到一钵水,即从身上取针一枚投入,也没说话。龙树看了深为惊讶,认为是个聪明人,即请他进去。这是甚么意思呢?一满钵水,是龙树表示自己绝顶聪明,如水一般,无器不满,无往不在;提婆投针则表示自己如针沉水,可以一探到底。因而龙树觉得他很聪明。提婆的来意是想找龙树辩论,但是一接触龙树,深为折服,就跟他当学生了。
此时中印,特别是摩揭陀的波咤厘子(华氏城旧都)原是佛教盛行之地,却被其他学派势力侵入,压制佛徒,禁止在寺庙击犍椎集众,实际就是禁止佛徒的活动,达十二年之久。龙树在南印闻此情况就想去找外道辩论,挽回颓局。于是提婆自告奋勇,愿意前去。龙树恐其不能胜任,即在家里自扮外道与他辩难数日,卒不能屈,就同意他去了。提婆一去,果然破了外道,重兴佛学。当地人特为此建立一个“重建犍椎塔”来纪念他。这个塔,玄奘去印时尚见到。由此开始,提婆连续在中、北印一带做破外的工作。在窣禄勤那、钵罗耶伽两地,还流传许多关于他破外的故事。说他的《广破论》就是在钵罗耶伽写的。当然他去过的地方决不止此两处,不过两地流行他的故事较多。不久,他又回到南印,这大概是龙树死了以后的事。那时南印一个皇帝不信佛,提婆去教化了他,同时还使许多外道也信佛了。最后,他隐居森林著书立说,就在此时被外道暗杀了。
传说提婆的著述很多,但流传下来的却比较少。他的主要著作都以“百论”作为总题。“百”的梵文为Sátaka,含有双关义,全字是把一百个东西集拢来(举成数)的意思,字根Sát又有破坏之义,所以就著作形式言,他用的颂体(或其他体裁)都与一百个数目有关的;就内容言,完全是对不同学说进行破斥的。现存百论书分量最大也是主要的是《四百论》,共计四百颂,十六品。此论实际可分前后两篇,前八品自成一篇,后来称作“说法百义”,后八品则称为“论议百义”。因为前八品是直接叙述其教理的,后八品则着重放在批驳异说上。此论梵文尚存有一些片断,一九一四年,印度人曾连同月称的注释一并印行,后来法国人又重新校订,把里面的残缺部分根据藏文还原成梵文。西藏有此书的全译本。后八品也独立流通,汉文有玄奘的译本,名《广百论》(“广”是相对于分量更小的《百论》言,不是对《四百论》说的),并有护法的释。《四百论》原来就分作两部分流通,所以护法只注了后八品,玄奘也只译了后八品。
另外一部著作《百论》,分量小,只有一百颂,原文不存了。罗什的译本,共计十品,是一种修多罗体裁。修多罗有二义,一指三藏中的经,一指简而又简的略诠文体。罗什译时,连同婆薮开士的释也译了。为甚么叫《百论》呢?就是把其中修多罗所构成的颂(三十二字为一颂)凑起来,恰成一百颂。据僧肇《序》文说:“论凡二十品,品各五偈,后十卷,其人以为无益此土,故阙而不传。”那么,汉译的《百论》就不是全本了,原文二十品一百颂,如果略去十品就只有五十颂了,可是拿译本《百论》与《四百论》对照,僧肇的说法,恐怕弄错了。《百论》第一品名《舍罪福品》,译文分量相当大,内容则概括了《四百论》前八品的要义。另外九品,则相当于《四百论》的后八品。这样看,《百论》的内容,并未删略,更无后十品之可言。提婆的《百论》为《四百论》入门之作,犹龙树《十二门论》为《中论》入门之作一样,如果二者内容一致,就谈不上删节,僧肇的传说值得怀疑。
提婆最后的一部著作《百字论》,更加短小,不是用颂计算,而是一百个字(以梵文音节为单位),也是修多罗体裁。汉译较晚,是元魏菩提流支译的。有人误会为汉文的一百个字,翻译时为了硬凑字数,还略去了原文的几个字。译文不顶好。论的原文已不存,印人据藏文还原为梵文,则只有三颂。印度颂的体裁有多种,此颂属三十二字为一颂的“首卢伽”,是印人极为通用的一种颂体。还原为梵文的《百字论》是用“阿梨耶”颂体,每句字数长短不一,义译为“圣章”体。传说《百字论》是提婆被刺以后,未死之前,用自己的血写下的。这暗示此论是提婆的重要著作,是临死时忍痛写出的。事实确也如此,在他的几部《百论》中,最概括、最扼要的就是《百字论》,懂了它也就懂了其他“百论”的基本精神。西藏说此书是龙树写的,这不对。汉文是连同批注译出的,本文只是后面的一百个字。注者是谁,译人未说。
