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宗学说:时期约为公元一五〇~五〇〇年)

小乘一名,是大乘佛学成立并盛行后对部派佛学的贬称。“小”的梵文是“酰那”Hīna,含有卑劣、下贱和道德上属于“恶行”的意思。当然,部派佛学自己是不会接受这一贬称的,不过后来文献上应用开了,大家看惯了,也就习以为常。现在用“小乘”一词,并不含有贬意,仅表明这样一个事实:在大乘学说流行以后,部派佛学还在继续,不过蒙受大乘影响,学说有所改变,而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小乘阶段。这个阶段延续的时间相当长,可说与大乘佛学相终始。而在整个延续发展过程中,后期与前期是有区别的,我们把它的前期称为本宗学说的构成时期,后期称为流行时期。

本宗学说构成时期,从时间上说,是上接部派佛学,约从公元一五〇年,经过三百五十年时间,到五世纪终了。为甚么说这一阶段截止于五世纪末呢?这与印度的社会情况,特别是政治情况有关。小乘本宗阶段的三百五十年,是历经案达罗和笈多两王朝的。到公元五〇〇年末,笈多王朝基本上宣告灭亡,也就算小乘本宗阶段的结束。尔后外族入侵,小乘学说也有某些改变,所以把五世纪末,即笈多王朝大势已去的时候,作为小乘的前期结束时期。

现在即简述这一阶段印度社会的政治情况。公元前二八年,案达罗王朝建立,直到公元后二二五年覆灭,接踵而来的又是分裂的局面。四世纪初(公元三二〇年),笈多王朝兴起,开头两代,都很英武,奠定了国家统一的基础。第三代是月护二世,文治武功极一时之盛,他把西北印曾经三百年来陷于塞族统治的地区全部收复了。这是近阿拉伯海海口的区域,收复它,就打通了向西方贸易的路线。这样,印度与阿拉伯、埃及以至罗马的贸易权都控制在他的手里,财富日增,国力因此更为强大。同时笈多王朝也大力提倡文化,特别对国粹的婆罗门教,推崇备至。由于推崇婆罗门,便连带与婆罗门有关的学说、文化也被推动起来,婆罗门是重视梵文的,所以当时的梵文被提高到国语的地位,文学作品,全用梵文写作。一时宫廷文人学者辈出,有所谓“九宝”之称,其中如近年所纪念的世界文化名人之一的迦梨陀娑(诗剧作家),即为当时知名人物之一。他的作品有的已译成汉文,如《沙恭达罗》。月护二世在位的年代是四世纪末三七六年至五世纪初四一四年,因为他政绩显赫,被人尊之为“超日王”(超日王是印度古代传说中一位非常有能力的皇帝)。

五世纪初的十年,恰是我国法显去印的时期,正碰上超日王国势昌隆的年代,所以还目睹了月护治下的一些情况。在法显《历游天竺记》中所反映当时的历史资料,在印度本土倒是语焉不详了。笈多王朝虽不排斥佛教,但推崇的是婆罗门,所以法显所接触的不是政治上显赫人物,留下的数据,也多是当时一般的情况。尽管如此,也可以看出其时人民安居乐业,很有些“太平景象”的味道。但是,过了这一时期,笈多王朝也就日趋衰弱了。

当时西北印有一个白匈奴(中国的记载称嚈哒,即月氏的后裔)民族,逐渐强大,先后侵入波斯、阿富汗一带,五世纪中,侵入印度。初期印度还可以抵挡一阵,可是到五世纪末(公元四八〇~五〇〇年)觉护王在位时期,白匈奴大举入侵,笈多朝抵御不住,西北印度终于落入白匈奴之手。此时,笈多王朝退到了摩揭陀,保有中印度一带,历时也不过几代即告终止,通常把这几代叫后笈多王朝。

我们所说的小乘本宗阶段,就是在上述时期内(不包括后笈多王朝)发展流行的。

这时期小乘发展了好几派,主要有:有部、经部、正量部等。他们流行在中印度、西北印度一带,正量还流行于西印度。由于政局变迁,特别是白匈奴的入侵,使印度的文化受到严重的破坏。白匈奴当时尚处于游牧的部落阶段,不惯于城市生活,对城市发展的文化,自然不知爱惜,因此,这一带的佛教也受到摧残。传说在六世纪初,白匈奴出了一个大族王(他父亲即消灭笈多王朝的头罗曼),一直侵入到摩揭陀。头一次入侵,大族王被打败活捉了,因他表示悔改,印度人把他释放了。但是回去后,他依附西北的迦湿弥罗国,卷土重来,这一次,带有复仇性质,破坏得更厉害,相传杀了几亿人。佛教受的破坏也严重。佛教典籍如法灭的《莲花雨经》,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对此都有记载(《西域记》四卷磔迦国就是指的那地方)。后来甚至把所有的坏事,都加到大族王头上,成为“天下之恶皆归焉”,那就不免有言过其实之处。总之,小乘佛学的前期至五世纪末,印度总的形势就是如此。

在这三百五十年中,小乘主要的部派就是上述的有部、经部、正量部。此外,还有上座部,但其本宗在斯里兰卡,对印度本土没有甚么代表性。还有大众部,但它的学说接近大乘,大乘学说一流行,即不受人注意了。所以,本讲对上座、大众就从略不提。

第一节 有部及新有部的学说

《大毗婆沙论》与毗婆沙师——法胜毗昙(心论)注释的论与毗婆沙师——法胜毗昙(心论)注释的发展——《杂心论》与《俱舍论》——四谛说的体系——三科法体假实的分别——众贤的反对说——《顺正理论》与新有部说——一切有说的再检讨——新说的开展及其趋向

在部派佛学时期,有部分为东西两派;以后东派得势,曾总结其学说,编为《大毗婆沙论》,形成毗婆沙论师一派,颇得贵霜王朝的支持,遂取得代表整个有部的地位。

关于《大毗婆沙论》的编纂,有种种传说。现存诸说中较早的为“智度论说”,它以为《大毗婆沙论》是迦旃延的弟子们所编,用以解释《发智论》的。此事本很平常。其后真谛译的《婆薮盘豆传》中也言及此事,说迦旃延子的《发智论》是同五百罗汉一起搜集当时各地关于阿毗达磨的材料综合而成,后来又同这些人对《发智论》作解释,请马鸣执笔记录,前后经过十二年才写定为《大毗婆沙论》,最后把它刻石,不许外传,这已经把事情夸大了。玄奘到印度时又听到另外的传说(见《大唐西域记》卷三,迦湿弥罗国),说《大毗婆沙论》是在迦湿弥罗国所写,由国王召集,极为郑重,除编写此论外,还编了关于经律的解释,都有十万颂,编成后,就铸在铜上。这里把事情就夸大得更厉害了。

实际上,《大智度论》的说法是比较合理可信的。《大毗婆沙论》的编纂,不过是迦旃延的弟子辈为了宣传其师学说而作。一方面对《发智论》作解释,一方面对异说,特别是当时流行的譬喻师、分别论师,加以彻底的破斥。这一点,从中国的译经史上也可以得到证明,《大毗婆沙论》的全文,是玄奘译出的,在此之前,曾经有过几次翻译,都不全。其中有个译本是十四卷的《鞞婆沙》,据道安的《序》(见《三藏记集》卷十)说,当时撰《鞞婆沙》的有三家,或详或略,只有尸陀盘尼注的这十四卷本很适中,在印土也很盛行。道安所说的十四卷本,基本上同于后来玄奘所译二百卷的《大毗婆沙论》;可以说,十四卷本是后来二百卷本的一个母本。由上述的汉译历史看,《大毗婆沙论》的编纂,既不是迦旃延子本人,也不是甚么马鸣。汉译的好几种本子,都有编著者人名的,如十四卷本的作者是尸陀盘尼,二百卷本的作者是五百阿罗汉等。

有部的这一著作,对当时流行的说法,都曾加以驳斥,而大乘的经典此时已出了不少,如《般若经》还是胁尊者相信的,那末它对大乘是否也有所反映呢?有的,但反映得不明显。为甚么呢?这与他们的学说立场有关。在大乘方面,主张以大摄小,把小乘有的说法也吸收了,所以大乘包含小乘,等第小乘。在大乘经里对小乘学说的看法,一目了然。小乘对大乘的态度就不一样,开头,它们不承认大乘,提出“大乘非佛说”的口号根本予以否定;既然如此,所以在小乘的著作里对大乘学说不能明显地反映。不过,对照大乘的著作,他们对大乘学说的反映还有蛛丝马迹可寻,下面略举数例明之。

