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期时代约当公元五、六世纪之二百年间)
中期大乘佛学是大乘佛学的极盛时期。此时在初期的基础上,并依它所指出的方向,使大乘佛学有了很大的发展,由于内外的有利条件以及经过几家学者的努力,一时形成为百花烂漫的盛况。此后,虽也还有一段群芳竞秀的局面,可是就在其间便呈现了一些衰退的征候,特别是密教思想的渗入,所以,那只能称作大乘佛学的晚期了。中期大乘佛学从时间讲,上接初期大乘,约当第五、六世纪之间;从地区讲,是以中、西印为中心而发展起来的。这正是笈多王朝和后笈多王朝(五世纪是笈多王朝,五世纪以后是后笈多王朝)统治时期,总共有二百年的光景。
第一节 时代背景
笈多王朝的盛衰——帝室佛教信仰的抬头——那烂陀寺的建立与世亲——大乘非佛说的诤论引起新文献的创作。
五世纪初月护二世超日王在位时,是笈多王朝经济文化最发达的时期,我国法显当时正在印度游历,目睹其盛,并留下了记载。不过,这种繁荣,仅延续了二十年左右,此后,国势便处于守成的局面。五世纪中叶,白匈奴由西北印侵入,那时是塞建陀笈多在位(公元四五五~四八〇年),开头还能抵抗一阵,后来就无法抵御,国势日颓,民穷财尽,以致不得不借改革货币来维持现状。到他的下一代觉护(公元四八〇~五〇〇年),终于丧失西印,宣告笈多王朝的实际终结。最后,仅在摩揭陀、阿逾陀一带,保持残局,是为后笈多王朝。
笈多王朝(公元三二〇~五〇〇年)是封建制的完成时期。社会制度也从种姓制逐渐分化,形成为类似中国的门阀制。即在原来的种姓中,依据职业的不同,又分出许多姓阶来,并且是世袭的,所谓“工之子恒为工,商之子恒为商”。每一姓阶之间,不得互通婚媾,从而使姓阶制度更为巩固。而且姓阶愈分愈多,数以千计,这就使得农村公社的残余,长期不能改变。因为每一公社都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经济单位,附属有一整套手工业行业。这一制度,即使到了后来变化也是不大的。
以上的变化,对当时的文化,如宗教、哲学等等,都发生了一定的影响,以大乘佛学来讲,它的变化就是适应这一王朝的盛衰形势的。笈多朝初期,信奉婆罗门教,对佛教并不重视,如塞建陀笈多于公元四五九年打退白匈奴侵略后,庆祝胜利,特修建一座华美的毗纽天神庙,举行了盛大的祭祀典礼。当时佛教对统治者的态度,像《涅盘经》中所表示的,只要求国王给予外护就可以了。从佛教立场来谈政治的《王法正理论》,也只希望统治者常常与沙门婆罗门咨询政事。这里用了“沙门婆罗门”字样,没有单独提出佛教来,与龙树作《宝行王正论》的情形已大不相同。那时龙树完全站在佛教立场,要国王不亲近崇奉外道,因为案达罗国王信仰佛教对龙树十分尊重的缘故。现在的情况,笈多国王仅是对佛教不排斥而已,因此,说话的口气就不能那么硬了。但是,真谛译的《婆薮盘豆传》中说到世亲很得正勤日王和新日王两代的信仰(笈多王朝帝王除以笈多为名外,还以阿迭多——日为名),特别是新日王跟世亲受过戒,正勤日王的妃子随世亲出了家,后来新日王和他母亲又请世亲常住于阿逾陀。另外,玄奘到印度,按照传闻记录了那烂陀寺建造的历史,说该寺建立的历史很早,开始于笈多朝的帝日王(即塞建陀笈多王),后来觉护王、幼日王等历代国王都有所扩建(觉护王时代已有资料可考,帝日是觉护的前一代,大概相当于塞建陀笈多,这是按世系次序推算而得,并无文献可征)。从真谛和玄奘所记述的事实看,笈多王朝到塞建陀王时,就开始改变了政策,对佛教已重视起来。这可能与其国势日衰有关,塞建陀王开始还能抵御外侮,并取得一次胜利,曾建婆罗门信仰的大庙庆祝,后来一蹶不振,不得不改变他的宗教政策,借以振作人心。
另外,从当时流行的《胜鬘经》中也多少反映了皇室信仰佛教的情况。经在序品有这样一段叙述:佛在世时,舍卫国波斯匿王和他的妃子末利夫人信佛后,想到嫁给阿逾陀友称王的女儿胜鬘,就写信派使者去劝说她信佛。胜鬘果然听从了父母的话,佛教就在那里传播开来,她还发誓弘扬,得到佛对她说了一番道理,结果夫妇都成了佛教徒。不仅如此,他们还教化阿逾陀一国的民众,从七岁以上一概都倾向大乘云云。这当然不会是真事,因为佛在世时尚无大乘,再说阿逾陀也不是当时经济文化的中心。但通过这一传说,却反映了阿逾陀有大乘流行过,也有统治者改信佛教的事实。
那烂陀寺的建立与笈多朝有密切的关系。据义净《求法高僧传》卷上说,那烂陀寺是帝日王为北印一个叫曷罗社盘社的比丘兴建的。后来历代扩建,到玄奘去印时已有六大院,义净去印时则发展到八大院,规模异常宏伟。据《婆薮盘豆传》记载,世亲深得笈多朝正勤日王和新日王两代的信仰,所以他们扩建那烂陀寺就不能不与世亲有关。传称世亲第一次同数论外道辩论胜利后,正勤日王(据现在历史考证即颇罗笈多,在位时间是塞建陀笈多稍后一点)就赠与三洛沙金(三十万金),世亲用它在阿逾陀建了三个大庙,其中即有大乘庙。后来在新日王时,世亲又与胜论外道(弥曼差派)辩论获胜,国王母子也赠与三十万金,他又用以在阿逾陀建庙。这些记载,就反映了笈多这两代扩建那寺的情况,世亲所建的寺,恐怕就是那烂陀寺。另外,《大唐西域记》里也说到世亲在阿逾陀寿终。玄奘去时还看见过世亲讲学的场所,规模很大,据说受教者中有各国国王,各学派的学者。从这些记载可以看出,在世亲的时代,那烂陀寺确已建立。关于历代扩建的帝王名字,玄奘所传与一般历史说的还不一致,相同的只幼日王、觉护王二人,其他尚待研究。不过可以肯定,那寺是在笈多王朝时建立,后来逐渐扩大的,这一点已没有问题。玄奘、义净均先后留在那里学习过,均记载了有关大院、住房、寺塔、组织等等情况。他们说那寺常住三千人,有庄园二百所。义净还曾绘制过一个图,附在《求法高僧传》内,可惜现在失传了。那寺一直维持到十二世纪末,回教侵入才被烧毁的。
那寺遗址,从一九一五年开始,由印度考古学家根据发现的线索,参照《大唐西域记》内的记载,作了三十多年的发掘工作,现在遗址全部出土,大院不止八个,有十多个,还有雕刻、金币等遗物,金币上有的提到新日王、童护王的名字,证明那烂陀寺确实在那个时代就建立了。
那寺建成后,就以无着、世亲学说为中心(《南海寄归传》把无着、世亲并提,因为据义净了解,两人的著作均用无着名义,共计八部),对各种佛学思想同时弘扬。此后这一系的大学者辈出,据玄奘《大唐西域记》所列举的,有护法、护月、德慧、坚慧(安慧)、光友(即后来到中国之明友)、胜友、智月等等,最后说到玄奘的老师戒贤,真是人才济济。这里有两个系统,一是护法系统,一是德慧安慧系统,后来安慧一系向西印度发展,那寺就单属护法一系了。
由于那寺是国家兴建的,所传学说虽以无着世亲为中心,同时还网罗了当时大小乘学者以及世俗的各类学者在那里讲学,形成了各抒己见、百家争鸣的自由讨论的风气。因而在构成瑜伽行学派的同时,也把中观学派刺激起来,出现了佛护、清辨以后还有师子光、智光等人物,重明龙树提婆之学,而有意地与瑜伽行学派相对峙。同时,那寺在讲学中,还对全体佛学加以分科组织,即不以对峙的态度处理各派,而是把它们作为一个全体来分科,这样,讲学的规模日趋完整,学者们都从全体着眼而不拘于一家之言了。我国的玄奘、义净都在那里受到过这样全体的教育。我们替它整理一下,发现当时那寺共有五科,奘净等都能把五科的精华,传回我国。后来也由另外的学者把五科规模传入我国的西藏,不过那是后来的事,已无奘净时期的精彩,徒具其形式而已。那寺的这种学风,也是使大乘学说所以能达到极盛的一个重要原因。
与此同时(五世纪末)笈多王朝衰落,西印部分已被外来的摩伊陀罗迦族(属伊朗族)占领,他们以伐腊毗城为中心建立了国家。起初白匈奴在这一带,这个国家臣属于白匈奴,后笈多王朝击退白匈奴之后,它就乘机独立。因为其地居海外贸易中心,经济文化都很繁荣,因而也吸引了许多佛教学者,逐渐形成为大乘佛学中心之一。德慧、安慧离开那寺就是在这一带活动。所以无着、世亲的学说,特别是世亲开头讲的《俱舍论》,在这一带很流行。到七世纪,这里的大寺已可以与那烂陀寺相比。这对中期大乘佛学的发展,也很有关系。
再从当时佛学本身情况看,大乘思想一发生,部派佛学方面就有人反对,批评大乘经典不是出于佛说。这一点,在《般若经》内即有所反映,但不是部派佛学全体的看法,例如马鸣之师胁尊者,就相信《大般若经》是十二分教内的方广一分。大乘经典是否佛说,当时确有不同的意见,但并未展开争论,从文献上也看不出来。大乘思想流行以后,经过龙树师弟的组织,对部派佛学,尤其是有部大加攻击,部派佛学方面,当然不会缄默,这是可以想象到的,不过,在文献上还是看不出来。只有继此以后,大乘发展到中期,继续出现了大乘经,这才开始有反映:如《大涅盘经》内,对部派否定大乘经典的议论,给予了驳斥;之后,一些大乘学者的主要著作内,也把这一问题提到了第一位。无着在《大乘庄严经论》第二卷《成宗品》中,即列举了七种理由(梵本是七因,汉译把“有无有”分为二,成了八因)坚决认为大乘是佛说。七种理由是:先不记,俱行,非余境,应极成,有无有,能对治,义异文。世亲对此,解释得很繁,此处不一一分析,仅将其中比较重要的两条理由,略为解说。
一是俱行,认为大小乘的经典是同时流行的。所谓同时流行,是指有文字记载的经典而言,不是指口传的阶段,口传无凭,是无从证明的。小乘有文字记载是从《大毗婆沙论》开始,传说该论编成后刻在石上,应当算是有文字记录了。大乘经一上来就有文字,胁尊者说般若是方广,显然不是指的口传,而是他看到了文字记录。既然文字的记载是同时流行的,那就很难辨谁先谁后,谁是佛说谁非佛说了。大小乘经典形式都差不多,都以“如是我闻”开始,怎能说小乘是真而大乘经就非佛说呢?这条理由,小乘很难反驳,所以很重要。
二是义异文。这条理由是说,佛说都用文字(名相)表示的,而文字有意趣(即佛说法都有所为)与秘密(指文字中含藏的微言大义)。大乘经的文字、义理,确非泛泛地一看就能理解的,小乘若攻击大乘非佛说,即可据此分辩:佛说有种种意趣,不能拘于表面文字,应追究为甚么如此说。这种解释佛说的方法即所谓[虫*毘]勒法门,初期大乘已开始运用,它发挥佛说的意趣极为深入。另外,佛说不但有意趣,而且还有秘密——深奥的内涵,人们对它的领会自然不会一样。以后大乘凡遇有与小乘在文字理解有矛盾时,都用这条理由去解释。
此外,无着在《显扬圣教论》里讲了这个问题,还把七因扩大为十因,后来《成唯识论》也引《庄严经论》再一次提出这个问题来,说明当时大乘学者对它都很重视。不过,七因都是一般的理由,而且是大乘单方面的,除此还有更为具体,小乘也承认的理由,《庄严经论》也提出过的,那就是“三法印”(与部派时期的三法印不同)。“三法印”是:入修多罗(经),随顺毗尼(律),不违法相(论)。这是判别是否佛说共同承认的标准。大乘讲,用这三法印来判别的话,大乘是佛说。首先,大乘入修多罗,原来三藏的组织是十二分教,其中就有“方广”,大乘经从形式言,动辄万颂,从内容说,上下古今,都是相当方广的。其次,大乘经也是对治烦恼的,因此也随顺毗尼。第三,大乘经的重要法相如四谛、十二因缘等,也都不违法相,只不过解释不同而已。
三法印本来出自小乘,大乘用这个标准,当然可以取得公认。不过三法印中的修多罗以十二分教来说,并不是一切部派佛学甚至大乘自己所一致承认的。十二分教是新说,在此之前还有九分教的旧说,旧说即不包括“方广”。小乘中有些笃守旧说的,大乘中如《法华经》,就只谈九分教,这样,第一法印就有点说不通了。由此发展下去,上述的三个标准,就变成大乘“自乘”的标准,从而出现了独立的大乘经、律、论。这种具体的辩论,在《庄严经论》中没有充分开展,后来坚慧做《入大乘论》(汉译有二卷)几乎用了整整一半篇幅(上卷《义品》)来谈三法印论证大乘为佛说。这里就反映一个情况:在此时期内,有了比初期大乘更新的经典出现,而且是属于三藏性质的文献,否则,坚慧那些议论就没有根据了。所以,也可以说,在大乘是佛说非佛说的争论过程中,引起了新文献的创作。