提婆著作的汉译除上述几种外,还传有《破楞伽经中外道四宗论》和《涅盘四宗论》,这一说法是错误的,因为《楞伽经》的出现是在提婆以后了。
藏译保存的比汉译多些。关于显教的有八种,其中也有错误,如将陈那的《掌中论》同注释看成是提婆的就错了。此外,也还有一些是可疑的。藏人还把提婆看做密教的大师,因而也传译了他的密教著述十余种,也大多不足凭信。研究提婆的学说,只能根据可以确信为他的著作的几部百论。
提婆著作以“百”字命题,就表示着破灭一切之意,所以他对龙树学说发展之处,也是在破斥的方面。他的破斥原则与破斥方法都比龙树彻底。
首先,在破执原则上。一上来他就确定了破他执的基本原则。这些原则在龙树的《中论·观五阴品》最后二颂也提到过,只是译者注意不够,未能将这一精神译出来。那颂文说:“若人有问者,离空而欲答,是则不成答,俱同于彼疑。若人有难问,离空说其过,是不成难问,俱同于彼疑。”原意是说,龙树破他是以“空义”做武器,同时也主张自己的武器也是空。空义是全面的,否则,人家会反击:为甚么你自己却保留了“空”?先说明自己的武器也是“空”,就不会给对方以反击的余地。原则如此,运用起来却有困难,因争论时只能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破,而争论中所涉及的问题总是有限的,不可漫无边际地甚么都谈到,这就得先声明,我的立足点是以一概全。我说到的是空,我未说到的(因时间、著述篇幅限制)也是空。龙树在所著《无畏论》中,特别说明这两颂是一切空义章中最重要的,但青目释未引这句话,罗什的译文也忽略了。这两个颂按照梵藏文本应作:“若依空论议,可随应说难。然一切非难,应同所立故。又依空作释,可说随一过,然一切非过,应同所立故。”《无畏论》释云:“若以各别空义论诤,可以随一非空者为难;然此应知与所立宗相似不能成难也。盖论宗是以一切法解空,而所说为各别法空。或以有余法疑难别有不空,故今例云同所立也”。《无畏论》又云:“此二颂为一切空义章中要义”。
上述原则,提婆重新提了出来。在《四百论》有两个颂,就是表述这个原则的,因它在前八品中,所以从汉译《广百论》中找不到,但在其后继者如坚意作的《入大乘论》中,即引用了它。二颂是:
一法若有体,诸法亦复然。
一切法本无,因缘皆悉空。
这话的意思是,主张有的(如说一切有部),则一法有,一切皆有;现在讲空也是这样,若说空则一切皆空。这是他的论点。然后接着又说:
真实观一法,诸法不二相。
谛了是空己,则见一切空。
意思是,如真实地观一法是空或有,其余的也不会例外(不二相)。正因为如果真实地了解了空,那么必然一切皆空。《中论》中两颂虽也是这意思,但说得隐晦,提婆说的就清楚多了。用“空”来破斥异论,是提婆的基本原则,他的《四百论》一直贯彻这一思想。最后一颂还讲到一切宗都破,自己也无所保留,因而再有甚么反驳也都无从下手。这一颂就成了《四百论》的总结。由此看来,他发展到以破为目标,可说是“破而不立”。自己的立也在破之列。龙树的主张是“破邪即显正”,在提婆看来,这理论必然不能彻底。为了贯彻破的精神,就需一破到底,“破而不立”。所以提婆提出“不立自宗”的主张,这就远比龙树更为彻底,因此也更为极端。
