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讲习最初受到玄学思想的影响——由此引起朱士行之西域求经——所得于阗本般若的译传——竺法护继起西行问学——对于大乘佛典的搜罗与翻译——译籍范围的扩大与质量的提高——对于后来佛学发展的意义——从当时译籍上见到的西域佛学——其区域性——于阗佛学与大乘的关系
初期传入的佛学中,般若引起了人们很大的研究兴趣。因为般若学说与道家学说有类似之处,如般若的基本原理“性空”,就是以道家所说的“无”来表述;般若讲的无相、无生,与道家的无名、无为等概念也相似。后来般若学更与魏晋玄学发生了交涉,由此就推动了它的传播。
汉魏之交,由于汉末农民大起义,社会经济制度起了很大的变化,相应地,作为上层建筑的社会意识形态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表现在学说理论上,就是从前经学的统治地位渐渐地削弱,玄学开始抬头。玄学为何晏、王弼所首创,他们用道家的思想去诠释儒家的《易经》、《论语》,从而提出许多“新”义。足以代表他们思想的有名命题是王弼的所谓“得像在忘言”,“意在忘像”(《周易略例明像》)。这是取自《庄子·外物篇》的一句话“得意忘言”,对《周易》的“言不尽意”“立像尽意”加以引伸的。看起来,般若理论的所谓“无相”(无名相)“善权”(方便)与忘像、忘言之说是会有交涉的,这一交涉,尤其是与支谦改译的《大明度经》有关系。《经》的第一卷说:“得法意以为证”,支谦在注中说:“由言证已,当还本无。”这就很像“得像在忘言”“得意在忘像”的说法。
另外,王弼受般若思想的影响也是有可能的。支谦在汉末时原居洛阳,随支谶弟子支亮受学,以后即避辞江南。《大明度经》的翻译,就是在他去江南以后。一般认为,他这个译本是在吴孙权黄武至建兴(公元二二二~二五二年)年间译出的,实际上他在赤乌四年(公元二四一年)已经隐居山中,他的活动以及改译《大明度经》都应该在他隐居之前,因此,译出的时间应在公元二二二至二四一年之间。也就是在这个时期稍后一点,正是王、何新义倡导的时期。王、何二人均死于正始十年,正始为曹魏年号,当公元二四〇~二四九年间,他们的学风一般就称为“正始之风”。支谦的译籍虽然在江南,但洛阳一带也有人讲习。两种思想发生交流,玄学受般若的影响,并不是可能的。这一点,我们从玄学思想本身也能看得出一些。
玄学思想的产生,当然有其历史的社会的根源,同时也继承和接受了过去的思想数据。即以“得意忘像”来说,《易经》原就讨论过言与意的关系,既说“言不尽意”,又说“立像尽意”,王弼注《易》时,则取《庄子·外物篇》里“得意忘言”的说法加以引伸,进一步提出了“得意忘像”,“得像忘言”的命题(具体形象是为了帮助理解道理的,道理得到了,形象就没有必要了;语言是说明形象的,形象得到了,语言也可以舍弃。贤首《大乘起信论义记》中所谓“绝言象于筌蹄”,也是这个意思。筌蹄的比喻,出自《庄子》)。但是,王弼的这种思想与《易经》、《庄子》都有所不同,他特别提出了“忘像”来,这就是一种新的说法,很有可能是受到了般若“无相”的启发。不过,这一点在王、何的著作中没有明文说到,因为当时一般对外来学说是抱着拒绝的态度,很注意所谓严夷夏之防,当然他们决不会说出自己是受到佛家的影响的。
以上是个人的一种看法。一般的看法,认为佛学与玄学的发展,最初是各不相干,以后发生交涉,也是佛学受了玄学的影响。但是影响总是相互的,在这个交涉过程中,玄学也会受到佛学一定的影响,这从两者的流传年代看,可以得到证明。
支谦到江南以后,北方仍有宣扬佛学的人才。北方讲般若,是受玄学影响而发展起来的,由于玄学与般若的理论有关系,从而激起了人们对般若的研究。但是,与玄学相形之下,就感到佛家的般若理论讲得不完整,这一方面是因为当时般若一类的经典翻译得不完备(只有《道行般若》),另方面,也因翻译的经典,是按照印度的思想习惯,人们不容易接受它。这样,为了与玄学思想接得上头,就产生了西去求法的要求,适应这种要求的,首先就是朱士行的西域之行。