第二节 续出的大乘经及其主要思想
《涅盘经》类的佛性说——《胜鬘经》类的如来藏说——《菩萨藏经》与大乘思想的再组织——菩萨藏摩呾理迦(本母)——议论性质的《大乘阿毗达摩经》——《解深密经》的七义抉择
在龙树、提婆之后,继续有大乘经出现,其中最流行的就是《大般涅盘经》。此经本文即暗示了它成立的年代,所谓佛灭后七百年魔破正法等等说法,就是说,约在公元三世纪之后。最早年限,约在笈多王朝初期,它就开始出现。经的梵本,已经没有了,中亚地方及日本仅保存下几页。汉文、藏文各有两个译本,藏译中有一个是从汉文转译的。
从汉藏文译本及有关文献看,《大涅盘经》全文有二万五千颂,分前后两分。前分四千颂,相当于原本《大众问品》的一品,东晋法显和觉贤共译的,译本重新分为十八品。后分二万多颂,北凉昙无忏译出,译本有八品。以后到唐初,在此两分外,会宁还在印度找到并译出又一个后分,说的是佛涅盘以后诸事,如火葬、分舍利等等,材料与小乘涅盘经类似,因而义净对它有怀疑,不承认是大乘涅盘经。由此看来,《大涅盘经》恐怕也只有前后分,而且还是分别流行的,流行的时间也先后不同。前分是法显于第五世纪初(公元四〇一~四〇三年)在印度华氏城(摩揭陀首都)一个婆罗门家钞来的,以后义净在印度所见的也只是《大众问品》,九世纪西藏译出的也只是这初品(藏译在译本后还说这是大本二万五千颂的一品)。后分是北凉昙无忏由西域传入的,印度本土似乎反而没有流行。
《大涅盘经》不是一时所出,前后两分,主题虽同,解释却有出入,说明它们是分别反映了出现的时代社会一些变化的。从前分看,主要内容是就佛涅盘一事讲起,而提出佛身是“常”的概念来。所谓涅盘,一般就是指人死了,这里的问题是,佛身是同常人一样死了就完呢,还是永恒的?经中肯定佛身是常,如金刚一般坚固不坏,不同常人的父母生身,而是所谓“法身”。这种思想在初期大乘经中即提出过,如《法华经》的如来寿量无边际的说法。龙树《大智度论》提出佛有两身等,此经继承其说,但特别提出“我”的概念来。这里含有两层意思:一是佛身有其自体,有其作用,一是佛身常恒不变,这样的“我”也就是“法身”。与法身是“常”是“我”相联系,连带也讲佛身有“乐”有“净”(脱苦离染),因此,法身就具有“常、乐、我、净”四德。四德被凡夫所误解,因而执着,谓之四颠倒。小乘虽不执着常乐我净,但回避它,或否定它。而《大涅盘经》则肯定了佛身的四德,这是本经显著特点之一。
由于佛身是常,从而要找出其何以为常的原因。经说证得佛身是由于认识佛性而来,佛性原本就是常,但为烦恼障蔽,处于隐伏状态,经过必要的修习,它即可以逐步显现,等待完全显现,就成为佛身(法身)。那么,佛性是佛所独有还是一切人共有呢?从大乘角度看,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众生就是不同生类的意思,生类虽不相同,但同具佛性这点是相同的。不过,经的前分对众生悉有佛性有一限制:即“一阐提”应除外。所谓“一阐提”是世欲非常深重的人,他们不信大乘,甚至毁谤,更不能按大乘教去实践,这类人不能成佛,也就等于没有佛性。这一说法,反映了经的前分出现时,首先受到小乘的极力反对,无法使他们转变,所以只好叫他们为“一阐提”。其次,反映当时印度的族姓分化极为繁复。佛教原是反对族姓制的,主张任何族姓均可加入佛教,尽管种姓划分得多,都可从佛性这一角度统一起来。所以佛性(Buddhagotra)的“性”用了“乔多啰”这个字,意思是姓、种类、种族。所以《涅盘经》说“众生界”“佛界”,以“界”字形容众生和佛性,即表示尽管姓阶虽多,但由佛性看来,一律归之平等,同属佛界范围。同时又承认有“一阐提”,这是固定的。也反映了当时社会姓阶的不可变性。
“乔多啰”是在姓阶的血统基础推论上去的更大宗族。社会上姓阶的划分达几千种,但最后都同于一大宗,大宗即“乔多啰”。《涅盘经》前分把“一阐提”分出为一大宗,也即为后来五种姓说开了端。可见佛教五种姓(即五乔多啰)的说法,是模仿当时社会划分姓阶的方法,连“乔多啰”(种姓)一词也是借用当时社会习用的名词。
《涅盘经》后分,对佛性的说法就有了变化,不再讲得那样固定,范围也宽了些。例如,《师子吼品》就把“佛性”说成“法性”,亦即“胜义空”,把能了解空性的智慧(空性慧)也包括在佛性之中。这里把能(智)所(佛性)统一起来,通称佛性。这时认为“一阐提”也可以成佛。这一变化,正反映后分出现时社会情况与初分出现时不同了。初分流行于笈多王朝初期,统治者对佛教疏远,也包括其时小乘不信大乘,所以,《涅盘经》就认为这些人是“一阐提”。后来笈多朝信仰佛教的多起来,小乘也有转向大乘的,后分《涅盘经》的说法也相应地变化了,认为“一阐提”也可以成佛,给这些人开放门户,对自身学说的发展也更为有利。
此外,《涅盘经》中的佛性也用了“如来藏”的名字,“藏”是借用“胎藏”的说法,因为哺乳动物先在胎里成长。如来所以成为如来,是因为它原来就在“胎”里孕育着,指明“佛性”是成为如来的生因,迟早总有一天功德圆满,必然分娩。经的前分用“如来藏”说明佛性,不仅有比喻的意思,还说明佛性是有形体的。因此,把佛性的显现分为“闻见”(理解)和“眼见”(肉眼见)两方面,这不就带有形体的意思?不过这一说法,与佛学以外的学派有些相混——他们认为“神我”是有形的。在《涅盘经》后分里,把佛性完全归之于法胜、胜义空,只有理性方能认识,后分所以这样归结,不外乎想与外道划清界线。
与《大涅盘经》同时,还有别的经如《大法鼓经》、《如来藏经》,也有“如来藏”的说法,精神与《大涅盘经》一致,但分量较小,可以归为“涅盘经类”。
跟着“涅盘经类”出现的另一类经,就是“胜鬘经类”。胜鬘是人名,经即以她为因缘把佛说的道理记下的。经的部头小,译本仅一卷。汉文有两译,菩提流支译本收入《大宝积经》内的第四十八会,经名也叫《师子吼》,内容主要讲佛性,特别以“如来藏”为主题。全经结构分十四门,即有十四义;说法基本上与《大涅盘经》的后分一致,但着重结合心的法性讲的。心的法性,即是心的本质。心以甚么为本质?他们认为,心以“清净”为本质。由此本质来说心,就是“自性清净心”。《胜鬘经》又提到如来藏,即把它限定在这个范围内,这与《涅盘经》后分精神是相同的。
同时,《胜鬘经》也把“如来藏”联系于对“自性清净心”的理解能力方面,即“空性智”,就是说,要以“空性智”来观察才能认识。空性智对心的理解有两个方面,一、从自性清净心讲,一切众生皆有此心,但现时不能觉察,乃因烦恼障蔽,即所谓“心性本净,客尘所染”,净心与客尘是同时并存的,但两者性质不同,又是分离的,即所谓“与客尘俱,而性相离”。怎样知其相离呢?这就是空性智的理解,“由智而见其不实”,从而可以把客尘断掉。这样,如来藏即具有“空”的意义,即“空如来藏”。这是从正面的理解。二、从反面理解,如来藏未来可以发生甚么作用呢?可以成佛,可以使之具有佛的各种功德,因此,它是具有功德的,尽管现在未发现功德,但功德的基础是存在的。这样,藏与功德的关系,被看作“不俱而不离”。就是说,现在虽然尚未实现佛的功德,但如来藏里早已摄藏了实现它的基础,如同幼儿已具备有成年人基础一样,总有成长为成年人的一天。所以从智慧看来,它也是圆满无欠缺的。这样,如来藏又具有“不空”的意义,即“不空如来藏”。由此看来,《胜鬘经》对佛性说更加肯定,它继承了以前说法而且有所发展。它把佛性扩展到心性,这实际是佛家的人性说,是他们对于人性的理解以及人生根据的说明。
《胜鬘经》共讲了十四义,除上述外,还有其他一些重要说法,例如,三乘归于一乘,即暗示一切众生(包括一阐提在内)都可以成佛。又如,四谛归于灭谛,从此可以看出四谛有有作、无作两方面的意义(此说以后还有发展,但此处已见端倪)。像《胜鬘经》这类说法的还有《不增不减经》、《无上依经》等等,性质相仿,流行时间相同,也可归之为“胜鬘经类”。
另外,还有《菩萨藏经》,它不像《涅盘经》、《胜鬘经》那样有重点地讲述问题,而是把以前及当时出现的大乘说法全面地进行组织。本来初期大乘经典如小品宝积就曾讲到菩萨藏的十六门教授,也是对大乘思想进行纲要性的组织,以后还有龙树的《菩提资粮论》,组织得就更为具体,这个时期,根据新的发展,对于大乘全体又有所组织,这就是《菩萨藏经》。菩萨藏的理论根据就是法门,此经对大乘的重要法门都提到了,因此,对了解这一时期的学说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玄奘是传播这一学说系统的瑜伽行派的人,自然对此学说原委了解得很清楚,所以非常重视此经。他归国后最先翻译的就是这部经(玄奘贞观十九年正月入京,从五月开始译此经,十月译完,共二十卷)。
《菩萨藏经》的内容,是讲大乘菩萨道的组织。它以“四无量”、六度、“四摄”为纲,把有关法门统摄在这三类里。首先它特别提出“四无量”来,这情形和《菩提资粮论》差不多,是与外道说法相照应而内容却不相同,包括了外道的说法而有所变化,以适应大乘自己的体系。对外道说变动的方面,是剔除了他们所说梵天等理想。婆罗门以梵天为解脱目标,修行的结果是达到与梵天共住。修行的手段之一是修“慈悲喜舍”四无量。大乘认为这还是贪欲,是低级要求,因而主张四无量是无染心的。吸取和利用外道所说的四无量,在龙树时就已经这样作了,此经继承这一方法,把四无量列在六度之先,以四摄为六度的推广,构成了以六度为中心的组织体系。因此,它把以前及当时的一切说法加以简别,最后把重点放在“智度”上。这从经的最后带有结论性的颂文里也表示了出来。
此经不但把智慧放在首位,而且还讲到如何才能构成智慧。它认为构成智慧需要有十善巧:“蕴”“界”“处”“谛”“四无碍”“四依趣”(此点《维摩诘经》和《涅盘经》已提出过)“资粮”“三十七道品”“缘起”“一切法”包括有为、无为)。对这十个方面,过去与当时曾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此经认为应对十个方面有个正确的认识(善巧),这就是作者自己对它的理解。
此经对《大涅盘经》、《胜鬘经》所提到的问题也涉及到了,但无所偏重,而是包罗了各个方面。如讲“界”善巧时,它不用“佛性”而用“我界”解释;说“我界”就是“法界”的意思,也就是“法性”的意思,这在实际上与《涅盘经》、《胜鬘经》一样。另外,在“谛”善巧内,也提到四谛归于灭谛,这与小乘讲四谛以苦谛为中心者相反。关于谛,平常只讲二帝,胜义谛和世俗谛,此经加了一个相谛,成为三谛。它认为相谛是无相,把一切归于无相。通常讲胜义谛只讲一切法自性空,它认为这样讲空还不够,应该以无相为基础,建立一切相。无相与一切相,非一非异,诸法不一,归为无相,这是异中见一,无相非相,乃是一切相之共相。这种说法,对后来的有关说法很有影响。在讲四谛内容时,一方面肯定了可用五蕴解释,即五取蕴是苦,因而有了苦集灭道。但另一方面,也可以从能所取来解释,由于能取所取的执着,也会形成苦。这是针对有部说的。有部把十二处看成实在的法,即把眼耳鼻舌身意看成是内能取,把色声香味触法看成是外所取,这从《菩萨藏经》看来,这种执着就属于苦谛。此外,还提到涅盘与生死是无区别的;又提到成就瑜伽师地得方便慧的问题等等,可见它与后来的瑜伽行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它对大乘学说讲得很全面,很扼要,可以看成是对大乘思想的重新组织。玄奘虽然首先译出它是重视它的一个表示,可惜的是他本人并没有说明此经对大乘学说有这样多的发挥。