其次,从方法论方面看,提婆也比龙树彻底,他的著作题目就很显眼。龙树的《中论》是讲破的,但各品都冠以“观”字,是比较客气含有商讨的意味,这与所破对像都属佛教内部的偏见有关。提婆的《百论》就不然,各品都以“破”字当头,一点不客气,这也与所批判的对像主要是异派有关。特别是当时势力大的数论以及与它相连的婆罗门(声论),胜论以及与它相连的正理论。龙树破异论所用的方法常是两面的,即二分法,就是相待的方法。如破有破无而得中道。实际上这个方法对不同意见还不能完全地概括。提婆的方法是三宗,即三分法,如破有破无,除此而外连亦有亦无也破了。这样,比二分法更彻底、更全面了。
在破的方式上,《中论》用得最多的是假言推理,先假设一论题,然后加以否定。普通是一面的,而提婆用的常是双刀论法。即提出的论题是两面,从两面来推论,结果得出都不能成立的结论。中国佛教受《中》、《百》论影响,也会使用这方法,名之为“纵夺”、“关并”。“纵夺”是一个一个地破,“关并”是设两个关口(双关),推演其或者这一个,或者那一个,二者之中总有一个不对。在《中论》里,这一方法大致是用在反驳人的论题上,而提婆则用之于论据上,即采取“逐因破”,进行追击式的破。我们看到提婆在破的方法和运用方面,都比龙树深入。因为他有此本领,对当时的外道采取无畏的姿态,到处去破,如中印、北印都去过。后人在龙树山(吉祥山)发现的考古资料,提到斯里兰卡的长老曾去北印十二个地方弘扬佛法,这可能有些夸张,这个数据证明提婆是斯里兰卡人,并去过健陀罗等地,也证明提婆在北印与外道辩论过。传说那时即有“提婆宗”之称,这个说法后来还影响到中国的禅宗。中国禅师也以龙树、提婆为祖师,提婆是第十五祖。马祖即曾讲过,在禅宗内部,“凡有言句,皆提婆宗”。意思是说,禅宗主张不立文字、语言,但假如可以说有甚么语言的话,都要用“提婆宗”去理会。后来对此,转语很多。可见提婆破而不立的方法,还影响到中国的禅宗。正因为提婆是“破而不立”的,在消极的一面使龙树学说有一部分又重新堕入了恶取空,“解空不善巧”。
提婆学说也有积极的一方面。首先,他对龙树的空观方法,进一步提出了“破想”的正观。《四百论》梵藏本都有“瑜伽行”的字样,全名是《瑜伽行四百论》。罗什在《中论》和《成实论》的翻译中,注意及此,遂译为《四百观论》。“观”字就是与“瑜伽行”对应的。又《四百论》后八品,除最后一品外,品名都是“破……修习”。不是单纯的“破”,而且还要“修习”的。但此义在玄奘所译《广百论》中没有表达出来。这些,都说明提婆是以“破”为“观”,不是空谈破甚么,而且还构成一种观点,作者对一切有自己的理解,对中观空的方面有更为具体的看法。
关于这一点,中国方面传“关河旧说”(指罗什在关中长安一带的说法)的“三论宗”,提到《百论》的观法叫做“破想不破法”。他们根据的出处是《百论》最后《破空品》解释“取相故缚”的地方。解释是婆薮开士作的。据他的解释说,既然一切法都是自性空,为甚么还要破呢?这是因为未得般若智慧的人,在分别里执取种种“相”,为相束缚,连带产生种种烦恼、惑业而引起痛苦,因而要破。这种破实际上并没有破甚么,即是说,破的是“想”而不是“法”。释者还打了个比喻,如愚人在热天看见阳焰(沙漠地带经常出现的一种现象,由于光线作用,看到远处像有水一样)就去追逐,结果一无所获而疲劳不堪。当智者告诉他,那只是一种假想后,他就不再去追逐了。这比喻的意思很明显,他们破的正是愚人所执取的水相,并非把水也破除了。所以叫“破想不破法”。
三论宗人对提婆的说法,理解不清楚。这一“取相故缚”之意,提婆在《广百论》里自己也提到过,原文是:“虚妄分别缚,证空见能除”。意思是说,证得空见才能破除虚妄分别的相缚。这证明罗什所传是有根据的。问题是对“想”的解释。据他们传说,所谓“想”是指心理上能起构画作用的想象能力,所谓“破想”就是破除这种想象能力。但是,推究提婆的观法本意,并非如此。在《广百论》中,他曾提出他的观法原理,并专门有一颂作了说明。这颂见于《破执品第六》的最后:“识为诸有种,境是识所行;见境无我时,诸有种皆灭。”“诸有”是指生死领域,生死领域就是三有。