龙树的《大智度论》为例。《大智度论》是大乘最早期的著作,又是明显反对有部的,它在说到有部处,可同有部代表作《大毗婆沙论》对照。如关于怎样才可以称为菩萨的问题,菩萨原是指释迦未成佛以前的那一段实践过程,后来大乘把这一点推广了,认为凡是“发心作佛”、“行佛之行”的人都可称为菩萨,并根据这一点进一步主张人人都可以成佛。有部当然不能接受这种思想,在《大毗婆沙论》中的反映是:菩萨要经过三阿僧祇劫积集相报业(即感得所谓三十二大人相,然后才能成佛),过程极不简单,要一点一滴地积集业因,把这些积集起来了才能称为菩萨。从菩萨到佛,还要经过不断地上进,最后才能成佛。因此,他们批评当时的人动辄自称菩萨,一施一戒,一行一定也是菩萨,未免“增上慢”了。这些话,就是暗含着对大乘说的批驳。《大智度论》对有部把菩萨说得难之又难的思想,做了彻底的驳斥。

从上述资料看,大乘学说包摄了小乘,如认为菩萨是佛的准备阶段;同时大乘又认为小乘见解浅陋,进一步超过小乘而提出菩萨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在这里也看出小乘虽对大乘根本否认,但对大乘的学说仍是暗中做出反映有所反驳的。

有部对于大乘并非一笔抹煞仅止于反驳而已,同时也有据以修正己说,或与大乘说多少取得调和的地方。例如,讲到佛有十八不共法(即与罗汉辟支不一样),有部原与大乘不同,大乘讲的是佛有十八种不同的功德,如身无失、口无失等等(略同于《异部宗轮论》关于大众系四部本宗同异中所引各条),认为佛的动作、说话都没有任何错误,是最为圆满的;有部讲的却是指十力、四无畏、大悲、三念住等。大乘不同意他们这种解释,认为这是另一件事,因而讥刺他们见识不广。并且大众系(见《大事》一分)和南方上座系,也不同意有部的解释。有部受到《大智度论》的驳斥后,也感到自己讲的不合适,像十力、四无畏等是一种重复,因而承认另外有一种十八不共法,如一切智智等,便偷偷地把大乘所列的三种也列了进去。——这是《大智度论》以后的事,在《大毗婆沙论》中所见的还是有部原来的主张(十力、四无畏等)。可见大乘对小乘是有影响的,而且小乘受到影响后也是有变化的。

此外,有部西方派也受到大乘影响,而且发生的变化更大。这从法胜着《阿毗昙心论》的注释开始。《阿毗昙心论》是西方师的主要著作,有许多家注释,详略不同,其中一家亦名世亲,为与以后的世亲相区别,称之为古世亲(他也是后世亲之祖,其弟子如意论师比后世亲早两代)他的《阿毗昙心论》释,有六千颂之多,被称为“宏远玄旷,无所执着”,就是说,他不像有部那样执着;“于三藏(部派)者为无依虚空论也。”古世亲这一注释已佚。从上述评价看,它是受大乘空论影响而有所发挥的。可见法胜《阿毗昙心论》之说,后来是有发展的,而且可以推想,这种发展是受到大乘影响的。

还有一个情况:这时有部感到大乘不好对付,各自为战不行了,必须集中内部力量,因而有要求做统一内部学说的工作,同时借此机会,也可使内部学说有所通融变化。在这项工作上,法救(非部派佛学时期四大家之一的法救)出了很大的气力。他注释健陀罗系统的《阿毗昙心论》,是采用迦湿弥罗系统的《大毗婆沙论》可取之说,做了补充整理的。他的著作名《杂阿毗昙心论》。所谓“杂”,是以他自己的文字杂在《心论》中间。《心论》是二百五十颂,《杂心论》补充整理,发展到了六百颂(增长一倍多。有人说是五百颂,实际是六百〇六颂)。有些议论补充不进原文的,还在《心论》原有的十品外,另增一个《择品》,把《婆沙》中比较重要的说法,例如二谛、三世有等都加进去了。有部的这种内部调和,实际是学说的改组,是为一致对付大乘而形成的。法胜的毗昙,有了《杂心论》的注释后,还有进一步的也是最后的发展,这就是世亲所著的《俱舍论》。

世亲是健陀罗人,兄弟三人都出了家,长兄无着,他排行第二。先在一切有部出家,研究有部的学说,后来又到了东方阿逾陀一带。阿逾陀是笈多朝超日王收复西北印地区后,为了便于统治,由华氏城(摩揭陀)迁过来新建的国都,在摩揭陀西北,靠近舍卫城。由于是新建的国都,文化随之发展起来,成了当时印度的一个文化中心。据《婆薮盘豆传》说,有个叫婆娑须跋陀罗的,曾经假装疯癫,到迦湿弥罗把《大毗婆沙论》偷学回来,从而传到阿逾陀,世亲也有机会学到它。同时该地还流行着新兴的经部学说,思想比较自由,与有部主张相反,世亲又学到了这些新说。这样,他深感有部的固执、保守等缺点,于是以《杂心论》为基础,参考了当时各种进步学说,对有部尤其是《大毗婆沙论》写下了批判性的、总结性的著作《俱舍论》。

《俱舍论》的体裁,表面上还是尊重《婆沙》,跟随《杂心论》的(《杂心》是以《婆沙》来调和东西师说而加以统一的),但并不讳言《婆沙》的缺点,并尽可能的加以批判。换言之,表面上是推尊《婆沙》,实际上则同情新说。不过,它对《婆沙》没有做出否定性的结论,只在文字上使用“传”“许”等字眼,就是说按有部相传如何,说法如何,以表示他不是绝对赞同其学说而已。《俱舍论》对于当时那一带流行的各种小乘学说,如西方有部、毗婆沙、经部等,也作了统一的工作,因此该论后来盛行一时。世亲门下,人材济济,世亲以后又改宗了大乘,所以门下既有大乘学者,也有小乘学者,不少知名学者都对《俱舍论》作过注释,加以阐扬。此后,这类注释,还不断出现。对有部说来,《俱舍论》简直有取代《婆沙》地位而被看成为有部的代表作了。

由于《俱舍论》盛行,地位日高,有部方面对它的制作,就出现了各种传说。玄奘在印度就听到过下面的传说:世亲为了学《大毗婆沙论》也到迦湿弥罗去偷听,回到犍陀罗后,就为大家讲说。因为是新事,听众特别多,世亲每讲一天,就归纳成一颂,讲了两年,共做成六百颂。颂传到迦湿弥罗,婆沙学者认为是世亲根据《婆沙》写的提要,很概括,便于学习,非常高兴。但是一位塞建陀罗(悟入),看出了问题,认为它不是阐扬而是批评《婆沙》的,仅就颂文看,义意不明显,让他做出解释,就会清楚了。于是便送去重金请世亲注释。注释出来,果然,是以经部说批判《婆沙》的,这时婆沙学者才开始想办法去对付它了。这一传说是《俱舍论》有了代替《婆沙》地位之势,为了抬高《俱舍论》的声誉而制造的,当然不可信。从《婆薮盘豆传》看,到迦湿弥罗偷听《婆沙》的原是婆娑须,世亲时《婆沙》已流传于外。显然这是把婆娑须的传说与世亲搅混在一起了。

再从《俱舍论》和《杂心论》比较,事情更明显了。《俱舍论》结构是以《杂心论》为基础的,好多处还保存有《杂心论》的原文。《杂心论》又是由《心论》发展的,甚至《杂心论》中保存《心论》的原文,《俱舍论》也有。一般都知道《杂心论》不是《婆沙》的提要,由之而发展的《俱舍论》自然也不会是《婆沙》的提要。——《俱舍论》是《杂心论》发展而来的这种性质,中国学者从前都没有注意到,玄奘译出《俱舍论》后,在中国流传了一个时期,甚至出现过俱舍师,但他们对《俱舍论》性质都不清楚,一度以为就是《婆沙》的提要。《俱舍论》后来流传到日本,并构成为专门的一宗(宗有师承,不可自由讲解),此宗学者就有人认为《俱舍论》是依《杂心论》作的。近代学者木村泰贤,作了更进一步的研究(他的研究论文,是他博士论文的一部分),比较科学地证明《俱舍论》实是随《杂心论》而来。现在这一说法在佛学界已经成为定论了。