那一时期全面组织大乘学说新出的文献,除《菩萨藏经》外,还有《菩萨藏摩呾理迦》,即后来收入《瑜伽师地论》做为本地分十七地之一的《菩萨地》。它的梵本还在,英人在印度获得一部,现藏英国的牛津;日本也收集到一部,三十年前,荻原云来曾将它合校出版。二十余年前,印度人罗睺罗在我国西藏搜到一部梵文的《瑜伽师地论本地分》,其中却无《菩萨地》,是否把它单独流行的,就不清楚了。我国在北凉和刘宋(都在五世纪初)曾先后译出,到唐玄奘,又译一次。另外,西藏也有译本。
“摩呾理迦”(本母)是论藏的别称,但与通常称作“阿毗达磨”(对法)的论藏稍有不同。首先,“摩呾理迦”出于佛说,也包括有部分佛弟子说,而“阿毗达磨”则主要是佛弟子说。其次,内容方面,“摩呾理迦”不但解释经,也解释律,范围广泛;而“阿毗达磨”则主要是解释经,其解释律的叫“阿毗毗奈耶”,后来归在律里去了。最后,体裁方面,“摩呾理迦”是提纲挈领地解释佛说宗趣,所以叫作“本母”,有可以作为发挥根据的意思;“阿毗达磨”重在法门分别,把法相分成各式各样的门类,则有枝末的意思。《菩萨地》之为“本母”,是将散见的关于大乘道(实践方法)、果(实践效果)的佛说加以综合编辑而成,现存《菩萨地》的本子,则是以“持、相、分”等十法来总括大乘道果的。
《菩萨地》十法中最根本的一法是“持”。持是支持的意思,所以是基础。而起支持作用的法又有三类:第一,自乘种姓。自乘,是大乘对小乘的自称,他们认为自己的种姓不同,能够成就菩萨地,修这种道的只有自己这一类人才行。这是受到当时社会族类划分的影响,在佛教内也分种姓。第二,发菩提心。尽管属于自乘种姓,如果无意于发成就菩提的决心,缺乏主观努力也不成。第三,具有菩提分。发心之后还得有获得菩提的各种具体办法,这一点与《菩萨藏经》说的差不多,只是次序以四摄开头,六度居中,四无量在后,与该经恰好相反。这是“持”的三个组成部分。
这种组织所包含的主要思想,可以举出两点:第一,它在解释菩提分之前,提出它的理论根据,构成为《真实义品》(真实义就是他们所谓的真理)。在这品里,他们把真理按深浅次第分为四个等第:(一)“世间极成”,这是属于一般公认的常识性的知识。(二)“道理极成”,这比前一项深了一步,即对自己提出的论据,进一步用逻辑论证,带有道理的性质。(三)“烦恼障净智所行”,讲道理总有立场,难免出现偏见,这由于有烦恼的缘故,因此,应去此障,使心地干净,用智慧去了解真实义。(四)“所知障净智所行”,烦恼还是属于感情、情绪方面,所知障则属于理性、思维方面的障蔽,必须去掉此障,才有真正的智慧见到最后的真理——这是有所指的。其先龙树提出空义来,主要为了破斥有部执一切法有这一最大的偏见的;但破了有执,后世又趋向另一极端:恶取空(对空理解不善巧)。所知障净智就要求认识到此种偏见。只有去掉这种偏见,才能得到真理。
《真实义品》最后还讲到真实的内容究竟如何的问题。他们认为一切事物、现象都有两种性质:一、假说自性,即指人们对于事物、现象藉助名言的了解;二、离言自性,即指离开名言的事物、现象的本身。初期大乘否定了执着假说自性为实有的看法,这是对的,但并未否定离言自性。但是陷入恶取空的人,则并离言自性也否定了,成为虚无主义,不仅假名是无,事物本身也是无,总之,一切归于无有。《真实义品》纠正了这些看法,强调了假说自性和离言自性的统一。就是说,既应看到假说为不实,同时也应承认假说是对事物的假说,如果连事物本身都否定了,怎么还能假设?真实必须靠假说来表现。这种统一,名曰“无二”——执假说自性为实,是有见,说离言自性为无,是无见,这二见都不应有,所以叫“无二”。《真实义品》还讲到理解真理(无二)的方法,这个方法叫“四寻思”,即对假说自性作名、义、自性假立、差别假立四个方面的分析。
《菩萨地·真实义品》关于四种真实以及得到真实的途径,是他们的重要理论根据,也是对大乘学说的发展。龙树的中观,是概念上的实无、假有,而《真实义品》的无二中道,既认为概念上的假说为不实,同时还认为事物本身是真实的,这就堵塞了走恶取空的道路。再说,四寻思的方法,龙树也使用过,往往流于诡辩,《菩萨地》此时讲的就更有条理了。
《菩萨地》主要思想的第二点是:讲六度时,于戒度中提出菩萨自乘的律仪戒。佛教出家者皆须受律仪戒,过去,由于大乘无律仪戒,大乘出家者都在小乘部派中受戒,如龙树即在有部受戒等。现在,《菩萨地》中编出一套四重、四十三轻的律仪戒来,就有了大乘自己的律仪戒了。按照佛家传说,律是由佛制定的,大乘这四十七学处(每一戒即一学处)能说是佛制的吗?他们的解释是,虽不是佛亲自制定,但都是佛说。是将散见各处的佛说组织的,所以还同于佛制。这理由是说得通的,因为小乘各部的戒律,同样也是经过一个过程才逐步形成的。《菩萨地》对这一理由很强调,他们认为自己关于道果的学说,也都是各处散见的佛说的重新组织。同时,说这四十七条戒出于佛说,还是《菩萨地》的重点。因此,在刘宋译出时即全部作为戒经看待,名为《菩萨善戒经》(十卷),并将其中四十七学处提出单行。可见菩萨戒是《菩萨地》的一个重点。从这里也反映了一个事实,那时大乘的势力比初期强大多了,以前对小乘还在戒律上有所依附,现在自制律仪,就完全独立于小乘之外了。这有点像中国的禅宗,原是住在律寺别院内的,以后自成一套清规,就另外自立门庭了。
此时期还流行有纯粹属于论藏性质的新大乘经,即《大乘阿毗达磨经》。本来经律论因各有特殊性质而分成为三藏,此经却将经与论放在一起而成为所谓“论经”。又名“佛说阿毗达磨”,这是要特别强调它是出于佛说的。其他佛说阿毗达磨是把散见各处的佛说加以编纂而成,《大乘阿毗达磨经》则是首尾完整有系统的佛说。它原来的组织如何,由于原本已失,只能从他处引用的片断上看出个概貌。例如,无着的《摄大乘论》和《阿毗达磨集论》中都有关于此经的材料,尤其是《摄大乘论》与此经关系密切,可以从中探得不少消息。《摄大乘论》我国隋、唐都有翻译,据隋译“释”唐译“本”的末尾说明看,《摄大乘论》是解释此经的《摄大乘品》一品的,而非解释全经。但是,陈译、魏译、藏译却说《摄大乘论》是依据经来说明大乘所有法门,因此名“摄”大乘,这样说,解释的就不是其中的一品而是经的全体。并且有无“摄大乘品”也很难说。这个说法看来要符合事实些,因为从《摄大乘论》内容看,不像是专门解释现成的经文,而是出于作者的编纂。因此,《大乘阿毗达磨经》的实际情况如何,甚么体裁,是否分品,都难揣度。《摄大乘论》明引该经原文的只有三个颂,另外有两段散文,已难说是原文了。除此还有“举颂释余”的办法,在论释有未尽意处,常在一段末尾说:“此中有颂”,表示有颂可以补充解释的不足。但这些颂,并未说明作者是谁,据唐人注疏家(窥基等)说,其中有些即出自《大乘阿毗达磨经》,这可能是有根据的,或即为玄奘所传,这是一种暗引,数量也相当多。再从引用的散文只有两处来推想,此经的体裁,主要是颂文体。
《大乘阿毗达磨经》所涉及的内容,十分重要,从《摄大乘论》有关部分看,它也是以“十殊胜语”(即“十法句”)概括了大乘所有的方面,与《菩萨地》的十法,相差不多。十殊胜语的第一句,叫“所知依”(所知,是大乘指宇宙一切法的称谓),这是一切法的总依据。总依据是甚么?此经明确地指出,它是“阿赖耶识”,即“藏识”。因为“赖耶”是包摄一切法种子的总体,而一切法的发生全靠种子,所以“赖耶”是一切法的所依。付与“阿赖耶识”这样的功能,这是以前大乘经典所没有的,是一种新说。其次,是“所知相”,这是指的一切法的自相,真理也包括在内。这里,它指出一切法的自相有三,也可以叫“三自性”(性相通用),一、“遍计执”,二、“依他起”,三、“圆成实”。用《真实义品》所讲的“假说”“离言”二性来对照,“遍计执”相当于“假说自性”,“圆成实”相当于“离言自性”,它又在两者之间安上一个联系的枢纽:“依他起”。“遍计执”是染性的,“圆成实”是净性的,“依他起”本身既不是染也不是净,同时又可以是染或是净,这要看它与谁结合。如果认为因缘生法是实在的,这便与“遍计执”结合,这不是真实的认识,是染位的阶段。如果认为因缘生法只不过是唯识显现,这便达到了真实的认识,是净位的阶段,与“圆成实”结合了。这种提法也是其他经内没有的新内容,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思想。同时,该经还提出如何“入(理解)所知相”的问题这就是关于唯识性的说法。即凭借着对唯识性的了解,认识“唯识”是怎样一回事,就可以理解所知相。这也是一种特殊的说法,对这个时期大乘学说也发生了很大的影响。
在《大乘阿毗达磨经》之外,具有同样论议性质的经典,还有《解深密经》,它是以抉择的形式组织的,就是对大乘经的义理凡属深奥隐秘的都加以解释决定。经的内容,共有七种要义,大致与《大乘阿毗达磨经》的主题相呼应。一上来就举了“胜义谛”,提出他们的真理性标准,也是在“离言自性”的基础上安立言说。言说,是表达一种意义而设的假说,离开言说的自性才是实在的,明确了“假说自性”与“离言自性”结合的关系,才能认识真理。并说这样的“胜义谛”超过一般的寻思(名言的思辨作用)。《解深密经》提出“胜义谛”之后,往往提出了心、意、识、法相,理解法相的瑜伽方法以及实践的层次地、度(共十地),最后提到佛事(佛所作的事)等等。对这些题目所作的抉择,大致同于《大乘阿毗达磨经》所讲的“所知依”“所知相”等。
但是,《解深密经》对阿赖耶识作了更为切实的补充,它在阿赖耶之外,又提出一个“阿陀那识”的概念,这与阿赖耶识实际上是一个东西。“阿陀那”是“执持”义,表示它有保持的作用。阿赖耶(藏识)的收藏,是消极的被动的,阿陀那的执持,则有能动的意思,所谓能动与否,是指它与根身的关系说的,根身就是人的整个形体(把眼等五根统一在一起称为根身)。阿陀那对根身的执持作用表现在哪里呢?根身是有感觉的,它所以有感觉,即在于有阿陀那的执持;所以,人死后形体犹在,但无感觉,就由于阿陀那离开了根身的缘故。另外,《经》也认为阿陀那有执持种子的作用,种子得到它的执持,才会逐渐转变、加强,而后才能现行。因为种子的现行,必须有一定的条件,同时,种子本身的功能,也在逐步加强,这种加强即出于阿陀那的执持作用。因此,说阿陀那识,表示有执持作用,比说阿赖耶识只是收藏的、更加生动。这一点,《解深密经》对阿赖耶识的解释是进了一大步。此经最后用一个颂来总结阿陀那识说:“阿陀那识甚深细,一切种子如瀑流。我于凡夫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就是说,赖耶识是活动的总体,一切东西都离不开它,如瀑布一旦下冲,泥沙随之而下,一切跟着识活动,也是如此。对于赖耶的这种说法,佛在别的地方没讲说过,因为耽心不了解真义的人会执它为我。《解深密经》避免用我,这与《涅盘经》明确提出“我”的,完全不同。
关于法相,《解深密经》也讲遍计、依他、圆成三相。这里产生一个问题:别处讲三无自性,也就是空相、空性,此经则讲三自性,两者是否一致?《解深密经》连带着解决了这一问题。它说,三自性是了义说(道理说得清楚、究竟),一般说的三无自性是不了义说(道理讲得含蓄、不究竟),两者只在了义不了义的程度上有区别。同时,无相、无性是以有相、有自性为基础的,有三相然后才能谈到无相。因此光说无相是空泛的,按其实际,就是三自性。根据这种说法,此经还对释迦的一代说法作了考察,认为有这样三个层次:一开头,只讲四谛,是对小乘声闻人说的,这时的说法偏于有的方面;其次,讲无相、无性法门,是对大乘人说的,这时是偏于“空”的方面,这些都不是究竟之说;最后,讲三相,三自性,是向一切乘的人说的,这才是究竟之说。《解深密经》就自称是究竟之说的代表。