生死的根本是“识”(在十二因缘也是将识看作生死之本),所以讲解脱就要讲去识。但分析“识”的来源,在于有思虑,“行”即指思虑而言,如人行路,必有境为行处;“境”即是所思虑的对像,有“境”才能生起“识”来,因此要破识,首先得破境,识无所行之地就自然灭了。由此谈到“观”的问题,对于境要观其无我;无我就无颠倒,无颠倒就无识,无识也就灭了诸有种。总的说来,关键在灭识,方法就是从观境无我下手。这样看来,提婆所破的着重点不在“能想”,而在“所想”,即主要是破“境”。这层意思三论宗人是没有理解到的实际上提婆讲“取相故缚”的“相”字即是“想”字。这可从印度人运用文字方法来说明。梵文“想”字不仅代表“能想”,由想所构成的“境”(所想)也谓之“想”,这就是所谓果中说因,如不说吃饭说吃米也可以(因中说果)。但翻译时要考虑汉文习惯,因而常把“想”(所想)用“相”来代指,而原文可能不是“相”而是“想”。这样,有时就会译错。我们弄清了提婆的基本观点,就明白他所破的是“所想”而非“能想”。进而还明白《百论》中所破都是这种意义,如破神(我)、破一异,都指的是执着的对像。当然,执着的方面都是错误的概念,不是实在的东西,所以他破的方法也是在概念分析上,找出其内在矛盾加以破斥,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就是提婆对龙树空观方法所作的更具体的解释。这种解释也更生动地把《中论》二十五品所破的总的精神显示了出来。这是提婆学说积极的一面。
提婆学说积极的另一面是对二谛的说法提出了“真假”的问题。二谛,就是俗谛和胜义谛。俗谛也译作世谛,胜义谛也译作真谛、第一义谛等。谛,即真实、实在的道理。二谛,就是两种实在的道理。二谛之说,部派佛学时期就有了,后来大乘《般若经》中提到它,龙树的《中论》中也提到它。龙树讲二谛,与他用分别说方法解释佛说有关。他认为,对佛说要分别看待,有时佛以世俗谛说,有时以胜义谛说,所以二谛之说,原来就有的。也许有人要责难,既然以胜义谛为真实何必还要世谛呢?龙树解释说,世谛是必要的,“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世谛所理解的道理,就是常识,常识是用语言文字表达的(凡与语言有关的都列在世谛之中),用语言文字讲道理,使大家有所了解,就是俗谛。第一义谛,按照龙树说法是要凭“现观”才能得到,但要别人了解它,也离不开语言(俗谛),所以说,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龙树《中论》所说“亦为是假名”,“假名”就是言说施设,是与俗谛相应的,而“我说即是空”就显示了第一义谛。因此,他的中道就含有统一二谛的意义,不偏于俗,不偏于真,这才是中道。
提婆对佛说的分别也应用二谛,但他在龙树的空(法本性)不空(假名)之外,还提出“实有”和“假有”的说法。他的《广百论·教诫弟子品》中一颂说:“诸世间可说,皆是假非真,离世俗名言,乃是真非假。”即是说,以语言了解的法都是假有,离语言所了解的法才是真有。《广百论》的解释还说,法若是可说的,那末一定是假非真;如果是真的定不可说。这就说明可用世谛来解释真谛,而且必须用世谛来解释,否则,真谛是不可说怎样使人了解?但是既然是为了使人了解而说,那只不过是假设而已,所以世谛谓之“假有”,离开假有,即离开世谛而进入第一义谛才是“真有”。对二谛这样解释,在以后的发展中不但沿用了,而且在中观形成一派时,还把它当成根本原理。别的学派也把二谛的真假看成中心问题而有种种主张。可见真假的说法,给了他们很大的启发。这种发展也影响到《中论》、《百论》传授的人,使他们认为《中论》就是以真假二谛为宗(中心)。事实上,提婆之说是《中论》以后的事。这还影响到翻译的人也用“假”字于翻译,例如《中论》的“三是偈”也用了真假等字眼。