《俱舍论》虽然是依《杂心论》而来,但对它是彻底地加以改造了的,而不是如《杂心论》之依《阿毗昙心论》只简单地作些补充就是。《杂心论》有六百多颂,《俱舍论》也有六百颂,但不是互相吻合,而是把《杂心论》的颂,加以合并、增删、重新组织结构过的。不仅对颂文如此,里面的篇章、段落也是重新整理过的。《阿毗昙心论》是十品,《杂心论》加上《择品》是十一品,《俱舍论》则改为八品。后来世亲作注释时又加了一品,是附加的,与本文无关。这八品的组织,表明了世亲对有部学说重新组织的体系,那就是以四谛为中心。以四谛为中心的组织体系,是小乘常用的方法,因为四谛本是他们学说的中心问题。但是有部东方学派的《大毗婆沙论》却没有这种组织,只是西方的犍陀罗才这样做的,一开始,表现在《阿毗昙心论》上。由于中国译了《阿毗昙心论》和《杂心论》,所以对这样的体系还是明了的。现在保存下来的焦镜《杂心论序》,就很明白地指出了这一点。他说:“位序品次,依四谛为义:《界品》直说法相,以拟苦谛;《行》、《业》、《使》三品,多论生死之本,以拟集谛;《贤圣》所说断结证灭之义,以拟灭谛;《智》、《定》二品,多说无漏之道,以拟道谛;自后诸品,杂明上事,更无别体也。”(见《出三藏记集经序》)。《俱舍论》也以四谛来组织学说体系,但它与《杂心论》及以前的旧说不完全相同,更能够显示四谛真正的意义来。

四谛是有部各家所公认的,但各家说法的内容就不完全一致:有部毗昙师(旧师)和后来迦旃延这一派(毗婆沙师),说法就不一样;有部中的譬喻师,说的又不同(详见《毗婆沙论》卷七七)。西方有部法胜《阿毗昙心论》一派,所讲与譬喻师大致相同,它是既不同于旧师,也不同于毗婆沙师的。

《俱舍论》讲四谛,更是别具特点。《论》分八品,采用譬喻师的说法,相当突出。用《杂心论》为基础,但对它原来的组织,作了整理。八品的结构是:一、《界》,二、《报》,是属总论四谛的性质;下面六品,则分讲四谛,三、《世》,讲苦;四、《业》,五、《随眠》,讲集;六、《贤圣》,讲灭;七、《智》,八、《定》,讲道。这一组织就不同于《杂心论》。《杂心论》一开始就讲苦,无总论部分。此外,《世品》是《俱舍论》增加的,“世”就是指有情世间和器世间。把世的内容放到四谛里来讲,就是世亲提出的。其余内容,与《杂心论》大体一样(把“业”“随眠”看成是集,这是借用譬喻师说。详见讲者《略述有部学》、《俱舍论》两文)。《世品》,就一个方面说,把《阿毗昙心论》的漏洞弥补起来了,而且很有意义。原来《阿毗昙心论》的规模是根据九分毗昙(佛说阿毗达磨)来的,在九分毗昙中,本有《世间施设》一品,而《阿毗昙心论》和《杂心论》都略去了,世亲重新注意到这一点,就利用《世间施设品》材料,组织成《世品》。九分毗昙的这一品,在印度方面可以代表佛家对宇宙结构和宇宙现象的总的看法,所谓须弥山中心说。世界是怎样构成的呢?即以须弥山为中心,其它大地山河星球等等都围绕着它而排列。这种说法成为佛家后来的共同说法。当然以前也有关于这方面的说法,但明白地有体系地这样讲,还是从《俱舍论》开始的。

世亲的宇宙论,一方面是对《阿毗昙心论》、《杂心论》的补充,同时也反映了当时(笈多朝)印度文化、科学,特别是天文学发展的水平。笈多王朝,印度的文化、科学,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可以称为印度的文艺复兴时代。不仅文学方面,百花齐放,艺术方面也具有特色,佛教美术在这时期也构成了一个笈多派。科学方面的成就,也是巨大的。笈多王朝被认为是封建社会的完成时期,生产力得到解放,商业也很发达。商业发达也就促进了手工业和农业的发展,生产大发展又从而要求科学有相应的发展,因此,当时的一般应用科学和天文、数学等,都发展到可称为印度史上的一个跃进时代。世亲的宇宙论,无疑是受到当时天文学的影响,反映了当时印度天文学的发展水平的。

总的说来,以四谛说为中心,对有部学说作了重新的组织,这是《俱舍论》的一个特点。其次,《俱舍论》的根本态度,是对《大毗婆沙论》的极端说法表示不满。《大毗婆沙论》的中心论点是说一切法实有,发展到以后,甚至把佛说的一些名目、概念都看成是实有,至于这些名目是否有实际存在,那倒不管了。这就有些类似唯实论了。经部起来反对、批判,也未说有部都不对,只提出应该分别对待,有的法确是实有,有的则是非有。《俱舍论》批判《大毗婆沙论》也是参考了经部的说法,但还有自己的见解,它是用蕴处界三科来批判论证的。

首先,对《大毗婆沙论》所说三科中的法是否都是实有呢?经部认为要作分析,分析后的结论是:“界”是实有。世亲则认为:“界”是实有,“处”也是实有,而“蕴”则是假有。“蕴”为甚么是假有,据世亲的论证,“蕴”是一类一类事物的集合体;既然是集合体,就可以分散,分散了,就不成为一种集体,所以说它是假有。可是这就牵涉到说一切有部的根本主张了,因为只有在贯彻三科实有的前提下,才能谈得上一切法的实有。有部的学说是以法体实有、三世实有这两个概念统一而成的,两者缺一不可。否定“蕴”的实有,就破坏了他们主张的这种完整性。据有部认为,“蕴”是色、受、想、行、识等类的合成,对于色等的完整意义还应包含内外、粗细、远近的色,即不仅是空间的统一,才构成一个“蕴”。如果按《俱舍论》说,“蕴”是假有,那就连带对构成类的时空性等的实有都成了问题,特别是三世实有的主张,岂不是连有部的根本都动摇了吗?

此外,《俱舍论》还对三科中别的法,也一种一种地加以研究,结论是,有的假,有的实,总之反对有部的一切实有。在分析到无为法时,认为无为法(虚空、择灭、非择灭)不是独立的实有。有部的主张,三种无为是在有为法之外的实在。《俱舍论》批判这种看法,认为无为法有虽有,但不能独立,必依有为而存在。

《俱舍论》对这些法作了分析批判以后,还做了总结,把构成宇宙万法的基本要素归纳为五位、七十五法。五位,是据世友“五事”而来。七十五法是:色法十一,心法一,心所法四十六,不相应法十四,无为法三。这个结论,对以后讲有部学说的人有很大的影响。《俱舍论》传到中国和日本以后,讲《俱舍论》的,都以此五位、七十五法作为入门,就像讲《瑜伽》学说的先讲“百法”一样。

由于《俱舍论》对《大毗婆沙论》作了批判,引起了保守的、不轻易放弃己见的婆沙师们的辩护,其中最为有力的一家,是悟入的弟子众贤。众贤钻研《俱舍论》达十二年之久,写成了二万五千颂的破论:《俱舍雹论》。传说,论写好后,他同弟子去找世亲面决是非。世亲其时在磔迦国(北印度),听到此信,就躲开他向中印度方面去了。众贤到达秣底补罗,身体不好,不能继续前进,就给世亲写信说,自不量力,竟敢对前辈提出批评,用意无他,不过为了扶持有部正宗之说而已,至于议论对否,还请指示云云。同时表示,如果他死了,他的著作能够流传,就满意了。信连同论一起,交给一个有辩才的弟子送给了世亲。不久,众贤果然死了。世亲看完之后,斟酌很久,认为“理虽不足,辞乃有余”,而且阐发有部正宗,总算做了点工作,不妨并存,就给它改名《顺正理论》(此论玄奘有译本)传了下来。这当然是一种传说,实际上,众贤这书原来就叫《顺正理论》,因为他还写了个节本叫《显宗论》,在该论开头的颂中提到他写了几部大论,叫作《顺正理》,怕人们嫌它太繁,所以删削枝节,只留下正面文章,以显本宗。从这里看,《顺正理》就不是世亲给它改的名称了。