朱士行,洛阳人,可能是中国第一个正式出家受戒的和尚。在他之前,关于出家受戒的律典还没有传译,到了这时,才有律典和受戒仪式的翻译,所以汉人出家应该是从他开始的。因此他对于佛家的理论,自然要求有彻底的了解,而认真不苟。他当时讲般若,觉得触处难通,讲不下去,所以发愿去西域寻找原本。曹魏甘露五年(公元二六〇年),他出发去西域,后来到了于阗(今新疆和阗)。经过二十多年的时间,才找到了般若的原本;又经过几年,在晋太康三年(公元二八二年),命他弟子弗如檀送回洛阳。又经过十年,于元康元年(公元二九一年)始于陈留界内由无罗叉和竺叔兰翻译出来,名《放光般若》,共九十品(以《放光品》为首,区别于以《道行品》为首的本子)。
《放光》与《道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本子。不仅是详略上、结构上有出入,性质上也是两回事。不过,当时的人并不了解这些,只认为《放光》是一个更广的译本,因而更注意传习,后来也就以它为主了。
在朱士行西行到《放光》译出的这个过程中,另有一家竺法护继起西行问学,他西行的动机,也是感到当时讲习佛学的困难。在他看来,人们所以会对般若发生异解,不仅由于般若典籍的不完备,而且还由于不了解佛学的全体。般若只是佛学的一部分,如果不将它放在佛学全体中去看,是难以理解的。竺法护原是月氏侨民,住在当时与西域交通要道的敦煌,接触西域人很多,对西域的佛学传播情况很了解,所以他有这种看法是很自然的。
竺法护的老师是竺高座(即印度的大德)。但老师的教导也不能满足他的要求,老师就带了他去西域问学。当时西域一带,分成许多小国,仅在从玉门关以西的通道上,就有大小部落三十六国,它们的语言,也不尽同。竺法护为了求学,首先学习了三十六国的语言,同时求师问道,注意搜集大乘经典。他回国翻译是从太始二年(公元二六六年)开始,到永嘉二年(公元三〇八年)七十八岁死去,四十多年的时间,都是全力用在翻译经典上。他的翻译,是在流动中进行的,从敦煌回来,他去过长安、洛阳,后来又回到敦煌酒泉,最后死于河南。他的译经不仅时间长,而且内容广泛,译文也较忠实。他能做到这些的原因很多,如当时已经积累了过去几位译家的翻译经验,组织完备,助译的人较多等等。在助译人员中,最得力的是聂承远、聂道真父子。他们还为竺法护的译籍作了经录,记载了所译何书,译于何时等等,成为一种最早的经录。此录一般称为《聂道真录》(大概即是《竺法护录》,包括他本人的译籍在内)。所以竺法护的译籍比较可靠,不像支谶那样。
据僧佑《出三藏记集》的记录,竺法护的译籍,共有一百五十九部,三百零九卷。但这些书,当时已散失了很多,在僧佑时,仅存九十五部,二百零六卷,即三分之二。以后又续有散失,到了《开元录》,虽说还有九十一部,但是其中把别人的译本混进去的不少,其实只有七十四部,一百七十七卷。据近人研究,在此之外还可以从放在别人名字下的找回十部,十一卷来,所以总计是八十四部。在这些译籍中,有不少是很重要的。竺法护翻译所据的原本,不一定都是他本人找到的,也有些是由别人传入的。例如,般若是当时人们追求的主要经典,一再找人翻译,他也翻译了,他所据的原本就是于阗沙门祇多罗(后译祇多蜜,意译歌友)带来并为他助译的。另外,他译的《修行地道经》,原本也是罽宾(迦湿弥罗)的竺侯征若带来的。当然,大部分还是他自己带回的。
竺法护的译籍种类很多,而以般若类为主。他所译的般若叫《光赞》,与朱士行译出的《放光》是一个本子。此外,还有“华严”、“宝积”、“大集”、“涅盘”、“法华”等经类;还有一般不分类的大乘经集,以及“律”、“本生”、“本事”之类。从这些译籍看,范围广阔,那时在西域流行的经典,大都译了过来,这比以前的几位译家范围已大大地扩展了。
再从译的质量看,比以前也大有提高。支谶、安世高虽通汉语,但翻译上还做不到得心应手,加上对义理的不能透彻了解,所以内容很难完全表达出来。以后,通过支谦一家,逐渐地有所改进,竺法护在此基础上,就有可能后来居上了。总的说来,安、支的翻译,偏于“质”(朴质),支谦的翻译,偏于“文”(修饰);偏于质,文义就有所不尽,所以朱士行说旧译《道行》有不通之处,偏于文,为了力求简洁,也不能完全表达出原文的结构。竺法护虽是侨民,对汉文很有修养,又通西域三十六国的语文(当时译本所据,常常不是梵文原本,而是转译的西域文本。转译有两种:一是转写,用西域文字写梵本;一是转译,即将梵文译成西域文。这些本子通称为“胡本”。当时从事翻译,非通西域文不可),助译的人又多,所以译的质量比较高。从其译文看,虽仍偏重于质朴,所谓“辞质胜文”,但与以前“朴拙”的“质”完全不同,他是在理解原文,融会贯通的基础上,尽量让译文接近于原本,换句话说,就是“存真”的“质”。所谓“言准天竺,事不加饰”。特别是把前人随意删略的地方,都被保存下来,所谓“不厌其详,事事周密”。