就提婆学说总的倾向讲,是唯心论的。他以破执的态度立说,所破的又是当时的主要学派数论、胜论等。这些学派有很多是具有唯物思想的,如胜论主张极微说,就与科学有关,数论则是二元论者。提婆对他们破得很彻底,这场斗争,实质上也是唯物论与唯心论的斗争。
提婆之后有一位名罗睺罗跋陀罗的,据我国西藏和内地所传,他是提婆在南印建志城收的弟子,出身有说是婆罗门,有说是首陀罗,不大清楚。著作有一些还存在:一是《赞般若偈》二十一颂,《大智度论》卷十八引了这个赞,但未说作者是谁;吉藏在《中论疏》卷二十中说是罗睺罗法师所作。另外,梵本八千颂般若写本上,大都在开头写了这些颂,其中一本在颂后写明此颂是罗睺罗作。这与中国所传相符,可以证明确为罗睺罗作。这里就产生一个问题,提婆门人的作品怎会出现在龙树的著作中呢?这是可能的,三人同时,前辈的著作引用后辈的话,并不足为奇,龙树的《无畏论》就引了提婆的《四百论》,所以《大智度论》引用罗睺罗的颂,也不是不可解释的。有人据此遂认为罗睺罗是龙树之师,是不正确的。二是《法华略颂》,还存有梵本,是解释《中论》“八不”颂的,将“八不”与“四倒”(常、乐、我、净)联系起来讲的。这是中国方面的传说。
《赞般若偈》对般若性德的各方面描写得很彻底,值得注意的是第四颂,它把佛、般若、涅盘三者统一起来,认为“三者一相,其实无异。”后来“大涅盘经”发展了这种思想,说涅盘是总相,其内容有三德:法身、解脱、般若。法身是指所的方面,般若是指能的方面,解脱则是其自相。这种思想就是开始于罗睺罗的。他的《赞般若偈》(十六颂)说:“言说为世俗,怜愍一切故,假名说诸法,虽说而不说”。意思是:言说是世俗谛,这是因为怜愍众生才说的,为了说各种法,才假设了许多名字,这样的“说”,也就是“未说”。在这里他提出“说而不说”便把俗谛和真谛统一起来了。
罗睺罗的著作虽不多,但是比较重要,对以后佛学思想的发展是有影响的。后来在别人的著作中还引到他一些零碎的颂文,如《顺中论》引了他的空观说:“空不空俱不爱”(不要对空和不空有所执着)。《入大乘论》引了他的涅盘方面的理论,认为涅盘应该入,但是由于“大悲故,住生死而不舍”,这里所说不入涅盘,就是无住涅盘之意。
罗睺罗跋陀罗以后,龙树一派的传承就不清楚了。考古资料方面,在龙树山一带发现了佛像题铭,有个材料说龙树弟子是胜光,胜光的弟子是月光,这尊佛像是月光奉献的。问题是,胜光为公元七世纪时人,与玄奘同时,称为龙树弟子,决不是亲承,只能算私淑。此外,印度方面就再无这一方面的材料了。
西藏方面却有些晚出的说法,如多罗那他《印度佛教史》第十七章,就举出了龙树的好些弟子,但大都与密教有关,如龙吟、辛迦波、释迦光、摩腾迦、龙智。而这些人的历史都不明了。其中龙智还知道一些,说他寿命很长。中国唐代开元时(八世纪)也有密教传入,当时三大家中的金刚智就自称是龙智的弟子,并说那时龙智尚健在,可见其寿命之长了。玄奘到北印,在磔迦国曾遇一长寿婆罗门,有七百岁,自说见过龙树,得到龙树的亲传,玄奘向他学习了《百论》、《广百论》(见《慈恩传》卷二)。由于这一记载,后人还附会玄奘所遇的就是龙智。当然,这些都不过是一些传说而已,实际龙树的传承早已不清楚了。
此外,西藏还传说提婆到摩揭陀降伏了一个叫无能胜黑(迦罗)外道,他的名字很多,还叫马鸣,又叫母奴(摩咥哩制咤),说他做了提婆的弟子。他有许多赞颂体的著作,有《四百赞》、《一百五十赞》。其中《一百五十赞》在印度很出名,同马鸣的《佛本行赞》差不多,文字极为华丽,现在还留存一些梵文片断。义净曾译成汉文,并在《南海寄归传》卷四中介绍说,印度刚出家的人都会念这个赞。但是,母奴为提婆弟子的传说却不足信,这故事也见于《马鸣菩萨传》。马鸣原在中印一带十分横行,以后胁尊者降伏他,收为弟子,并做了许多赞颂。母奴故事可能就是这一故事的翻版。母奴其人和其作品还是有的,但说他是提婆弟子则不可信。