《顺正理论》的体裁,是采用评释的方法,即对《俱舍论》作出批评性的批注。它对《俱舍论》的说法,并不是百分之百的抹杀,只是将“意朋经部”和批评《婆沙》的地方,有些辩驳,而且辩驳得相当彻底。不但在义理上加以驳斥,而且指出《俱舍论》批评《婆沙》所根据的是经部学说,即从其理论来源做了寻根究底的追索。《顺正理论》的作者,是有部毗婆沙师反对异说最为有力的一家。

《顺正理论》的基本立场,既然是驳斥经部纯洁婆沙正统有部说,重点当然是从道理上来辩护的,道理越辩越深入,因而对《婆沙》原说不可能没有发展,甚至改动(因为《婆沙》本身存在缺点,辩护时不能强为之辞,多少是有改动的)。所以,尽管它标榜只是扶持本宗,实际上,通过辩论还是把有部的理论推进了一步。因此,一般把它看成是新有部说。其实,《俱舍论》已开始做了革新有部的工作,不过没有得到有部的代表——毗婆沙师们的公认,而《顺正理论》对《俱舍论》有的加以肯定,有的给予驳斥,看起来似乎更全面,更新颖,因而得到承认,正式成为新有部说。

新有部对原来学说变动最主要之处,是关于一切有的说法。有部各家著述,对于“有”有各种说法,说得都不明白,这主要是因为毗婆沙师的著述基本上是依据《发智论》的,而《发智论》本身对一切有就没说清楚,所以各家的说法无法取得一致。到《俱舍论》时,对各种说法加以总结,对一切有作了另外的论证。

《俱舍论》的论证,是采用二教、二理(教、理有多种,此二为最有根据,最主要的)。二理之一是:“心不缘无法”,认为心必有境。法体如果没有,就不会有了别它的心出现。例如,各部派争执最大的一个问题,即一切法三世有的说法。一切有部认为,一切有含有两层意思,一是一切法体有,二是三世均有。三世中的现在有不成问题,过去、未来有,许多部派就不赞成。《俱舍论》对此总结说,按心必有境的原则,既对过、未有所认识,那也一定有作为认识对像的过、未之法(境)。这就是《俱舍论》总结提出的二理之一。

众贤对这问题也有发挥,即抓住二理之一的这一理为重点,在《显宗论》开头,对有部以外各家不同说法,一一列举,并借口《法集经》说佛是预先知道这些不合理说法的,总计有四十四条,都是有部不赞成的重要说法。其中最后一条是“心亦缘无境”,众贤把这条作为他所反对的最后一条,就表明他是强调“心必有境”,并把它作为主张的重点的。实际上,这也就更正了以前不完备的说法,对“一切有”说作了重新的检讨,比《大毗婆沙论》说得更清楚了。有此一番更正,也就证明过去的说法是不完备的。

《顺正理论》经过“心必有境”这番论证,从而把一切有的“有”更加推广了。众贤认为,除了实在的有算“有”外,假有也算“有”。他首先对实在的“有”加以区别,说有的“有”是体用兼备的,有的则仅有体而无用。从用的方面讲,有的有功能,有的无功能。其次,在假有中,他认为有些假有是直接依实有而施设的,如瓶是假有,但瓶所依的水土等材料则是实有。有些假有是依“假”而施设的,如军队、树林是假有,但它们是依个体的树、人等集合而成,树与人的本身就是假有,像人是五蕴和合的,五蕴则是假有。两种假有中,不管是那一种,一概都是有。所以,“有”在广义上可以包括一切,因为心必有境有此心就有此境。问题是:如果泛泛地说有,则假有也是有,如果仅指真实的有,则有又须分别真假。

由于把实有的体用分开来讲,又把用分为有功能、无功能,所以实有的范围还是相当大的,而且通用于三世。过、未法是有体无用,如过去“业”已得了果的,将来就不会再有作用了,但它的体还得承认其存在,而且还属实有的范围。这种解释,则无一不有,无时不有,实有的范围,就相当广阔了。

新说除对“有”的发展外,其他方面也有发展,如关于色法的“极微”理论等。“极微”,有部原来的说法是从智慧上将法分析到不能再分析的程度,就是极微,这种极微不仅肉眼见不到,就是所谓“天眼”也看不见,即已不属于眼根的境界。这种说法,就可以被人斥为假有而非真有。《顺正理论》对此有了新的解释,它认为个别极微眼见不到,但由七个极微构成的单位——“阿耨”,则是可以看到的,而非假有。“阿耨”按说不是极微了,为甚么还叫极微呢?他们认为阿耨是同类和集的极微,而非异类和合的聚,极微总是在固结状态中才能存在,没有不和集的单独体,所以阿耨是能感觉到的实有。而且仍然是极微。这种发展,承认极微的物质存在,比较接近于唯物论的说法了。

又如,新有部配合二谛来讲实有假有,实有属胜义谛有,假有是世俗谛有,而对假实的分别,则认为假依于实。如瓶是水土等材料构成,瓶为假有,而水土等则为实有,所以假有分析到最后还是与实有有关,假依实立。因此,世俗有原是胜义有的一分,世俗谛依胜义谛而立,这样,便把二谛统一起来了。这也是对旧说的一个发展。

再如,新有部关于法有可以作为心的境界这一问题上也有发展。有个新说,认为此法为彼法所缘(六因四缘中的所缘缘),那么无论甚么时候它都具有所缘的性质。现在时能成为所缘缘自无问题,但过、未无能缘之心,怎能有过、未所缘之境呢?新有部对此的解释是:过、未没有心存在,能缘是没有,但过、未这个法仍然有,而且仍然具有心之所缘的性质,一旦心生起了,可以它为所缘,心不生起,它也仍然存在,视为所缘。因此,这种所缘就是抽象的、潜在的,如同薪在未烧时也是燃料一样,因为它随时可以燃烧。

众贤以上这些新说,许多地方与胜论派无意中接近了。比如,胜论派讲极微,也认为集聚起来的极微才成为种种现象,这样就承认了极微的客观存在。又如,胜论派观察世界万事万物,而得出六种抽象的句义。这六句义是最高的范畴,外延最大,内涵最小。如“实句义”就是舍去了具体事物的属性而得出的抽象实体——地水火风空时我方意等九实。新有部最后把概念说得也很抽象(如所缘缘只是个抽象的东西),即接近这种句义的形式。众贤的老师悟入也写了一部《入阿毗达磨论》,表面上是为初学者学习的,实际也是针对《俱舍论》而发的议论。它把有部的最高范畴归为八句义:五蕴、三无为法(五蕴是有为法,不包括无为,所以把三无为加进去),这很明显是针对《俱舍论》说五蕴是假有,无为是半假有而说的。悟入把五蕴三无为都当成实有提出,他的说法更靠近胜论了。不仅如此,他在对句义的意义上,也与胜论相似,胜论讲解脱实践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应知,二是应行,首先是知,要理解六句义。悟入把最高范畴归为八句义,因之,在实践上也看成是应该理解的全部了。

由上述看来,新有部发展的趋向是接近胜论派的,胜论派的唯物倾向比较多些,新有部的这一趋势也就是向唯物论靠近了一步。因而它和唯心论色彩浓厚的大乘的界限也更明显。后世印度佛学以外各派看待大小乘,也都是从这一点来作区分的。