以上就是《解深密经》的主要思想。
另外,此经还讲到方法论。它的方法是瑜伽方法,对他们自己所说的止观,作了详细的解释。此经结构,与其他的经不同,重点在解释七义,每一义都可以分出单行,所以初传译时(刘宋、北魏都有译),都是一品一品译出,构成了各品单一的经。
上面所讲的陆续出现的大乘典籍,不但具有经的性质,而且也有律和论的性质。如《菩萨地》即具有律的性质,所以有人将它译成为《菩萨善戒经》(刘宋时译出),而且还加上一个序品以“如是我闻”开头,构成经的形式,实际上,它以律为重点,所以一般称之为“经中之律”。再如《大乘阿毗达磨经》,虽然是经的形式,实际是以论为重点,所以也称之为“经中之论”。可见陆续出现的大乘经已具备了大乘三藏,这是与当时辩论大乘是否佛说的“三法印”标准相配合的。
再就内容说,续出的大乘经,前后重点,并不一样。例如《胜鬘经》、《涅盘经》的主题是放在如来藏上,后出的《大乘阿毗达磨经》、《解深密经》等等,就未提如来藏,而是提出阿赖耶识和阿陀那识,这些非但名字不同,意思也有出入。如来藏是指自性清净心为客尘所染,所以其根本是心本净,一切理论都围绕净法来讲,而阿赖耶或阿陀那,则以杂染为本,一切理论都围绕染法来说,因此,二者立说各异。接着,出现了《楞伽经》、《密严经》,对上述两说,采取了调和的态度,说阿赖耶与如来藏只是名称不同,法体是一,义理也是一,认为阿赖耶不仅有染,而且有净,这是有意把染净二说加以综合的。同时,《解深密经》把阿赖耶发展到阿陀那,付与它那样能动的性质,对唯识的意义讲的也差不多完备了。这些经,对于这一时期的大乘思想,都是极有影响的。
第三节 无着世亲的学说
无着世亲学的师承与瑜伽师——他们的主要著作——三性中道说与般若理论的调和——唯识说的建立——方法论上因明的运用
组织中期大乘学说的代表学者是无着、世亲。从现存的比较可信的传记《婆薮盘豆传》看,他们是笈多王朝(公元三二〇~五〇〇年)后半期的人,所以年代应该是在第五世纪。无着大约是公元四〇〇~四七〇年,世亲大约是公元四二〇~五〇〇年,这是一个假定的年代。另外,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以及散见于唐人注疏的传说,则认为无着生于佛灭后九百年,真谛一系的说法,认为生于佛灭后一千一百年。不过玄奘、真谛对佛灭年代的计算,各有不同的标准,两者虽有差异,但推算起来,也都近于第五世纪。但是,后世佛教史学者的议论,与我们上述的假定年代,最大的差距有一百年,有说无着是公元三二〇年的人,有说是四二〇年的人。十年前,奥国学者弗劳华诺尔曾有专文论证世亲的年代,他主张有两个世亲,说无着的弟弟世亲是第四世纪的人,而写《俱舍论》的世亲是第五世纪的人,想调和两种说法。当然,他的理由是不充分的。还有人用中国翻译史来证明世亲的年代,说罗什译的《菩提心论》相传是世亲的作品,他译的《百论注》题为婆薮作,也有人认为是世亲的作品,罗什于五世纪初来中国,他能译出世亲著作,自然世亲是第四世纪的人了。这些说法,考究起来都是错误的,因为上述著作并非世亲的作品,而是出于误传。看来,世亲的确切年代还待研究,我们姑且假定他是第五世纪人。
无着、世亲是北印犍陀罗人,兄弟二人都在有部出家。无着先是修习小乘空观,感到不满足,后经弥勒的指点而改信大乘,所以他所传习的是弥勒学说。世亲对有部的阿毗达磨很有研究,着《俱舍论》,表示对小乘很有自信,所以那时他的立场是反对大乘的,后来得到无着的帮助改宗大乘,兄弟两人就共同弘扬弥勒的学说。
弥勒的学说是以《瑜伽师地论》为根本。此论内容丰富,全体有五部分,主要部分是“本地分”,“本地分”的中心是《菩萨地》。《菩萨地》很早即单独流行,性质属于经的一类,并不是在无着、世亲弘扬瑜伽大乘说时才有的。那么,在此之前是谁在宣扬这种经的呢?应该说,恐怕是在他们之前的一批瑜伽师。瑜伽师的存在,从《大毗婆沙论》就可以看得出来,像有部的世友、僧伽罗剎(众护)就是属于这一系统的。不过后来逐步倾向大乘的是其中哪些人,现在还不能详细知道,但可以肯定,无着、世亲是确实继承了这一系统的。
一般说,无着、世亲的学说出自弥勒,而弥勒并非实在的人,而是住于兜率天内将来要成佛的菩萨,这样,一方面说无着、世亲继承了瑜伽师系统,瑜伽师是有史实可稽考的,一方面又说他们的学说来自弥勒,弥勒是神,这就使许多学者疑惑了。早在四十年前(一九二一年),日人宇井伯寿就主张,除传说的天上弥勒外,还应该有历史上的弥勒,这个人就是无着、世亲所师承的。宇井的根据是这样的:一般所说的无着传弥勒之学只有《瑜伽师地论》一书,可是现存署名弥勒的著作,不是出于无着口传的并不少,因此,应该有个实际的人物才能接得上头,不过,后人把这个地上实际的人同天上的弥勒混同了。宇井此说,并未获得学术界的公认,但他始终坚持,直到最近作《瑜伽师地论研究》,也还是用的这种说法。当然,也有部分人是赞同其说的。据我们想来,无着、世亲以前,应该有一批瑜伽师,就是无着、世亲学说之所自,至于他们是否托名弥勒,就很难断言了。
无着、世亲的著作,我国汉译、藏译都有。无着的著作,汉、藏译本合计,约三十种,世亲的著作就更多了,他原有“千部论主”之称,现存汉、藏译本有五十余种,现在只谈他们主要的著作。两家所传以弥勒署名的书有五部:(一)《瑜伽师地论》,是五论中主要的一部;(二)《分别瑜伽论》,我国无译本,不过《解深密经》里有一个《分别瑜伽品》,内容是弥勒就瑜伽法门向佛发问,由佛作答的,与该论相当;(三)《分别中边论》,亦名《辩中边论》;(四)《大乘庄严经论》;(五)《金刚般若论》;最后两部是关于经的论。五部书都是弥勒说,所以称为“弥勒五论”,无着、世亲并有注释。西藏也说有“弥勒五论”,但内容不同。
无着、世亲除了传弥勒著作外,自己也有著作。无着的重要著作有下列几种:一、《显扬圣教论》,它是对《瑜伽师地论》从学说上重新有所组织的纲要性的著作。二、《顺中论》,是配合《中论》而写的入大般若初品法门的书(释《中论》初二颂),全名是《顺中论义入大般若初品法门》。三、《金刚经论》,是提出七句义来解释《金刚经》的。四、《大乘阿毗达磨集论》。五、《摄大乘论》,两书都与《大乘阿毗达磨经》有关,是总括大乘义理的著作。六、《六门教授习定论》,是讲瑜伽方法的著作。
世亲的著作比较多,发挥弥勒学说的,有《大乘庄严经论释》、《辩中边论释》、《金刚经论释》。解释无着著作的,有《摄大乘论释》、《习定论释》。阐述自己观点的,主要有《成业论》,是对小乘关于“业”说所作的批判,《二十唯识论》(论本二十颂,自作解释),《三十唯识论》(有颂无释,恐怕是他晚年的作品),都是很重要的。此外,他对大乘经还做了许多注释,如解释华严系统的《十地经论》,汉译之后,影响很大,以至出现了一批“地论师”,对《无量寿经》所作的注,汉译之后,也成为我国净土宗的根本典据。其他还有注释《法华经》、《缘起法门经》、《无尽意经》、《宝髻经》等等的著作。关于小乘的著作《俱舍论》,尽管他本人不怎样重视,但影响很大,他的门人广为传播,还流行了相当长的一个时期。
无着、世亲两家的著作,与以后构成瑜伽学派有关系的有八部,这在义净去印时,就已被印度佛学家归为一类,名“无着八支”。据《南海寄归传》卷四说:“瑜伽毕学,体穷无着之八支。”就是说,学习瑜伽学要讲毕业的话,就得体会研究无着的这八部书。但八支中也有世亲的书,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据义净讲,世亲之学是来自无着,受了无着的启发,因之,两家的重要著作,统以无着之名发表。这八部书是:《二十唯识论》、《三十唯识论》、《摄大乘论》、《大乘阿毗达磨集论》、《辨中边论》、《缘起论》、《大庄严经论》、《成业论》。两家的主要学说都包括在这八部书里。
无着、世亲的学说主要是根据后出的论议性质的大乘经组织的。在思想渊源上,虽与初期大乘有联系,同时又由于大乘学说的总源头是般若,也还可以把他们的思想上推到般若。但是,除继承前人的思想外,显然还有他们自己的特点。
两家的学说,一开头就讲缘起问题,这个问题是佛家各派都要涉及的。原始佛学时期是从人生现象来讲的,因之那时讲的是“十二支缘起说”。后来范围扩大了,不仅讲人生现象,连宇宙现象也涉及到了。这时就产生了两个极端:一是执有,一是执空(恶取空)。执有的势力很大,曾经风靡一时。此时龙树的学说出现了,主要反对有部的执有,同时也反对恶取空,创立了中道观。龙树这个阶段所讲的是以能所取(也叫能受用)为依据的“受用缘起说”。为甚么叫能所取呢?这主要是从认识方面说的,人们的认识是从感性到理性,而感性的感觉无非是由内根与外境的相互作用而产生的。龙树认为内根是能取,外境是所取,二者都是自性空。这种说法,人们不易领会,于是更进而提出二谛来,分别一切法的实相亦以二谛为标准,说“胜义谛”是空,“世俗谛”是有,把两者统一起来的认识就是中道观。所以,龙树的缘起说,主要是从认识角度来说的。
到了无着、世亲时代,不仅不满意从人生现象讲,而且也不限定在一般认识领域内讲缘起。他们要把范围扩展到对整个宇宙、一切现象的宇宙观上,当然,这就不是“受用缘起说”所能为力的了。因此,他们特别提出阿赖耶识来说明缘起(阿赖耶,首先是《大乘阿毗达磨经》提出的,无着、世亲给了它更新的内容),这叫“分别自性缘起说”。他们认为:阿赖耶识是一切所知法的总依,它能发生一切法。但各种法都有不同的自相(自性),是怎样区别开的?他们说这是因为阿赖耶含藏有自性各别的诸法名言种子。换言之,名言种子的自性不同,一切法因之就有区别。这样的区别是属于认识方面的,所谓种子,实质上也就是名言的、概念的东西,人的认识就以它们为根据,因而诸现象之间的区别,也都是由于认识上的原因。
在缘起说里加上了名言种子的内容,要理解一切法的实相(真实义)就不能单纯从二谛标准来看了,因此,他们又提出“三性说”。所谓“三性说”,就是随名言区别而来的,(一)以名言表示而执为实有,这样所得的认识是不实在的分别,谓之“遍计所执性”;(二)遍计执亦非凭空而来,是有所依的,它所以的自性,谓之“依他起性”(即依各种因缘而生起);(三)安立在依他起性上的遍计执当然是不真实的,去掉它就能得到诸法的真实性,这样所认识的,最完备,也最真实,谓之“圆成实性”。所以,从自性缘起说来看,理解诸法的实相,就要详细分别三性,对实相的认识,也就是对三性的认识。
三性联系到“有”“无”的概念看,遍计所执性是出于遍计的执着,所以是“无”。依他起性是遍计生起的依据,因而是“有”,不过它与遍计相顺(它的生起是由于遍计执的种子,生起以后又有遍计执的安立),因此,这个有不是实有,而是“假有”。到了圆成实,才可以说是“实有”。这样认识三性,非但对“有”“无”有了正确的认识,而且对“有”的“假”“实”也有了正确的认识,这是无偏见的认识,谓之“中道观”。这样的中道观,比之龙树所说就更进了一步。后来陈那还用比喻做了生动的解说:如夜行见绳,误认为蛇;以后看清了,才知是绳非蛇;再仔细看,知道绳是麻做的。这种有次第的认识,就很好地说明了三性:见绳误识,是遍计执,绳体由因缘生,则是依他起,认识绳为麻所制成,则是圆成实。这一比喻还说明了无、假有、实有的关系:本来没有蛇是“无”,乍看绳是蛇,虽是假象,但还是有,却是“假有”。从而也说明了依他起与遍计执相顺的关系。