龙树学在西域有其传承,罗什的师承即来自西域。据《高僧传》记载,罗什十三岁以前学的是小乘,后来由龟兹到莎勒,遇见莎车(恐即后来的斫句迦或子合国)王子须利耶苏摩,才知道大乘,知道有龙树、提婆,由此始深入研究龙树一系的学说。后来又回到龟兹,经过二十年的钻研,然后才到中国。从罗什师承关系看,可能来自青目一系,所以后来由罗什传的三论宗,为本宗做了个世系表就是这样排列的:龙树——提婆……青目……须利耶苏摩——鸠摩罗什。由此看来,罗什对龙树思想之深情,不是偶然的。龙树提婆的学说,在印度经过后来学者们的发挥,已是面目全非,而罗什所得则更真实一些,所以这个传承是值得重视的。
罗什把龙树学说传来中国以后,对中国的佛学发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并使龙树的地位在大乘佛学中特别突出。罗什介绍了“三论”(《中论》、《百论》、《十二门论》)或“四论”(再加《大智度论》)以后,得着他的传承(关河旧说)而发展的一批人组成了三论宗。这一宗完全是发扬龙树提婆之说的,自然龙树成了这一宗的开山祖师。后来,智顗受到三论宗启发,首创天台宗,它虽上承慧思、慧文之学,但也与《中论》、《大智度论》有关系,所以远推上去,他们也是传承龙树的,因而也以龙树为祖师。再后有贤首宗(华严宗)也尊龙树为他们的祖师,因为龙树作了《十住毗婆沙论》对《华严.十住品》有注释,有发挥,他们向印度方面找师承,也就把龙树看成自宗的祖先。虽然华严宗近宗世亲,但按资格龙树要老些,因而世亲反列入到以后去了。再就是净土宗,一般认为这是义学以外的快捷方式法门。但这法门如何与义学调和呢?龙树在《十住毗婆沙论·易行品》中,有过这样的议论,说净土法门较易实行,道理也简单,对能力差的人实为快捷方式;至于能力强的,仍应走义学的大道。这番话,净土宗就以此作为调和义学的根据,也就把龙树拉扯为自宗的祖师了。以后还有密宗,其中称为开元三大家之一的金刚智,自称其师龙智是龙树的弟子,这样,龙树又理所当然的成了密宗的第一代了。
这样一来,中国佛学中的几个主要宗派,都以龙树为祖师,因而龙树在中国佛学界的地位就特别高,也特别重要。
另外,南朝齐梁时,律宗大师僧佑,在律宗传承上也记载有这样一个传承,说萨婆多部的师承计有三十五人(人名是用各方面材料凑合编成的)。开头是用流行的说法,即迦叶、阿难……等历代相承,其中也把龙树提婆编进去了,龙树为三十四代,提婆为三十五代。在龙树提婆前后的一些人,在其他传记中是看不到的。僧佑这一说法,见于他着的《萨婆多部记》中,书已佚,只剩下目录、序文,载在《出三藏记集》第十二卷内。龙树的学说受大众部的影响较多,这从其著作中可以明显地看出的,至于龙树在哪一派出家(当时出家总要关系到部派中的一派),传记却无明文记载,不过从《大智度论》中讲到律的地方看,似乎与说一切有部关系密切。但他是否就是在说一切有部出家呢?尚待研究。僧佑把龙树编入萨婆多部(说一切有部)当然有些来历,不过这样的排列次序毕竟是缺少根据的。
由于那时存在着这么一个传承,就出现了许多误会。特别是《付法藏因缘传》(元魏昙曜编,托名译本)编了一个二十四世的世系传承,大概就是凑合了和僧佑所传目录同一来源的说法而成。从佛开始,中国也有龙树。把马鸣作为十二代,比罗十三代,龙树十四代,提婆十五代。这里龙树靠近了马鸣。此后,禅宗据此也编了个自己的世系,又加上四代,成为二十八代,然后接上传到中国来的第一代达磨。于是龙树又作了禅宗的祖师。
从上述情况看,罗什传入龙树学说以后,对中国佛学产生的影响是相当普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