附带说一个问题:世亲对《顺正理论》为甚么抱着不置可否的态度?因为那时世亲已在晚年,又改宗了大乘,对这些属于小乘内部是非的问题,不再关心了。他写《俱舍论》阶段,还笃信有部,想对有部加以改革,改宗大乘后,就放弃这一计划了。不过,他的弟子辈如安慧、陈那等,在批注《俱舍论》时,并未放弃对《顺正理论》的驳斥。中国曾有这样的传说:安慧作《杂集论》,是把批注与本文(《集论》本文是无着造)糅合在一起的,“杂”不是拼凑,而是天衣无缝地糅合,其目的,据说即是为《俱舍论》辩护的。中国玄奘一系的学者还做过这样的工作,即尽量找出《杂集论》对《俱舍论》说法加以辩护的地方。实际上,《杂集论》是否为《俱舍论》辩护的,还可以研究。但从这里可以看出,世亲的弟子辈,并未对《顺正理论》放松过攻击。如中国现存玄奘门下普光的《俱舍论记》,有好多处就是反驳《顺正理论》的。

第二节 经部和正量部的学说

经部的前驱者譬喻师——譬喻异师与《成实论》——经部的兴起及其学说要点——正量部与犊子部的代兴——正量部学说及其与经部的关系

经部是部派佛学中比较晚出的一个派别。在北方的《异部宗轮论》和南方的《论事》中,都把它列为从有部最后分裂出来的一派,其后,它发展成为一大宗。后世分佛学为大乘与小乘两大阵营,它与毗婆沙就成为小乘的代表。毗婆沙代表了除经部以外的所有小乘,与之对峙的就是经部。

经部的根本典籍,经、律固然没有了,就是“论”,虽然相传它有根本毗婆沙和其他同类的著作,也一无所存。现在只能从别的部派著作分散地引用到它们的片断作依据,讲述它的一些重要传承关系。要对经部的源流做确切的讲述,那是很难了。

参照真谛、玄奘所传,可以说经部的前驱者是譬喻师。他们这一批人的主张和学说都差不多,玄奘甚至还说譬喻者是根本经部。譬喻师原是些甚么人呢?他们原属于说一切有部,一般推鸠摩罗多(童受)为最初的倡导者。童受是北印呾叉尸罗人,后来西域朅盘陀有个阿育王,很敬重他,用武力强行把他请去,特别为他造了大庙,玄奘路过其地时还曾看见大庙遗迹。童受写了不少著作,其中有《喻鬘论》(现名《譬喻庄严经》。“鬘”是做装饰用的花环,“喻鬘”即以譬喻作庄严的意思),《痴鬘论》(《百喻经》亦名“痴华鬘”,可见“痴鬘”也是比喻的意思),乃是以故事的方式来解释道理,“以事喻经”。从他的著作看,他是譬喻师的创始者。《喻鬘论》,早在四十年前,在我国新疆、龟兹一带发现了梵文残本,在尾叶上,明白地写着此论为鸠摩罗多所著,内容与罗什译的《大庄严论经》相同(《大庄严论经》的钞、刻本,误题为《大庄严经论》,因此后人就把它与无着着的《庄严经论》并列,其实两者相差很远)。罗什说《大庄严论经》是马鸣的著作,文章写得相当好,故事也很曲折生动,从题材与文笔看,确像是马鸣写的。在《论》的梵文残本被发现之前,法国学者莱维对它作过研究,还写了论文,名《大庄严经论探源》。莱维对《论》的作者未作专门研究,还是沿用罗什的说法,探讨主要放在《论》中所有材料的出处上,也涉及到马鸣,把马鸣着的《佛本行赞》等拿来与此论比较,因而附带断定此论作者是马鸣。莱维的论文发表后十余年,梵文残本被发现,题为童受作,随即由德国梵文学者刘德士加以介绍。莱维看后,不以为然,认为罗什的题名是正确的,因为罗什学有传承,而且时代较早,不会搞错。梵文残本后出,是把名子题错了等等,驳斥了刘德士。尽管如此,人们依然将信将疑。究竟作者为谁,一直未有定论。

我们认为,童受和马鸣活动的时间是相近的,两人著作可能混同,或者童受在马鸣原著基础上加以改订。既然是改订,那就有可能用原来的书名了。再说,从马鸣的学说上看,不管他是否写过《大庄严论经》,他也可以算在譬喻者的名下。

譬喻师中著名人物,除马鸣、童受外,在有部四大家之数的法救、觉天,也可算是譬喻师的中心人物。譬喻师学说资料,作为反对和批判的对像被保存在《大毗婆沙论》中,前后引用,不下八十余处。

综合那些材料看,譬喻者的学说主张是怎样的呢?一开头,很明显地看出他们所根据的要典是《法句经》。《大庄严论经》以故事解释佛说,在每讲一段故事之前就先引《法句经》,它所庄严的就是《法句经》。《法句经》是颂文体,《大庄严论经》就是以该经的颂标宗,然后围绕着颂讲故事。不过罗什译《大庄严论经》时未注意到这点,有时把颂译成了散文,因而对上述的性质没有明显地表示出来,使人看不出它的出处。

《法句经》是把部派佛学所依据的四阿含中重要的颂文抄录出来,按照义理分品构成的,是一种集钞。各家的集钞分量不同,品目也有出入。有部集钞的《法句经》,后经法救改订整理,并由原来的二十六品,增为三十三品,法救还有因缘解释的著作,汉译名《法句譬喻经》。

譬喻师的学说也以四谛为中心组织的,但对四谛的解释却与别家不同。例如苦谛:婆沙师认为是五蕴,分别论者认为是有漏八苦,譬喻师则认为是名色。集谛:婆沙师认为是有漏因,分别论者认为是招后有爱,譬喻师则认为是业惑。灭谛:婆沙师认为是择灭,分别论者认为是爱尽,譬喻师则认为是业惑尽。道谛:婆沙师认为是学无学法,分别论者认为是八正道,譬喻师则认为是止观。可见譬喻师所讲的四谛是有重点的,从而也看出它们的学说是从《法句经》来的(《法句经》所讲的四谛就是有重点的)。其次,《法句经》讲四谛以心法来贯串,譬喻师也是如此。他们认为:“心依名色乃成苦体,又由惑业系缚而心垢,止观调心而垢净,所以四谛安立,系之一心”(见《略述经部学》)。他们认识到的心是无间断的,一般说,心有多方面的功能,眼看、耳听等都是心的功能,就其每一类来说,总是有间断的,但若混为一体观之,从生至死,心则始终没有间断。就佛家的实践讲,止观达到灭尽定期间,意识似乎断了,有部说,灭尽定是无心无识的。譬喻师认为,灭尽仍有心活动,不过不是粗心而是细心。这就是所谓细心说。

譬喻师的重要主张,可说就是上述两点。到了以后(成立经部前),它们的学说又有发展,担负这发展工作的是童受的弟子诃梨跋摩(师子铠)。他开始信受师说,后来觉得那些还是有部旧说,没有摆脱《大毗婆沙论》的拘束,散漫支离,没有得到佛说的要领,因此,他离开老师到了阿逾陀。当时那一带的部派佛学中僧祇一部已到了多闻阶段,学说规模宏大,不拘守一宗一派之言,并采用大乘的说法,开展了综合性的学风。师子铠随多闻部学习,最后写了一部综合性的著作,《成实论》。

《成实论》,表示了作者开头所学和以后的成就,反映了他前后思想的变化。这从书名也可以看得出来,“实”指四谛之谛,“成实”即成立四谛。四谛是佛说,原无再成之必要,但他认为,各家对四谛的内容所说各异,因而他要成立四谛的确实所指。例如,他说苦谛是五取蕴,但对五蕴再作分析,色蕴四大是假,只有四尘(色香味触)是实(声尘是两物相撞,有起有息,亦不是实)。这种说法,既与旧譬喻师不同,也与有部之说对立。其次关于集,他认为苦的原因固然是烦恼与业,而烦恼中,贪欲最要。关于灭谛,他还有特别的说法,提出灭要经过三个次第,与之相应而灭三类心。(一)灭假名心,一般认为人我是在五蕴上假设的,因此是假名,讲灭,首先要破除人我,灭此假名心。(二)灭实法心,假名灭后,只剩实法,如灭人我就剩下五蕴等。有部到此便停下来,因为他们认为五蕴实有,不能破,旧譬喻师也承认名色实有,不能破,《成实论》认为名色中有实法有假法,不管假实,一律要破,这就是法无我,破法心。(三)灭空心,先破假名心,次破法心,最后剩下的是空心,《成实论》认为连这空心也要破。讲到灭谛,他们就要灭这三心。——这种说法,显然有异于部派佛学的通说,特别是超出了有部。因为有部只讲人无我,而不讲法空,相反,大乘则讲法空。龙树提婆等人,空也还要破,即空亦复空。同时并不以空空为止,而是讲中道。可见《成实论》之说是受到龙树、提婆的影响而接近于大乘了。《成实论》第一〇五品,即《三受业报品》中,还引用了提婆《四百论》中两句话:“小人身苦,君子心忧”,用以成立它们所说“忧”也属于苦受。平常不把忧当成一回事,在业报中无地位,此品则承认忧和苦一样,都可以得到业报。这两句话,在龙树、提婆学说中并不重要,但由于这一事实,说明师子铠是读过提婆著作的,因而会受到影响就不是奇怪的事了。