无着的中道观就是把三性这样统一起来的认识,并认为这是唯一的达到真理的认识。显然,这些说法与以前的学说有联系,其源可以一直上溯到《般若经》,只是经文没有提得这么明确罢了。无着自己也说他的三性说来自《般若经》,并把它与《般若经》的道理加以会通(见《摄大乘论》)。他说,《般若经》讲的空、无,不是泛泛之谈,而是指一切法的遍计执;讲的如幻如化,是指的依他起性,有而不实;还讲到知行均清净,使人在理解上得到正确认识,在实践上得到解脱,即所谓“法性本净”(包括得到清净的手段在内)等等,就指的圆成实性。还可以这样说,不用三性去解释经中这些道理,便解释不透,三性说乃是《般若经》道理必然的归宿。
《般若经》后来仍有发展,如大品般若第二分末,又新出了《慈氏问品》。这一品说,一切法(如色法)都有三类分别,即遍计的(色),分别的(色),法性的(色)。这与三性说,不仅道理一致,连名称也几乎一致了。这一品,在罗什、玄奘的译本中都没有,西藏译本虽有,但在目录中也说明它是后出的。另外,无性写的《摄大乘论释》中引用了这一品关于三性的说法,可见在无性时代,这一品已经有了。这些都可证明《慈氏问品》是后来加上去的。其实,《般若经》有了空无、如幻如化、法性本净等道理,即足以证明三性说出之《般若经》了,有无此品,关系不大。
以上所讲的三性说,乃是无着、世亲学说的特点之一。
三性说的中心是依他起性。《菩萨地》只说到“假说自性”和“离言自性”两方面,无着、世亲嫌其简单,还不足以说明认识的关系,因而又加上了“依他起”作为两者的枢纽,这样,“依他起”便成了三性说的中心。依他起指的就是一切法,树立了依他起便把一切法都系属于一心了。所谓“他”,就是各种法的名言(概念)种子,都藏在阿赖耶识里,依阿赖耶而存在。这些种子的现行,便产生了森罗万象的世界(一切法)。那么,种子是怎样构成的呢?前七识有所见闻觉知,即留下印象在第八识上,谓之熏习,熏习所成即是种子。见闻觉知不外乎认识,可见种子就是由认识构成的,当然森罗万象的宇宙也是认识构成的。进而还可以反问,整个宇宙除了各种不同的认识而外是否还有实体?他们说,没有了。因为一切法存在于认识中,认识无非是心意识的分别作用,这样便构成了唯识说。世界上实实在在的东西,在唯识说者看来,只不过是“所分别”,而所分别又属于分别的一部分,隶属于分别,总之一切都是精神性的。所以唯识说就是彻底的唯心论。
唯识说,是无着、世亲整个学说体系必然导致的结论。早在无着所著《摄大乘论》里已有发端,如在讲三性的“所知相分”中,即讲到依他起是诸识(共十一类)的分别,这就是说,诸法皆待缘生。而其实,所谓缘生,也就是识的分别。到世亲时,唯识说更加细密,并提出了种种论证,可以说唯心论就此完全建立起来了。
世亲叙述唯识说的著作有两部:《二十颂论》与《三十颂论》。前者有他自己的长行解释,后者只有颂。这两部书,都是用心、意、识来说明唯识理论的。《二十颂论》主要以成立唯识学说为宗,据早年发现的梵本它的书名即题为《成唯识》,护法为它作的批注亦题名《成唯识宝生论》,即此可见它的内容与性质之所在了。
《二十颂论》的唯识说要点是,“识生似(转变)外境现。”意思是说识生起以后有一种作用,能把识的一部分转变成为心的对像。由于人们对“识所变”没有真实的认识,把它执为外境,其实呢,外境并不存在。那么为甚么人们会有这种执着呢?它说,这好比病目见空华,空华是没有的,凡夫(病目者)执以为真,就是遍计所执。空华虽然没有,但毕竟总有那样一个形象吧,这个形象是属于内还是属于外呢?它说这也是识所变现的,属于识内,不在识外。既然一切统属于识,所谓识的内境,唯识说的根据就建立了。
不但如此,它还要人们对唯识的原委有个正确的认识,就是说要知道“境”是以识为性(本质)的,境不过只是认识的一部分。这样,唯识学说既有了否定(否定外界的真实),又有了肯定(对唯识的正确认识)。而且不止是对个别事物,对一切事物都应该如此认识,就是说,要把对唯识说的认识构成普遍的真理,这就是他们的所谓“唯识观”。
以上是《二十颂论》的主要观点。此外,它还提出了种种疑难加以沟通。至于正面文章如识怎样变成境等,在《三十颂论》中才有详细的发挥。上述学说要点,是无着、世亲学的极高峰,显然对大乘初期的说法,是有极大的发展。不过也应看到,从认识论角度构成的唯心理论,在龙树时就指出了方向,所以,从龙树到世亲,他们立说的精神仍是一脉相通的。
无着、世亲学说最后一个特点,是方法论上运用了“因明”并加以发展。印度关于逻辑的学问,称为“因明”,很早就在佛学以外的学派中有了组织,特别是正理派,即以逻辑思想做为他们学说的中心,所以,一般也把它称为“正理”,又因为它主张以充足的理由来证明真理,对因特别注重,又称它作“因论”。
初期大乘如龙树、提婆在方法上也多少采用了“因论”,不过反对外派过分重视其中“量”的作用。外派认为“量”是达到真理的唯一途径,是构成知识的唯一标准和方法。量有属于感觉范围的“现量”,有属于思维范围的“比量”,还有以前人现比量为根据的“声量”(言教等),据龙树看来,这些做为一般经验范围内运用的工具还可以,外派把它看作真理的完全依据,就是过分夸张了,所以,着了《回诤论》、《广破论》(无汉译)专门破斥正理派的以量为中心说。这种态度,也同他们自己重在破他的方法论有关,他们是破而不立,而且破得非常彻底,与正理派有关的“因论”自然也在被破之列,所以龙树、提婆对“因论”并没有予以重视。
到无着、世亲时代就不同了,因为他们所根据的晚出大乘经典,都谈到了这方面的学说。如《菩萨地》把世间各方面的学问像“声论”(语言学)、“因论”(逻辑学)、“医方论”、“工巧论”(手工艺)等都包括在菩萨所学的范围内,再加上本宗的学说,构成为菩萨所学的“五明”。后出的《大乘阿毗达磨经》内,想来也会涉及到这些内容,不过此经不存,只是从与它有关的《阿毗达磨集论》讲到了“因明”而推测出来的。其次,《解深密经》最后一品讲到佛所作事问题,所作事之一就是对别人的言教,其实本母部分就讲了四种道理,其一即“证成道理”(用种种量能证明的道理),也是属于“因明”一类。既然晚出经典都涉及到因明,据以组织学说的无着、世亲必不可免地会要涉及。
他们学说的基本典据是《瑜伽师地论》,此论《本地分》(本地分共有十七地)中的“闻所成地”(闻,即学法)是专讲应学习甚么的,也讲到了五明。并对“因明”的结构有详细说明(见汉译本第十五卷)。该论说,因明的结构是用七类与论议有关的事来辨明问题,因明的运用,重点是同别人辨别是非,所以要用论议的形式。所谓七事,即(一)论体性,(二)论处所,(三)论所依,(四)论庄严,(五)论堕负,(六)论出离,(七)论多所作法。这些就叫“七因明”。随后无着写《显扬圣教论》以及他参考《大乘阿毗达磨经》所写的《阿毗达磨集论》中都重复地讲到“七因明”,内容小有出入,但大体相同。从上述著作可以看出,无着参考了佛学外其他学派讲的正理、因论,加以改动,构成了自己的学说。
到世亲时,学说的范围又加扩大,不仅提到这方面的数据,而且有专门的著述。据玄奘门下所传(大约得之玄奘的口述),世亲有三部属于因明的著作,《论轨》、《论式》、《论心》。三部书的梵本不存在了,汉文也无译本,只从其它书的引用中简单地知道前两书的一点内容,《论心》则仅知有此一书,内容完全不了解。此外,据陈那的《集量论》说,传说《成诤论》是世亲作的(汉译为《成质难论》)。陈那认为“传说”,可见并不真信为世亲所作。还有真谛所译《如实论》,也传为世亲作,共计二品,译本与经录都没有作者题名,后来(大约是唐代)则有人相信是世亲作的,内容与《成诤论》相同,既然《成诤论》传为世亲作,此书当然也可能是世亲作了。
据以上的传说,世亲的因明著作是很多的,他非但运用了因明,而且有所发展。发展的主要表现是,他认为应该用“因相”来表示充分理由的性质(因明的“因”就是表示充分理由的),后来又说,充分理由应该具备“三相”。“因相”与“三相”之说,在因明中都是很重要的。“三相”的来源,在无着《顺中论》里偶尔提到过,说出于“若耶须摩”学派。这个学派的名字很少见,从翻译的音义来推断,有种种说法,有说它与正理派有关,有说与耆那教有关,究竟是哪派,不能断定,但肯定不是佛教内的部派。无著书中虽提到“三相”,但没有重视,也未加运用。到世亲时,从有关资料看,他是吸收了“三相”说的,后经陈那刊定,就组成了完整的因明学说,此后并得到更大的发展。另外,世亲晚年著作如《二十唯识论》中,建立唯识学说,驳斥异见和沟通疑惑等等,也运用了因明这一工具。所以,在方法论上运用因明,是世亲学说的一个特点。
事实上,把世间所有学说组织到大乘方面的作法,早在龙树的《菩提资粮论》里已经指出了方向,无着、世亲时期,则是实现了龙树这一指示,具体地做了。另外,无着、世亲所以吸取外派学说,也是大势所趋。因为当时外派如正理派等的学说,都有发展,且有完备的组织,在此情况下,若不了解外学,没有学说上的这种重新组织,要同外派辩论,发扬自宗,就有困难。因此,适应客观形势的需要,佛学也不得不有此组织。
第四节 瑜伽行学派和中观学派
世亲学派传承与瑜伽行学派——难陀、安慧的无相唯识说——陈那、护法的有相唯识说——量论的组织——戒贤、亲光的佛地学说——坚慧对如来藏思想的发展——清辨与中观学派
无着、世亲以后,大乘学说内部有了鲜明的分立,主要有两派:一是瑜伽行派,一是中观派。
瑜伽行派是从无着、世亲这个系统下来的,重要的典据是《瑜伽师地论》。“瑜伽师”是汉译名,从藏译看,原名是“瑜伽行”,所以一般称这派为瑜伽行派,简称瑜伽派,为了避免同六派中瑜伽派相混,还是称瑜伽行派。与此同时,有些学者自称要以龙树、提婆学说为典据,恢复其学说的本来面貌,实际上对龙树、提婆之学已有很大发展,这就是组成的中观学派。中观、瑜伽两派,在重要学说上都是对立的,尽管有人想调和两家,仍无济于事,后来的发展,愈趋分裂,始终未能统一。
首先讲瑜伽行派。此派应从世亲的传承说起。在世亲时,那烂陀寺已经建立,他本人是否在该寺主持过讲坛,已无可考,但他的一派学者,主要是在该寺活动,这是可以肯定的。那么,世亲这一派的传承是怎样的呢?这个世系,一直是不明了的,在中国传世亲学的学者有好几家,前有菩提流支、真谛,后有玄奘,他们对此也都没有明确的说法。流支所译《金刚仙论》(即《金刚经论》注),论末附注云:《金刚经论》是世亲作,《金刚经论注》是世亲弟子金刚仙作,展转三传至于菩提流支云云。此说不是出于流支本人,只是后人的一种说法,未必可信。玄奘译了《三十唯识论》,还译了十家的注(不是十家分译,而是把十家的注糅合一起译的)名《成唯识论》。他的门人窥基作《成唯识论述记》,在初发论端里,说到有关十家的一点情况,从中多少可以看出十家与世亲的一些关系。十家中,亲胜、火辨二家是与世亲同时的,后八家与世亲时间相距有一百多年,他们是否世亲的弟子,《成唯识论述记》都未谈到,只说到德慧是安慧的老师,另外还提到胜友、胜子、智月与护法有师承关系。至于亲胜、火辨、德慧、护法与世亲之间的关系,就不清楚了。《述记》记载十家情况如下:
一、护法(世亲后);二、德慧(世亲后,安慧之师);三、安慧;四、亲胜(世亲同时);五、难陀;六、净月(安慧同时);七、火辨(世亲同时);八、胜友(护法门下);九、胜子(护法门下);十、智月(护法门下)。总之,从十述记载的十家,还看不清世亲的世系。
西藏在这方面倒有比较详细的记载,说世亲以后有四大家:
(一)安慧,他和世亲的年龄相差很大,据西藏所传的神话,安慧原是世亲讲学时在那儿听讲的一只鸽子,后来转生南印度,七岁时,又重到世亲处受学,可见两人年龄的悬殊了。还说,安慧对世亲四科学说中的毗昙科特别擅长,这个说法倒是符合事实的,安慧确实对世亲关于毗昙的著作,有很多注疏。例如,《俱舍实义疏》,分量相当大,有藏译本,汉译略本的残卷是在敦煌卷子中发现的。其后此注,还由他弟子满增重疏,名《随相疏》,流行很广,在西藏几乎成了佛学的重要参考书。另外,他又糅合《阿毗达磨集论》和师子觉的注释而成《杂集论》(师子觉为无着的弟子)。作此论的目的是为了补救人们对《俱舍论》的攻击,虽是糅合成书,但对世亲学说已有所发展。实际上,安慧的著作还不限于注疏毗昙的几种,他还有《大乘庄严经论疏》、《辨中边论疏》、《三十唯识论释》等等。此外,对小品宝积经也有释,汉译名《宝积经论》。
(二)陈那,也是南印度人,婆罗门姓。他不在十家之内,主要是传世亲因明方面的学说。此外,他对《俱舍论》也有注。同时对小品般若经也有注释,汉译名《圆集要义论》,是个颂本。关于因明的著作,重要的有八部,称为“因明八论”。
(三)德光,主要是传世亲的律学,现存著作有他对《瑜伽师地论》开头几品的注,又有菩萨地的《戒品》注。另外,他对声闻乘的律也有纲要性的著述,名《律经》(此处的经,指略诠的体裁,即纲要),是说一切有部的律,后来很盛行,凡学有部戒的都以它为主。因他对瑜伽行派及有部的戒都有发明,也算一家。不过玄奘对德光是抱有歧视态度的,从《大唐西域记》记载有关德光的事情可以看得出来。后来义净去印度,倒很推崇他,说他“再兴律藏”。
(四)解脱军,这一家在汉译中连名字也没有,西藏说他是传世亲的般若学的。他除传《金刚般若论》外,还传《现观庄严论》。《现观庄严论》有藏译本,后世传说是弥勒作的,同《大智度论》一样是解释大品般若的。玄奘时还不知道有此书,可能是后出的。西藏认为解脱军有这方面的著作,所以也算一家。
从西藏所传的材料看,世亲的世系有此四人,至于他们的年代,与世亲有无直接传承关系等等,还是不清楚。不过世亲之学,因有这些人,而得到发扬光大,从而形成一个与其他学派相对立的一派,这是很明显的。
尽管世亲的学说,规模大,方面广,可是以后形成为瑜伽行学派的发展过程中,却始终是以唯识说为主导的。在唯识学说发展中,又有两个系统,其一是比较偏于保守的,注意保持世亲学的原来精神,甚至连文字上也尽量保持原貌,由于他们与另一系比较起来,偏于重视旧说,所以一般称之为唯识古学。
唯识古学的代表先有难陀(注释《三十唯识论》十家之一)。窥基的《成唯识论述记》里,对他虽有所介绍,但过于简略,只说他注《三十唯识颂》外,曾作过《瑜伽师地论》的批注。这两种注的原本,都不存在,只在《成唯识论》中,保留了他的将近二十条的主张。难陀的时代,因为是上接世亲,下有传承他学说的胜军,大概是比安慧稍前一点。安慧约是六世纪中叶人,难陀对他讲来算是与护法同时的一位前辈。因为安慧《辨中边论注》的梵本犹在,所以还能看到其中有些说法,与唐人所传难陀之说相同,这大概是他引用了难陀之说。
难陀唯识说的重要根据是世亲的几部论:《二十唯识论》、《三十唯识论》等,甚至可以追溯到《摄大乘论释》、《辨中边论释》中关于唯识的思想。难陀把上述各书的唯识说贯穿起来,并加以发挥。因此,要了解难陀的主张,先应读其思想渊源的《摄大乘论》。《摄大乘论》中曾提出了三点成立唯识的理由:(一)由唯识无义。“义”即境,就是说,心法中只有识而无境。心法的对像都是无体的,不实在的,所以成立了唯识。(二)由有见相二。虽无实境,但它毕竟有个来源,它的来源仍然是识。为甚么?因为心与境是以“见”“相”关系统一在一种识里的,如眼识属于“见”,所见的各种色识就是“相”,色识也统一在眼识中,成为一组,总的谓之眼识。因此,这也成立了唯识。(三)由种种相生起。前五识都各有自己的确定对像,如眼限于见色,耳限于闻声等,到第六识,范围就宽了,它可遍缘十八界,但仍属于“相”的一边,所生起的种种“相”,仍在识的范围内,所以也成立了唯识。以上只是《摄大乘论》成立唯识的几个论点,其余尚有论证,此处从略。
《摄大乘论》成立唯识的三个理由完全根据它把识总起来讲。诸识总的说来,凡有十一类,即身识、身者识、受者识、应受识、正受识、世识、数识、处识、言说识、自他差别识、善恶两道生死识。以这十一类总摄一切识。如说眼识,就可归于身识,色识,归于应受识等等。这十一类识在现行时,看具体情况来配合,哪一类的识属哪一识的见或相,并不是固定的。难陀根据《摄大乘论》的说法有了发展,他把见相固定了,把八识分开来讲。说每种识都个别的有其见相,如眼与色相对,耳与声相对等,分工明确,不相紊乱。就是说,每一种识生起都有两种作用,一是能取境的,一是它转变成为所取的境。因此,见相固定在每一种识上,能取的就叫“见分”,所取的就叫“相分”。那么,按实言之,这二分都同为识的自体呢,还是各一分为识的自体?难陀认为,二分中见分为自体,相分是转变出来的,所以是不实在的虚像。如以三性区分,相分是虚像,属遍计所执性;见分因有分别作用,属于依他起性;只有到它转变成净的性质以后,即认识到这相分是不实在的以后,那时所显现的才是圆成实。
难陀从《摄大乘论》出发,首创见相二分说,同时又与种子说相联系而创种子新熏说。在他看来,见相分之转变、显现,是由于种子的功能,种子则由熏习而起。所谓熏习,就是前七识有了分别而留习气于第八识上,这些习气将来是可以发生现行的,所以叫它种子。种子的来源,都是熏习。难陀进而认为,种子既是由熏习来,熏非本有,而是现熏。人们把他这种说法称为新熏说。
把新熏的理论贯彻到实践修行方面去,认为修行所取得的清净法种子(无漏种子),也是熏习而成,但它不像一般种子是由过去多生熏习留下来的,而有待于新熏。既然无漏种子是新熏而成,因此,连带五种姓的说法也有了变动。五种姓的区别,主要是说声闻等三乘的实践能得净法,要有各别决定性种子的存在。依难陀讲,各种姓的熏习都可以从现在开头,就是声闻乘的人也可以熏成菩萨乘的无漏种子。这样,五种姓的说法就不一定要坚持了。这是难陀的主张特殊的地方。
不过这里产生了一个问题,人还有先天性的、本能的行为,如婴儿的会吃、会哭等,这是从哪儿来的种子?难陀的解答,只能求救于轮回,认为这些行为可以推溯到过去世,是过去世熏习留下来的种子。
难陀的唯识说与世亲比较接近,虽然有所发展,但基本精神还是来自世亲。难陀的发展是他明确地指出相分是无体的,见分也无其行相。因此,后世称他的学说为“无相唯识说”。
唯识古学的代表,难陀之后还有安慧。据西藏传,安慧年代与世亲接近,并说直接受教于世亲。但据玄奘所传,他是德慧的门下,因此有必要先讲一下德慧。德慧曾作《三十唯识论》注,窥基在《成唯识论述记》里对他也有介绍,但内容十分空泛。从《大唐西域记》的记载中,说他曾在那烂陀寺活动过。他的著作,现存有西藏译的《释轨论注》(《释轨论》是世亲着,主要解释经的要义方法的,详细内容尚无人研究)。另外,有《中论注》,已不存了(他是后世所传注《中论》的八大家之一),只在后世学者观誓所著《般若灯论疏》中有过片断引文。汉译中,还保存有他《俱舍注》的残本,真谛译名《随相论》(祇解释论中四谛十六行相一段)的。这是他的著述。关于他学说的特点,义净在《南海寄归传》中,对他曾有专长定学的评语。不过这方面的著作已见不到了。从他注《俱舍论》、《中论》、《释轨论》的举动看,说他与安慧有师弟关系,大概可信。因为安慧在这几方面也有注。由此可以推知安慧恐怕没有直接受教于世亲,西藏所传,恐系误会,而且为了把安慧说成直接受教于世亲,反把德慧说成是安慧弟子了。
安慧的唯识说,因其著作《三十唯识论注》(后来律天为注作疏,也保存下来)、《辨中边论注》的梵本、藏译均存,所以能够搞清楚。他的学说大体是继承了难陀的精神,尽量保持旧说的原貌。但在他与难陀之间还隔有陈那一家,对他不无影响,因此,先简单讲述一下陈那的唯识主张。陈那对难陀的心分说有发展,难陀把见相固定在每一种识上,陈那认为心不仅有见相二分,而是三分,除见相分外,还有自证分。见相交涉的结果,就是见了解相,这种了解,是亲切的自知,所以叫它“自证”(证指触证,如手亲自摸到而无间隔)。自证是用来作为心的自体的,同时用来证明自体的作用。换句话说,当见分发生作用时,自证分便给以证知。
安慧基本上继承了难陀,同时吸收了陈那之所长,把二分说、三分说同《摄大乘论》、《辨中边论》中的唯识说融合一起。虽然他的说法还是三分说,但他用《辨中边论》开宗明义第一颂的意思,认为识法分别只是“虚妄分别”,在此分别上的见相二分即“二取”(见分属能取,相分属所取),是遍计所执性,都是不实在的,所以谓之“二取无”(这与难陀说法不同)。只有自证那一分才是实在的,属于依他起的性质。所以从心分来说,三分说反而成了一分说了。安慧关于种子新熏的说法,与难陀差不多。由于他这种唯识说,主张相分不实在,甚至连见分也是不实在的,亦无行相,所以也属“无相唯识说”。
瑜伽行学派的另外一系,态度比较自由、进取,在不丧失无着、世亲学说基本精神的范围内,对其学说,大加发挥,甚至对他们的著作,在文字上也作了一些改动。这比之难陀、安慧等古派来说,是一个新派,所以可称之为唯识今学。
这一系的代表人物首推陈那。依西藏佛教史家所传,他是世亲的门下。但玄奘《大唐西域记》说他是南印人,先就有专门弘扬因明学的志愿,后经文殊的启示,方决定弘扬《瑜伽师地论》,同时兼弘因明,记中并未提到他与世亲有师弟关系。从他的著作看,《圆集要义论》(解释八千颂小品般若的)关于三性的讲法等等,都还是依照无着《摄大乘论》的规模。唐人还传说他对世亲的《二十唯识论》也有注,但已不存。从这些可以看出他与世亲有些关系,但是否师弟就不明确了。除上述著作外,陈那有关因明方面的著作很多,后世将其编成一组,称为陈那八论,甚为当时学者所重视。义净在《南海寄归传》中曾说:“因明着功,镜彻陈那之八论”。并列举了八论的名字:(一)《观三世论》、(二)《观总相论》、(三)《观境论》、(四)《因门论》、(五)《似因门论》、(六)《理门论》、(七)《取事施设论》、(八)《集量论》。这些著作大致都有译本存在:
有汉译本存在的:《观总相论》、《理门论》、《取事施设论》。
有藏译本存在的:《观三世论》、《集量论》(此论义净曾译成汉文,后佚)。
汉藏文译本都存在的:《观境论》(即《观所缘论》)。《因门论》、《似因门论》没有译本存下,但藏译中有《因轮论》一书,不知是否即《因门论》。
在上述著作中有许多讲到唯识的地方,特别是《观所缘论》就是成立唯识无境的著作。陈那说的“所缘”就是“境”,此境不是在心外。陈那认为,能够称得上“所缘”的应具备两个条件:(一)“有实体,令能缘识,托彼而生。”就是说,所缘(境)必须是实体性的事物,还必须能够引起能缘(心)攀缘而生。(二)“能缘识,带彼相起。”就是说,在能缘识生起以后的分别中,要有它的行相。这个行相虽然似境,但却是从心中生出来的,如镜显影,但产生影的功能却在于镜子本身。考究这两个条件,境不会是在心外的实物,而在心内,是心的一部分(心的相分)。由此看来,陈那也是主张唯识说的。不过,他的说法有其特点:相分引起见分,见分所得的行相与相分一模一样,因此这个相分(所缘)也就是内境。这样,第一、相分是有实体的,实在的;第二、见分也有其行相;这种唯识说一般称之为“有相唯识说”。
陈那见分带行相的说法,可以在经部找到渊源,相分是实在的主张,也与经部之说相关。另外,在《观所缘论》中,也讲到识上的种子与相分相互为因的关系,认为这个法的种子可以存在于那个法上边,那个法的种子也可以存在于这个法上边。再者,它对于八识也是混合起来说的,统摄之为“能缘识”而无明白的区分。这都是同于经部、随顺经部的说法。因此,后世也说他的唯识说是随“理”的,而不是随“教”的。