尽管《成实论》有了大乘空亦复空的思想,但其学说始终没有摆脱小乘的局限,他把最后的灭空心只分为两种,即证涅盘和入灭尽定,以此作为最高的境界。这与大乘如龙树、提婆等人就相差远了,因为大乘是主张无住涅盘的。此外,《成实论》除引用了提婆那两句不甚重要的话外,对于当时流行的其他大乘学说,一概未提,所以它仍然没有超出原来的范围来成立学说。从经部看来,它并不能说是譬喻师的正宗,只可说是别派。真谛说《成实论》就是经部的著作,还有人说它是经部导师,都不恰当。

《成实论》著作的地点是在沙勒,即罗什遇莎车王子改宗大乘的地方。那里有过大乘流行,靠近西域,故其学说对西域也有很大的影响而有相信的人。罗什适逢其会,学到了此论,并转译到了中国,译出之后,在中国就出现了成实师。他们认为《成实论》与《中论》、《百论》不一样,不仅有破,而且有自己的说法。如《成实论》篇首十论的一大段,即是对小乘十种议论加以批判的,讲的非常细致而有条理,其中有七论专破有部毗昙。像这样的态度,内容如此充实,似乎与龙树、提婆的著作相差不多,又是罗什译出的,看来是要把它与龙树、提婆学说相辅而行,因而误认它也是大乘一类。所以不仅成实师讲,即大乘师也讲。罗什译此书的目的,原不过以之与龙树、提婆学说对照一下,借以说明小乘讲空,以空为终点,无所得为究竟,到《成实论》,已叹观止矣。而大乘讲空,则为利他,以空为用,不以空为止境,即所谓“以无所得为方便”义,这是《成实论》所根本想象不到的。不料译出之后,人们把“相形”看成是“相成”,不是对照《中论》、《百论》以显其胜,而是把两者混为一谈了。无怪罗什要慨叹中国人没有见识。三论宗怕《成实论》与大乘相混,以讹传讹,也曾费力地进行过辩论,如吉藏着《三论玄义》(导言性质),即有专章分析,相当彻底,可以参看。至于印度,《成实论》的学说,并无流传。可能是由于此论出于偏西的地方,也可能还有其他的原因。

笈多王朝时代,在其统治地区——中印度一带,陆续有新的大乘经典出现和流行。主要有《涅盘经》(非后来译的大本,只相当大本的初分)、《胜鬘经》等等。这类经籍的出现与当时社会情况有关,其内容多少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所以从经本身即可看出它出现的时代。就在这些经里,有性质较为特殊的一种,即《大乘阿毗达磨经》。

在小乘佛学诸派中,例如有部,是推崇阿毗达磨的,他们将其归为佛说,也可称为广义的经。但是,有部的佛说阿毗达磨,乃是由迦旃延尼子把分散各处的佛说收集编纂而成,《大毗婆沙论》在解释《发智论》为佛说时,就指出:内容为佛说,编者是迦旃延尼子。譬喻师也很尊重阿毗达磨,说它是大迦旃延所编,是收集分散的佛说,编为九分毗昙。可见小乘佛学所说的毗昙,其性质都是编纂的佛说。《大乘阿毗达磨经》与这些完全不同,它有始有终,整然一体,不是出自编纂,而是原来就是佛说的一般经典体裁。《大乘阿毗达磨经》即是构成当时中期大乘佛学的重要素材,可惜原本不存在了。玄奘去印,按理应会搜集到这部经的,但未见到有译本,可能是未来得及或因其它原因而未译出。因此,关于此经内容,只能从其他著作引用的片断(现在只找出九段)以及涉及此经处,进行了解。经的体裁,大概全是颂文,怎样分品,尚待研究。

《大乘阿毗达磨经》,不论就形式或内容讲,它对小乘佛学都发生了影响。例如,譬喻师后来发展为经部,就是受了此经的影响。因为佛说有完整的阿毗达磨,所以他们就从原来的重论转而重轻,换句话说,他们不再重视编纂的以“论”形式出现的阿毗达磨,而要直接由经中找阿毗达磨性质的资料。原来单纯以论为决定是非标准的,一变以经为定量,因而有了“经部”之称。这是由《大乘阿毗达磨经》的形式上受到的启发。

从内容上看,《大乘阿毗达磨经》的内容十分丰富,据后来其他著作引以为据的,均集中在“无始时来界,为诸法等依”这一问题上;这是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是要探讨宇宙一切现象以何为依的问题。原始佛学,对此类问题是避而不谈的,前期部派佛学,对此回答得也不明确;以后大乘也曾讨论过,到了此经,则有更进一步的解释。据上引之语,它认为宇宙现象总的根据是“界”(蕴处界的界),同时在时间上是“无始时来”,就是说,时间是无始的。所以宇宙本身无始,宇宙现象的原因也是无始的。此经认为用“界”来表明总的所以还不够,还给“界”安上另一名字,即“阿赖耶”。“阿赖耶”原义为家宅,是收藏的意思(旧译为“家”或“宅”,后来翻定为“藏”),以它作为一切现象的种子仓库,这样,“藏”就成了诸法的总因了。而且,是无始相继连绵下去,这就有因果关系,界是因,现象是果。“界”有种子的涵义,无始时来就有种子,并构成界,种子遇到条件生起各种现象,这就是所谓现行,这是一重因果。反过来说,诸法对藏也有因果关系,诸法是不断把新种子放进藏里去的,否则,家当也会变完,这样,诸法为因又为藏产生新的种子,这又是一重因果。这两重因果:种子生现行,现行熏种子,就构成了互为因果,循环不已。这一重要理论,对譬喻师,特别是由譬喻师发展而成的经部,发生了影响。经部的主要观点与此有很密切的关系。

经部的著名学者,现在所知道的有室利罗多(胜受),据玄奘所传,他在阿逾陀作了经部的根本毗婆沙(此指书的性质,非书名)。经部各家并非完全同意其说,但这书包括了经部的重要学说。胜受就是受了《大乘阿毗达磨经》的影响,吸收譬喻师的说法,建立起他的“随界”说的。“随界”一词,并非胜受所创,在其它经籍中早就提出过,但解释却不尽同。其它经典的“随界”来自“随眠”,所谓随眠,是烦恼的潜伏状态。对人说来,这种状态时间相当长,程度相当深,可以构成为界,故叫它“随界”,表示它跟随人转,如影不离形,不是表面上的东西,而是很潜隐的。胜受使用这词时范围扩大了,凡是一切潜伏的功能,都归之“随界”。“随界”之所随是指甚么呢?指心。胜受这里吸收了譬喻师的细心说,认为有一种细微的心,使人心理活动相续不断,即使入了灭尽定,细心仍然存在。这就把随界说和细心说联系起来了:“随界”(一切法的潜伏功能)无始以来就存在。

同时,以胜受为代表的经量部,又是二元论者,他从二元论立场出发,综合譬喻师的细心说与《大乘阿毗达磨经》的藏识说,把“随界”解释为二元论的性质。二元论者,是讲名色的,人为五蕴和合而成,其本质则为名(心)色(物)。他们讲细心时,以为心与色相依,从而也就同色联系了,所以“随界”之所随也包含有色的方面。关于界的构成,是色心互为因果:色可以构成界以存于心,心亦可以构成界以存于色。而构成界,则是通过“熏习”,如华香熏物,色熏习心构成色的种子,心熏习色构成心的种子,这也叫心色互熏。由此,随界之界,包含有心界,色界,以至于心色互熏。这种理论显然是吸收了譬喻师细心说,又受到《大乘阿毗达磨经》藏识说的启发的。但是,《大乘阿毗达磨经》以藏识为主,先有藏识,后有色境,这纯粹是唯心论的。经部却主张色法与心法可以互依互熏,而留习气以成界,抹煞了心物的先后、主次,明显地是一种二元论。所以理论上自然与该经有所不同,后来又在此基础上发展出许多说法。这些学说与有部的距离越来越远,其中有的说法对后世大乘却很有影响。