另外,在《集量论》里,他对见相的关系还有所发展。他从量(人的认识,如同以尺量布,所以喻之为“量”)的角度来看,能缘(见)是“能量”,所缘(相)是“所量”,在两者发生交涉后还应该有个结果,这叫“量果”,如以尺量布应有一个知道它长短的结果。关于“量果”的概念,并非陈那的独创,别的学派讲到量时也推论到有一个量果。不过,他们把量果都推到心以外去,而陈那说的量果仍在心内。他认为量的性质是自己了解自己,这也叫“自证”。这样,从心分来讲,在见分相分之外,陈那又加上量果一分也叫“自证分”,而组成三分说。难陀主张二分说,安慧虽说三分祇承认自证分是实在的,实际等于一分说,而陈那则认为三分都是实在的,所以他的唯识说是三分说。
这一系的另一家是护法,他也是南印人,是建志城一个大臣家的子弟。出家以后,便去那烂陀寺。据西藏传,他在那寺入陈那之门,其后并在该寺当住持,年事很轻,仅二十余岁。他还在中印一带,对外道、小乘加以很不客气的破斥。《大唐西域记》中记载有这方面的故事。他在那寺做主持时,得到比他大一岁的戒贤为弟子,成为他门下非常出色的高足。护法在二十九岁那年,感到身体不适便退休了。离开那寺到佛成地道伽耶,在大菩提寺住了三、四年,修习禅观与从事著作,年仅三十二岁就死了。后世传说他在退休几年间写了大量著作,现在知道的有《广百论释》(他将提婆的《四百论》分作两分,前分叫法说,后分叫论议,他注释的是后分)、《观所缘论注》。西藏虽然传说他是陈那门下,实际上是不是还不清楚,不过他的说法是与陈那有关。传说他对因明有很多著作,内容不详。此外,他对世亲的《广五蕴论》、《二十唯识论》、《三十唯识论》都有注。他在声论(文字学)方面有很高的造诣,义净传说,他的声论著作,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学声明的必须学了他的著作才算到家。唐人传他有《杂宝声明论》二万五千颂,好几十卷,可惜这些书都不传了。与唯识有关也是特别重要的,乃是《二十唯识论释》和《三十唯识论释》两书。前者义净有翻译,后者则为玄奘所独传。玄奘关于此书有一个传说:护法把《三十论释》写成后,并未外传,将手稿交给当地一位信徒,嘱其得人而传。玄奘去印,即得到这份手稿,回国后,以它为基础,吸收其他九家的注,就编译为《成唯识论》。因此,护法此释在印度反而没有流传,而成为玄奘独家的传译本了。
从玄奘所传的《成唯识论》看,护法的唯识说有了很大的发展,比较特殊的看法有下列各点:
首先,他对世亲《三十唯识颂》作了改动,中间修改了唯识性的一个颂。他将三十颂分为三大段,开始二十四颂是一段,讲唯识相;中间一颂是一段,讲唯识性;最后五颂是一段,讲唯识位。这种分法,与忠于世亲原本的安慧所传相比较,前一段落还很清楚,中间一颂与唯识性很不相称,可见护法对此一颂是作了改动的。
其次,关于心分,护法主张四分说。这是在陈那三分说基础上,引用后出的《密严经》的说法构成的。他认为“见”“相”二分是一重关系,对于心的全体来说,这是比较外围的一部分。到了“自证”,就属于心的核心部分,属于内缘,而内缘复有能所,能,就是“证自证”,所,就是“自证”。这又是一重关系。由这两重关系就构成了四分说。唯识说发展到四分说算是最完备的了。
第三,关于种子说,难陀主张新熏,一切种子均由熏习而成,后来还有一家护月,主张本有,不是新熏,这都是一种极端的说法。护法则调和二家,认为种子既有本有,也有新熏,在发生作用时,两者均发生力量。因为本有与新熏的重点都是放在无漏方面,护法认为本有、新熏都可以有无漏种子。就是说,他既同意本有种可以有无漏的,也同意新熏种也可熏成无漏。不过,难陀新熏说连带认为种姓是不固定的,而护法却认为种姓是固定的。
第四,关于唯识的性质问题,一般认为唯识的含义是:一切法说到究竟,性质上属于识的一类,以识为性,所以是唯识。护法则认为一切法只要不离识就可以,不单独脱离识而存在就是唯识。
最后,从护法的学说里我们还可以看出这样一个问题:其时那烂陀寺的学风已有转变。护法的主张重要根据都出于较晚的《密严经》。经中提到有个超世界的地方,即所谓密严净土,佛就住在那里。佛身是无形色的,是变易身,虽然可以被看到,但并无形像。这种说法显然带有密教的色彩。护法对这部经很重视,这说明在他主持下的那烂陀寺,学风已有改变。那寺的学风,原是对各派学说,采取兼收并蓄的态度,此时密教开始兴起,而且也在调合之列——那寺除瑜伽行派之外,还有中观派,例如,清辨、佛护就是标榜自己为中观派。清辨虽未去过该寺,但寺中也有他的学说。密宗,那时已有萌芽,所以那寺当时已是三者合而为一:以中观为性,瑜伽为相,密教为密的结合。这种调和,在护法的著作《广百论释》中答复清辨不同主张时,就有反映。在此之前,清辨听到护法学说在那寺很有影响,就想找他面决是非,比个高低,但其时护法已退休去伽耶大菩提寺了;他又想去大菩提寺,听说必须实有所得的人才可进入该寺,清辨自忖无此资格,只得作罢。但问题并未解决,于是又写信约护法辩论,护法似乎避免同他面谈,即在此释中答复了中观派提出的疑难。
有相唯识说和无相唯识说的观点,有很多不同,而且牵涉到一个根本的三性问题。特别是三性中的依他起究竟何所指?在实践中究竟断不断?说法有分歧。这些分歧的说法,先后都传译到中国,后来学者们不明白其原因,因而产生许多误会。例如,在玄奘时期即有新译旧译异义之争,玄奘译传的是有相唯识说,因其译文风格特殊,名曰新译,他之前所传译的是无相唯识说,属于旧译,二者所宗各别,说法当然不会一致,于是互相是非,发生了许多争论。现在,这些数据都能找到,可以说明其争论的真相了。但在玄奘当时,由于材料不足,学说源流不明,以至把争论的原因误认为是由译文的表现方法不同而引起的。
陈那的学说,在唯识方面除了提出有相唯识说之外,他还从因明的角度来组织学说。由于他对因明作了独立的发挥,从而使这门学问另辟了一条途径。本来,瑜伽行学派是把因明的重点放在论议一方面的,论议,实际上对自说加以证明,这叫“立”,对于异说加以反驳,这叫“破”,谈因明祇是为了立破,因而是有局限性的。陈那对因明的发展,即打破了这一局限,把它贯串到佛学的全体,成功了一种佛家的认识论,即“量论”。它不仅用于论议,而且还用于如何认识真理、实证真理,这就包括了他们所谓“道”(行为)“果”(究竟)的全体。大乘佛学中的菩提行也就是“道”,陈那的量论把这些都包括进来加以贯串。这是达到佛果的准备,等到一切功德都圆满了,便可以证得佛果,那时候便体现了所谓真正的量,可以称得起“为量者”,成为真理性的标准了。这种说法,在瑜伽行派中是另辟蹊径的,晚期大乘佛学竟把它推进成了一条滚滚的巨流。
陈那关于量的学说,散见于他的八部代表作中,而最能表示其体系的是最后一部《集量论》。“集”就是总结、合而为一的意思,此论即总结其有关“量”的著作,所以题名“集量论”。论的原文不存,有藏译本。计二百五十颂,有陈那自己的注及另一家的注;所以全书的结构,在藏译本中可以具见。论分六品,每品都先明本宗,然后破斥异说。为甚么采取这样的结构呢?因为当时佛家以外各学派也相当繁荣,所以在论议中一般都要牵涉到各种异说。加上陈那的量论,对其他学派的讲法又有很多简别的地方,所以书中破外的份量占的比重就很大。明宗部份,大体上是依照他的《理门论》的基础而另加一些补充的。
陈那量论的要点大致有下述的几方面:
(一)对于量的种类,他有一个决定的说法。量,从认识方面说,乃是怎样得到正确知识的准绳,如想知道物的轻重,必须加以衡量一样。
当时印度各派对量的种类,说法极多,约可分为六种:现、比、声、喻、义准、随生。“现量”是感性的,“比量”是推理所得,这是一般获得知识的方法。“声量”是诸派各自信仰的圣教,如婆罗门一系视为正统的六派,都相信《吠陀》可以为量,对它就不必再亲自推理了。它亦名“圣教量”或“圣言量”、因为是通过语言而来,故名“声量”。“喻量”就是类推,如我国孟轲好辩,他常用的方法就是类推。“义准”,即举一个而准知另一个。“随生”,即一个跟随一个出现,如进房无人,即随知主人不在家。后面三类,都属于直接推理的。陈那组织量的工作,第一步就是把量的种类确定下来。他认为,六类中只有现量比量才是有意义的,其余各类,不能独立,只可隶属于比量,而比量又出现于现量。因此,他简别的结果,肯定了现比二量。
(二)他对现比量的定义,还有独到的看法,认为离开概念的为现量,运用概念的为比量。同时,他对概念的构成也有特殊的说法,认为概念都不是从正面表示意义,而是通过否定一方承认另一方的方法,所谓“遮诠”构成的。例如,青色的“青”这一概念怎样构成的呢?就是表示“青”为非“非青”。由否定一方(遮)来表示另一方(诠)。这种遮诠说,也是陈那量论的一个特点。
(三)他对“过类”作了特别的简别。以前的正理学派和佛学中的古因明师,都曾经讲到“过类”(辩论中出他人过失时,有时所指并非是真的过失,但它是过失的一类,所以叫“过类”),而且构成为因明中的一大类,《集量论》对此特别作了研究,对以前的说法作了简别,专门成立一品,名“观过类品”。
以上几点,都影响到以后的量论,而且后人对他的说法还有很大的发展。
护法的学说在那寺弘扬以后,对寺学产生了很大的响影。那寺不是专讲一宗一派的,护法主持寺学时,主要是瑜伽行派。时间虽不太长(二十九岁离寺,三十二岁死去),但门人不少,其中且有许多出色人物。属于唯识十大家的胜子、胜友、智月,都是他的学生,而胜子尤为著名。胜子着有瑜伽论的总释(类似导言),玄奘有翻译。藏译中有胜子的《菩萨戒品释》。此外,还有《集论释》(玄奘译本认为是师子觉所著,藏译本说是胜子着)、《三十唯识论》注等。护法另一著名的弟子就是戒贤,三十岁时就很有成就,曾代表护法外出破斥外道;护法退休后,即继续主持那寺讲座。到玄奘去的时候,他已一百〇六岁。戒贤门下除玄奘外,还有亲光、胜军也很出名。
戒贤、亲光的学问都很渊博,在那寺不拘一家的学风熏陶下,他们通晓各家各派。相传他们的著作各有十余部,但是传译我国的,则两家都祇《佛地经论》一种。亲光的一种,玄奘译了,戒贤的一种,西藏译了。亲光释是在戒贤释的基础上加以补充发挥的,汉译本实际上即含有戒贤释在内,玄奘题名“亲光等造”,或许已非原来结构,而是糅合几家注释的。但亲光是戒贤弟子,师弟之间,说法想是一致的,现在即从此释来看他们学说上的特点。
一般讲唯识,都是从平常人的经验来谈的。如果把唯识无境的说法推论到佛地是否还可以运用这一条原则,按理说,唯识的原则佛地也不能例外,否则,唯识就不能成立了。不过,这一方面大有进一步推论的余地,而戒贤、亲光就是向这方面作研究的。研究的结果,就表现在《佛地经论》里。他们研究的依据,大概是弥勒《庄严经论》的《菩提品》。
《庄严经论》的结构很特殊,它采取了《瑜伽师地论·菩萨地》的品名,但议论、解释完全是依照别的经典编纂的。所谓“庄严”,如人的衣饰,当然取材于身外的东西打扮的。所以论的《菩提品》也是取材于他经,包括《佛地经》在内来庄严的。戒贤、亲光的学说,就是依据这一品来推阐的。《庄严经论》的汉译者是波颇密多罗,此人或系戒贤的门人,在唐初武德年间,玄奘尚未去印时来我国传授那寺学说,特别是戒贤的学说。《庄严经论》译出后,当时李百药曾做过一篇序文,对《菩提品》作了提要的解释。他说:“其菩提一品,最为微妙,转八识以成四智,束四智以具三身,详诸经论所未曾有,可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几句话,确抓住了一品的中心,也确是其他经论没有讲过的问题,回答了到达佛地以后唯识是怎样的情形。所谓“转八识以成四智”的“四智”,即“圆镜、平等、妙观、成事”,这是成佛时才有的。本来,瑜伽行派在实践上有个特点,它不像别的学派所常讲的解脱、涅盘等等,而是讲“转依”。这一说法更把握了实践的具体的关键。“转依”这一概念,也是根据他们理论“所知依”的“依”来的,“所知依”原是染,把它转为净就是究竟了;原是迷,把它转为悟这就解脱了。《庄严经论》的转八识以成四智,也就是转依达到最后的结果,达到四智的佛地了。所谓“束四智以成三身”的“三身”就是“法身”、“受用身”、“变化身”。这里不是每一身都有四智,四智加法界(四智为心法,法界为四智之境)适当配合,分别构成三身。如“圆境”为“法身”,“平等”为“受用身”,“妙观”、“成事”为“变化身”。两家对这一点,可说是发挥得详尽之至。