经部与有部对立的一个说法,是关于根境识不同时说。有部主张剎那灭,经部原出自有部,也主张剎那灭,认为一个现象灭了,接着另一个现象发生。法是剎那灭,法的(种子界)也是剎那灭。这里与有部的分歧之点是:有部认为因果同时,如以根境与识来说,它们是同时产生的;经部的主张则不然,认为因果是异时,在时间上因先果后。如根境识,根境是一个剎那,等这个剎那过去,识才产生,识是另一个剎那。就是说,根境在先,识在后。这就直接反对了有部过去法实有的理论。有部有六因说,是用以论证过去法体实有的依据,六因中以“俱有因”为基础,而主张因果同时。或现在,或过去,因果必同时。其意即为有过去能缘之心。必然已有过去所缘之境。它的六因说,侧重说因,以因论证法体恒有。到《顺正理论》时,对六因作了有力的补充,以“心不缘无境”为依据,侧重说境,以境来论证法体的三世有。如说,有过去的识,必有过去认识的对像。经部对有部上述这些说法完全与以破斥。经部从一切法剎那生灭出发,其论证的次序是这样的:既然一切法剎那生灭,因果即不能同时,必然是前一剎那为因,后一剎那为果。既然作为因的前剎那灭了,这因就不能是实体,这样就反对了有部的因果同时说(根境在过去,识在现在,因果不同时),也反对了《顺正理论》的心不缘无境说(过去因已灭,何能有实体?)。总之,经部从根本上动摇了有部的主张,因之有部对它极为深恶痛绝。无怪《顺正理论》对《俱舍论》采用经部观点十分恼怒,要予以彻底地批判了。

以上系对经部学说要点的提示,详见另文《略述经部学》。

其次,经部学说对后世大乘学说发生影响之处,可举出主要的两点来谈谈:

第一,心法缘境的“带相”说。经部认为心之缘境不是直接的,心缘之境非境本身,而是以境为依据,由心变现出来的形象(变相)。心所知的,是心自身的变相。一般说,感觉是直接的,知觉才是在心里依感觉而构成的影像,所以认识过程是:先有感觉,这是直接的,而且是可以通过它了解境界本身的,比感觉更进一层的是知觉。感觉和知觉都是认识的低级阶段,也是认识的基础。所以认识绝不能离开感觉、知觉的对像仅仅以“影相”为认识的依据。经部却以为通过感觉、知觉不能了解境界本身,只有通过自己重变出来的变相(或影像)才能认识。换言之,心法缘境都是间接以影像为凭的,这一观点与它的因果异时论有关,第一剎那是根境,第二剎那识生时已没有实物了,一定要依赖于带相,否则即不能自圆其说。经部的带相说,后来陈那将其导入瑜伽学说体系内,并有所发展。

第二,“自证”理论。经部了解对象的心同时有自证的意义(了解正确谓之证)。“自证”本有两种意思:一、心自己了解自变之相,谓之“自证”。经部此处所说,不是这层意思,而是:二、心在了解对象的同时,还对本身有反省的作用。譬如点灯,灯光四射,既照明了余物,同时也照明了灯的本身。心也一样,如眼见草青青,天苍苍,既见到草、天的颜色,同时也了解了自己这是“见”了。这种了解是无意义的,是自然而然的,但是,怎样证明是“见”了呢?是后来通过回忆知道的。如我们从前见过一本书,现在回忆时,把注意力集中在“见”上,我们就可以知道,从前我们有过“见”的领受,不然的话,就不会说“见过”,既然现在有“见过”某一本书的记忆,就证明我们有“见”的经历、本领。这就是他们对于心法能够“自证”的说明。这一理论是经部的特殊发明,他们对此分析得很细微,也很实在,对唯心论起了促进作用,所以后世大乘采用这个理论,也由陈那导入瑜伽体系之内了。

由于后来大乘引用了经部的学说,这使经部的地位大为提高,成为以后佛教四大派别之一,而在小乘中就与有部平分秋色了。经部学说与大乘的关系,颇似《成实论》与《中论》、《百论》的关系,好像还未能了解《中论》、《百论》之时,可先看《成实论》为开导一样,未能了解大乘瑜伽之时,可先看经部说为开导。

正量部是犊子一系分出的四部之一。它对犊子本宗的主张,如补特伽罗实有、业力不空等,都有发展,这从现成正量部著作《三弥底部论》中可以看得出来。

此部流行的地区是在西印,以后发展到西南印。他们在这些地区得到工商阶层的支持,因而势力逐渐增强。大乘思想开始传播时,途径是由东南印、南印、西南印、西北这样的方向流行的。正量部与大乘的学说思想互有影响,与他们的传播地区大体相当不无关系。正量与大乘在学说体系相联系的地方,如代表初期大乘思想的《大般若经》中,有五所知法(五类应理解的法),其中第五类是不可作决定说。正量部也是这样的分法,把补特伽罗归在第五类,认为补特伽罗与五蕴是一是异,不可定说。又如,在讲到界趣时,大乘一开始即讲六趣,正量部也是这样讲,把阿修罗道归为第六趣。

以上是从学说体系方面看两者的联系。另外,从其它方面还可以看到一些正量与大乘相联系的事实。不单只正量一部,恐怕作为犊子部的全体都有这种相联系的情况。例如在中国译籍中,有大乘的作品《大丈夫论》,作者题名为“犊子部提婆罗大菩萨”。犊子本是小乘,但作者却自称菩萨,从论的内容看,也完全是讲大乘菩萨的布施、大悲、大愿等等。另外,正量部的兄弟部派贤胄部也有一著作,汉译名《三法度论》,此论注释者僧伽先(众军),也称为开士(菩萨的义译)。据此论汉译后记及序称,僧伽先是一位大乘学者。由以上两事看,犊子一系与大乘的联系是十分密切的,有的小乘学者为大乘写书,有的大乘学者为犊子部论作注。

再有,还可从大乘学者特别注意犊子的学说著述方面,推论两者关系是密切的。如真谛是大乘学者,他译了小乘的著作:《部执异论》(《异部宗轮论》的异译)。在书中,真谛还特别把犊子部后来才发展出来的十一条学说加了进去。这十一条,在《异部宗轮论》和《十八部论》中都见不到,西藏译的《异部宗轮论》也没有。真谛还译了正量部的律论《明了论》(二十二颂,简要本)。他又在所译《摄大乘论》里,把正量部的“果报识”增加进去。这说明真谛这位大乘学者对正量部学说是何等关心。研究是何等深刻,这也恰好反映大乘与正量的关系密切。至于两者密切的程度与关系的实质如何,尚待进一步的探究。

由于正量部发展了犊子本系的学说,流行地区的社会条件很好,又与大乘有这些关系,就使得它在犊子部中占有特殊的地位。而且这种地位越来越高,以至可与犊子并驾齐驱,后来甚至取犊子的地位而代之。不过,关于犊子兴旺发达过程的年代,现在还不能确切地指出,只能从下列资料中看出一个大概来。首先,从《论事》看,它把各部派的不同主张基本上都列举出来,但未指明哪条是哪家哪派的,所以单从《论事》中,还不能明其原委。后来觉音对《论事》作了注疏,把书中所列举的二百一十六条,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指出部派所属,我们可以借助这个注来看一下正量部在部派佛学中所占的地位。觉音的注只举出犊子部的两条根本主张,一是补特伽罗实有,一是阿罗汉有退(这两条是部派佛学时争论的中心),而正量部的主张却举出了二十二条,比犊子多十一倍,可见觉音之前,正量部的地位就已经超过了犊子部。其次,还可从考古数据来看,考古数据发现在第四世纪初就有以正量、犊子并名记载的实物,可知当时正量的地位就不在犊子之下了。最后,从玄奘、义净所传来看,到玄奘、义净时代,正量部已发展成小乘四大宗之一,完全代替了犊子的地位。如义净《南海寄归传》说,印度佛教有四大宗,正量部是一大宗,它下面再分四部。玄奘还把正量看成与瑜伽派相对抗的劲敌。从这些记载看,在部派佛学时期,正量部已有代替犊子之势,到玄奘、义净去印时代,不仅完全取代了犊子地位,而且在整个印度佛学界也成了不可忽视的势力。

关于正量部的主要学说,首先,它对人我实有,有许多补充,因其属于犊子本宗,暂且不谈。现在就它受大乘思想影响对业力说的发展方面谈谈。大乘思想,经龙树、提婆组织以后,对有为法(业亦有为法之一)的看法,不主张偏执一面,而主张非断非常。业一定要有果报,业在未受报前是相续存在的,否则,报无从起。但问题还有:已受报的业是否还存在?这类问题,部派佛学时是经常争论的,大乘对此,认为不能看得那样死,要辩证地看:既不能看成是常,也不能看成是断。这种看法是与大乘的“中道”理论有关。正量受此影响,首先,它把业力归为佛说的“不失法”(不失法佛经中早就有,主要指业而言,说业力不失)。正量部并进一步以世俗借债立券作比,认为业力就像借人家的债给立了字据一样。其次,对于这“债券”的性质解释,正量部也是受了大乘的影响,认为不能把它说成或断或常。应是非断非常。在整个过程中,有业必有报,而业的性质,是相续、转变而有差别的。换言之,一方面它确实相续下来的,应看成非断;另方面它又有转变差别(差别指业由弱增强,然后在其它条件帮助下实现报应),应说是非常。正量这些说法,就是受了大乘的影响。

正量部受了大乘影响这一事实,还可以从罗什、青目对《中论》引正量部的一个颂的看法上得到左证。《中论.观业品》引了正量部一个颂:“虽空而不断,虽有而不常,诸业不失法,此法佛所说。”这是为了批判正量非断非常的业券说而引用的。认为他们说得肤浅蒙混,并有执着处,不如大乘的根据更确实、深刻,讲的当理。但罗什在译《中论》时却忽略了这一点,以为这颂是论的正面文章,青目作《释》时也未注意到。罗什为甚么搞错呢?是否出于一时的误译?不是。在《大智度论》里也有这一个颂,罗什也当作正面文章处理的。显然不是一时的误译,而是由于对非断非常未作很好的分析,或者对当时正量部与大乘的关系不清楚而造成的误会。由此可见,非断非常的理论是大乘所特别注重的,同时也看到正量部受大乘影响之深,表面上竟到如此相似的程度,以至连罗什、青目都难以分辨了。

正量对业力说有所发展,同时还进一步对业力说各方面的性质也有所阐明,尤其是将业力说和它们的色法在心法之外,色法性质非完全剎那灭等理论联系了起来。它们认为色法、心法是分立的,色法在心法之外,其性质也非剎那灭,而会继续存在一段时间,由此出发,它们对业力说的各方面就作了特别的发挥。首先,它们把表色看成是业的一类。所谓表色,就是受到意的发动表现于外的语言、行动,一般只谓之业道,不认为是正式的业。正量则特别重视表业,认为它才是正式的业,发动业的意倒是次要的。其次,表色行动是实在的,固定的,因而才能说到由此及彼,否则,何以称为行动?这行动不成为假的了吗?

关于业的不失法,正量部也有新的阐明。不失法还含有积聚的意义,因为它是逐渐积累的。所谓“不失”,是依甚么而不失?这必然与补特伽罗(我)有关系。我是主体性质的东西,生死流转,业力果报,均得以它为依。这样,不失法的内容就增多了。不是平常所讲的单纯的业因,而是逐渐把一切业综合而成《显识论》时,还将“果报识”换译为“不失法”。从这也可以看出,正量的“不失法”与以后大乘所讲的“果报识”、“异熟识”(即业与报不是同时而是异时成熟的)、“阿赖耶识”虽不完全相同,但是有关系。大乘思想的发展,对正量一些主要说法是有所吸收的。

正量部在当时的部派中占有特别的地位,和它同时的经部地位差不多,都属新兴力量。经部的学说尽管起源早,但构成一部,还是此时的事。这两个新兴部派间是否也有关系呢?有的。正面的反面的都有。

从正面的关系看,正量是从犊子分出的,犊子部原是宗论的,尊奉《舍利弗毗昙》为学说根据和抉择道理的标准。正量等四部之所以分出的原因,据真谛《部执异论记》所传,是感到《舍利弗毗昙》有所不足,各派另加补充,因而从犊子分离出来,但是宗论的状况未变。事实上,宗论的情况也是有变化的,正量部那时虽然还是以《舍利弗毗昙》为宗,但对经也同样重视起来了。关于这方面的材料,正量本身留下的较少,只能从其它方面的材料加以研究。正量的兄弟部派贤胄有《三法度论》一书,汉文有两译,其另一译名《四阿含暮钞》。从两书的译序看,此论是用三分法把四阿含中所有的理论提纲挈领组织而成,名为“钞”,实是个纲要。这说明,贤胄也已经(阿含)为其学说根据,不再是专宗论的了。这情况,大概犊子系四部都相同。另外,从真谛《部执异论》举了正量部十一条主张中,最后一条认为佛说经有三义,恰与《三法度论》三分的根本精神一致,这就说明正量部对于经的看法与贤胄《三法度论》相去不远,也是既宗论又宗经的。这一点就与经部的基本态度靠近了。再者,经部的宗经是以了义经为标准(佛说经有的是“了义”的,有的是“不了义”的。所谓“不了义”,指在文义上不太明了,可以作这样解释又可作那样解释的;反此为“了义”)。正量部以三法来解释经,实际也是一种了义的标准。所以宗经又重在了义,这也可能是受了经部的影响。

《异部宗轮论》在叙述到经部主张时,最后一条是“执有胜义补特伽罗”。这一条整个犊子系都是一致的。从经部的全部主张看,这一条也是它们整个理论体系必然会有的归结。因为经部一上来就主张“一味蕴”(相续不断的蕴),可以从前世转至后世,因而有“说转部”之称,这是它们的一个特点。《论事》也说此部先名说转,后成经部。《异部宗轮论》则把二者合而为一,事实上是有发展先后区分的,《论事》所说,更符合事实些。先是说有可以从前世转至后世的名一味蕴。一味蕴有许多异名,如细意识、心种子等,或说它是五蕴中除去色蕴的四蕴。既有转世的一味蕴,就应该有“所依”,这个所依即补特伽罗,而且是“胜义的”,不是如镜花水月般假的。正量部的补特伽罗虽然在内容上与经部的不一致,但表面上却很相似,这也可以说是正量与经部相关联的地方。

但是关于经部的执胜义我,发生了不同的看法。清辨在叙述小乘各部学说的著作中,说经部主张胜义补特伽罗不可得,世亲也有同样的看法,《俱舍论》是完全用经部说来批判其他派别,特别是有部,它在六百颂的解释外,又增加了《破执我品》,主要即破犊子之胜义补特伽罗说,这样看经部自然就不会主张胜义我了。不过,《异部宗轮论》是玄奘所译,明写经部执有胜义我,似不应有错,而藏译的《异部宗轮论》以及律天所叙述的经部学说都与奘译所说一致。因此,这个问题,需要研究。但也可能各家对“胜义”的解释有分歧,因为这个阶段胜义、俗谛的标准不一,至少有双重意义,甚至三种、四种,这样,各家所持标准不同,对同一问题就可能产生不同的看法。胜义是真、非假。大家一致认为经部的补特伽罗不假,但真到甚么程度,各家看法就不一致了。

从反面的关系看,正量与经部作为两个不同的派别,异点就更多了。有一点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正量主张境在心外;经部是二元论者,也承认心外有境。双方主张差不多。但讲到心与境的关系,两家就不一致了。正量认为心缘境是直接的,如手取物,手到擒拿,但经部认为心不能直接缘境,而是通过心变现的形相,即带相而缘的,如同镜子里的影子。正量与经部这一主要不同,最应分清,因为这是哲学问题。后来正量部对大乘唯心学说有过攻击,也即是从直接取境这方面发展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