戒贤、亲光在此时发挥佛地的学说,主要是回答在佛地以后的唯识问题,这是反映了实践的要求。当时不论大乘内部或是一般思想界,都对这问题有兴趣。另外,密教此时已有萌芽,其根源也出于此。密教就是以佛为基础讲到现实世界,现实世界的人如达到了佛的地步,也会达到这样神秘的境地。这种思想都是出于同一的社会根源。
晚出的大乘经(如“大涅盘经类”“胜鬘经类”)提出了“如来藏”,但在无着的著作中对这一思想没有好多发挥。旧传世亲有一部专讲这一问题的著作《佛性论》(真谛译),但此书译文有许多可疑之处,所以后来玄奘一系并不顶信用它。世亲之后,传说曾注过《十地经论》的坚慧,则对如来藏作了进一步的研究。坚慧留传的著作有《法界无差别论》(武周时译出),《究竟一乘宝性论》(北魏时译出)。后一书,译时没题作者名,直到译《法界无差别论》的译者纔说也是坚慧的作品,但是藏译本,却说它是弥勒的著作,并尊为弥勒五论之一。此书有颂,有长行,并说颂为弥勒作,长行是无著作,还存有梵本,一九五〇年,印度学者曾校刊出版。坚慧的这两部书,都是以如来藏作为中心思想的。
坚慧的名字,《大唐西域记》在介绍那寺著名学者时曾提到过,并且是与德慧并提的。不过,这个坚慧恐怕是指的安慧,非上述两书的作者。后来还有人认为北凉时译出的《入大乘论》作者坚意就是坚慧,书是北凉时译出的,原文约在第四世纪,是世亲以前的人,就不会是注释世亲著作的坚慧了。总之,坚慧的生平,还待进一步考证。
坚慧的思想鲜明地表现在《究竟一乘宝性论》里,所谓“宝”,指佛法僧三宝;“性”,是讲三宝的本质。另外,还说它所讲的都是究竟的说法,所以加“最上要义”(汉译“究竟一乘”)字样来形容。从坚慧自己对此书的命名,表示了他所讲的很究竟,很高深。
全书所讲共有七句(七个主题),除“三宝”(三句)及“性”外,还有“菩提”“功德”“业”,而中心在“性”句上。在这句里他提出“一切众生皆有如来藏”这一命题。成立这一命题的理由,就是认为一切众生皆有法界。法界的“法”,本来指的一般事物,此处则重点指一切功德的法,拿最高标准来讲是佛的功德。“界”就是因,在印度人的用法上,“界”字不仅指范围,界限,而且有“因”(素)的意思。因此,所谓一切众生皆有法界,因而一切众生皆有如来藏,即无异是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
坚慧讲如来藏的特点,在于把《胜鬘经》、《如来藏经》中的义理,尤其是如来藏对般若空性智关系的说法,大加发挥,并贯串到整个实践的过程中去。在两部经中把如来藏当作境界,既然是境界,要使它的功德显现就得先亲证(即见到)如来藏,也就是说,有待于空性智的证知。这样显现出来的功德就是果。无着、世亲的唯识理论,后来讲得愈加繁密,坚慧则一概予以刊落,直接提出如来藏借助于空性智实现功德的说法,以此来贯通整个实践,因而不同于无着、世亲的说法。这就为大乘理论开辟了一条新路,对晚期大乘发生了相当的影响。特别是在《法界无差别论》里,还以实践的意义,用“菩提心”来代表如来藏,后来密教就直接了当地运用了他的说法。此说传至西藏后,又与中观发生了联系,所以,西藏推尊弥勒,说他不仅是瑜伽师,而且也是中观方面的重要人物。
正当无着、世亲学说日渐扩大其影响的时候,同时出现了佛护、清辨两家,标榜恢复龙树、提婆的学说,建立了中观学派。关于两家的学说渊源,在汉文材料里仅提到清辨上接青目,藏文材料里则说二人都是众护的门人。众护即僧伽罗剎,藏译还有《僧伽罗剎所集经》,此人与世友年代相近,也是很早的人物了。所以说佛护、清辨上接青目或者说是众护门人,恐怕都是从学说渊源上看的。
众护是一般的瑜伽师,不是瑜伽行派,当然也是与瑜伽师地说法有关系的人。他的著作《修行地道经》,书名与《瑜伽师地论》是一样的,思想必然也有些相通。佛护、清辨出自他的系统,可以说,中观派与瑜伽行派都是来源于瑜伽师的同一系统,不过后来对“地”字有不同的看法,遂发展成为相对立的两个派别了。
佛护为《中论》作的注,有藏文译本(译文不完全),并无多少精到的见解,似乎整个地用了传说是龙树自注的《无畏疏》。再说,《无畏疏》精采之处在后一部分,藏文没有译出,因而此注就更无可取了。但是,就方法论讲,佛护却有明显的特点。自龙树、提婆以来,中观学者都以破而不立为其趋向,到了佛护时代,因明已有广泛的运用,他也就吸收了这一方法,与破而不立精神相结合,遂构成“就敌论随言出过”这样一个“应成”方式。这一方式常用的格式是:若照你那样讲,应该成为怎样怎样的反面。就是说,从敌论的本身指出它的过错,自己并不提出正面主张。
清辨的学说比佛护广阔,著作也多。他是与佛护同为批注《中论》的八大家之一。他的《中论注》别名《般若灯论》,汉译是波颇密多罗译的,共十五卷。此外,他还有通论中观的著作,名《中观心论》(心,枢要之意),有颂有释,释文别名《思择焰论》,计十一品,八千颂,藏译三十卷(约合汉文十卷),这部书的提要即《掌珍论》,有汉译。《般若灯论》与《中观心论》这两部书有个共同的特点,即方法论上与佛护相反,认为不管是破是立,都应该自己立量,即用因明格式采取比量(类似三段论法格式)。另外,他对佛学内部大小乘以及佛学以外各派,凡与他的说法不同的,一律予以批判。这种批判态度与方法论特点,在《般若灯论》里到处可见,在《中观心论》里更为集中地分出各品加以发挥。他对瑜伽行派还特别写了一大段附在《观涅盘品》(《中论》最后一品)后面,针对三性说,专加批判。因为三性说是瑜伽行派的中心思想,清辨就是从这一要害处开刀。可惜这一段,被波颇翻译时删掉了。这可能是因为波颇本人是瑜伽行派,感到自己的译着中出现批评本宗的说法不大好,所以就删去了。那他根本不译这书不行吗?这又牵涉到波颇学问规模的问题,当时那烂陀寺的学风是要兼通性、相、密三方面,他于是译出了《庄严经论》——相,《般若灯论》——性,《宝星陀罗尼》——密,表示他是精通这三方面的。波颇删去的这一段,藏译中译出来了。此外,清辨在《中观心论》等五品《入抉择瑜伽行真实品》(入抉择即探讨的意思),针对瑜伽行派的所谓真实做了专门的批判。这些批判包括了瑜伽行派各种重要说法,如三性、唯识等等。此品汉文亦未翻译,但它的要点唐人已集入《掌珍论》中了(唐人还把这一品开辟出来名《入真甘露品》)。该品的全文,我们过去曾经译出过,日人山口益也有一个译本。
清辨的中观学派与瑜伽行学派不同的主张,概括起来,集中在下列三个方面:(一)辨三性中依他起性与遍计圆成二性是一还是异?由佛家说来,一切法均可分成染净二类,是二分法;依他起是介乎染净之间的,染是从它与遍计执的关系言,净是从它与圆成实的关系言,这样,就产生了各种的议论。但清辨根本不相信三性说。但是瑜伽行派之说三性,有教理做根据(前有《般若经》类,后有《解深密经》),要反对三性说,对其教理的根据必须作出自己的解释来才行。因此,他就提出了依他与遍计圆成的一异问题。(二)争论的进一步是三性说是按世俗谛还是按胜义谛而言的问题。如按世俗言,那是自由的,多一些名目也无所谓;如按胜义言(胜指正智,义是境界,正智的境界,就是究竟真理),三性究竟是有还是无?特别是其中的依他起性。(三)最后,因同是从世俗谛或胜义谛出发,而所得的结果却不同,因此,就又发展到对二谛解释方面的争论。
清辨对上述三个问题的看法是:依他起与遍计执是一体的东西,在遍计执性外,无所谓依他起,与圆成实不同,所以依他起性染。而瑜伽派则认为遍计是染,依他起本身无所谓染与不染。其次,从有无看,清辨认为以世俗谛可以说三性有,但在胜义谛则都无,这叫俗有真无。瑜伽派与此相反,认为世俗谛为无,胜义谛为有,因为胜义谛是圣智之所行,如果说圣智所行为无,未免说不过去了。最后,讲到胜义与世俗的定义时,清辨也有新的说法。在《中论》讲到的真俗二谛,原是指说法(言教)的格式,如讲缘起、蕴处界,就是世俗谛的说法,而菩提、涅盘,则为胜义谛的说法。清辨对二谛的解释,已超出言教的范围,而是指境界说的了。一般说,世智(凡智)的境界属世俗,般若智(圣智,亦即根本无分别智)的境界属胜义。圣智有根本的也有后得的,而清辨认为祇有根本智才是胜义的,至于后得智是顺乎圣智的,但不就等于圣智。
清辨之说,仍来源于后来瑜伽行派所表现于《辨中边论》中的思想,不过他不完全同意《辨中边论》的说法而已。瑜伽行派认为此论是弥勒所作,清辨则有怀疑,因此,他的批判就归结到要取得弥勒说真相到底如何。他去找过护法,护法没有接见他,他就发愿长生,要等待弥勒出世,面决两家是非。这个传说,出于《大唐西域记》,表明他表面上与瑜伽行对立,骨子里还是与《辨中边论》有关。因为他的学说有这样的性质,所以后世追随者还说他与瑜伽行派有微妙的错综的关系。我国玄奘门下对于护法、清辨两家同异上有各种解释,可参看《成唯识论学记》中的记载,这也有助于了解清辨的面貌。护法在《广百论释》最后一品:《教诫弟子品》,还是答复了清辨在《般若灯论》中提出的问题的。
中期大乘佛学到最后分裂成瑜伽行与中观两大派,他们自己都说学说渊源可以中经龙树、提婆而上溯到般若。中观学派的清辨还同瑜伽师有关系,他也推崇弥勒(瑜伽师中,世友、众护等人是被尊重的,弥勒则更被推崇。据说贤劫,即我们这个世界已有过释迦佛,在释迦前有三个佛,释迦后应是弥勒成佛,世友、众护等人又都是随着弥勒而要成佛的),甚至同护法辩论时,护法说是弥勒的主张,他有怀疑,还要等弥勒出世面决是非。虽然他们的渊源这样相近,但学说的发展越来越有分歧,到他们的后辈,更是达到了分河饮水,不可调和的地步。其所以如此,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他们学说的社会根源以及偏于唯心或唯物之不同,是诸多原因中最根本的原因。
瑜伽行派是在笈多朝衰弱时期改变信仰的条件下,受到该王朝的支持成长起来的,所以,它的学说是与笈多王朝相结合并为王朝统治者服务的。这种学说必然是唯心主义的,如承认当时社会秩序是合理的,种姓制度是不可更易的,这种思想的表现就是他们坚持五种姓的说法。从原始佛学以来就带有根本反婆罗门种姓制度的精神,至此就大相径庭了!
中观派的情况就不同,如佛护、清辨等人都不是那烂陀寺出身,而是来自民间。清辨的历史尚不清楚,从《大唐西域记》的记载看,他在社会上的活动,似乎不是以佛徒身份出现,而常跟数论学派一起,作数论派学徒模样的打扮,看来与群众是较为接近的。在他的学说中,即含有唯物的因素,承认心外有境,反对唯识,对外境也说是由极微积集而成。同时,也未看到他主张种姓说。如果从与中观相通的坚慧学说看,还是反对种姓说的。坚慧特别发挥了如来藏思想,主张一切众生悉有佛性。这种思想与当时社会的种姓制是矛盾的,但它更符合原始佛学,更与群众思想相一致。
他们的学说既反映社会根源之不同,又有采取唯心或唯物的观点的区别,因而根本上是无法调和的。这就是对中期大乘佛学的归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