应该指出,竺法护的这种译风,很有好处。因为印度文字本身就是繁复而严密,一加删节,就把原来的结构打乱了。般若一类的思想是很阔大的,但思想总要通过具体的事例来说明,因此,“逐事而明之”,就是它结构上的一个特点。比方说,他们讲般若是因,而其结果则为“一切智”。一切智,就是甚么都知道,非列举诸事不可。过去的翻译,把“一切智”所包含的具体内容删掉了,因而使人很难理解般若是甚么。竺法护则忠于原本,把这些保留了下来。后来道安很欣赏他这种翻译,并由此得到启发,看出般若与数学(毘昙)的关系(其实般若就是毘昙的进一步的发展)。
由于竺法护翻译的范围扩大了,翻译的质量提高了,对后来中国佛学的发展,有着十分重大的意义。
在他的译籍中,有一小部分是过去有译而重新订译的,如《首楞严三昧经》、《维摩诘经》等。此外,还有一部分,由于当时政治局势不安定、译地时有变动,译出后未得到及时传播的,如《光赞般若》本来在朱士行的《放光般若》之前,他已经译出,可是直到九十一年以后才被道安读到,且已残缺不全(朱本《放光》九十品,竺本《光赞》仅剩二十七品)。再如《渐备经》也有同样的情形,只是在以后才逐渐流行起来的。尽管有这些个别情况,从他译籍的全体看,还是得到流通的,对于后来大乘学说的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再从他译籍的内容看,包括了大乘佛学的主要部分,可说已经画出了一个方等(即方广、大乘)经类的轮廓。后世的道安说:“方等无生诸三昧经类,多此公所出。”僧佑也说,竺法护鉴于方等深经蕴在西域,“乃慨然发愤,志宏大道”,并对他评价说:“经法所以广流中华者,护之力也。”这些赞誉,反映出他的翻译所取得的成绩,也反映出他的译籍对后世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影响。
竺法护译的方等经类竟究有多大范围呢?大体上说,“般若”、“宝积”、“华严”、“法华”、“大集”等都有了,特别是这些经类的中心部分。例如,《渐备经》本是《华严经.十地品》的异译,以它为中心,前后加以扩充,从而就组成了大部的《华严经》。《华严经》的思想,后来又有所开展,所谓“十地”本是由之达到成佛的理想;所以接着就有《如来性起品》,叙述达到佛位以后所应作的事情,即怎样进行教化,这是《华严经》中心思想的重要补充,竺法护也译了,名《如来兴显经》。再向前开展,又构成《入法界品》,即善财的五十三参。这后一部分,在竺法护的当时还没有,但他译出的《如来兴显经》,就已为这一思想奠定了基础。再如,“大集”一类,它是“宝积”以外的一部丛书,性质与“宝积”相同(由各种大乘经籍编纂而成,“大集”与“宝积”所收经典不同,是“宝积”的别裁)。“大集”经典以后继续有扩充,但主要部分,在法护的翻译中都已有了,如《阿差末经》(后译名《无尽意经》)、《大哀经》、《宝女经》、《无言童子经》等。可以说,以这些经籍为根据的大乘思想都由法护介绍过来了。由于他对各方面都做了介绍,就使后人更容易接受同类的思想。
竺法护自己特别注意和大力宣传的,乃是《法华经》类。他译的二十七品是《法华》最初的全译本,现存的《法华经》已另有补充。他译出此经之后,亲自“口校古训,讲出深意”,还在斋日中读诵,足见他对此经的重视。此外,他还译了方等《泥洹经》(《大涅盘经》的别支)、《不退转法轮经》,都与《法华经》有类似之处。《法华经》的核心,就是以大摄小而以一乘为究竟的思想。这一思想的产生,是因为印度当时的小乘势力相当大,不能简单地加以排斥,所以就有此以大融小的说法。认为二乘只是方便,大乘才是究竟;大乘不在二乘之外,而是包摄了二乘。所谓究竟,是在方便中包含着的究竟,即以一乘为究竟。这些思想与《摄大乘论》把大乘与小乘对立起来的说法,完全不同,竺法护很重视这一思想,作了许多宣传解释,他的宣传,对中的大乘学说发生了实际影响:中国佛学如天台、贤首等讲大乘就是按一乘来讲的。
竺法护的译本,道安曾评之为“详尽”,说明是在很大的程度上传达了原本真意的。这些就为相继而来的鸠摩罗什的翻译铺平了道路。什译相对于以前的翻译,称之为“新译”。其中有些是重译竺法护译过的书,但都尽可能地保存了法护的原译,例如,《法华经》是罗什译得最好的一部书,其中有些地方就借用了法护的译文。因此,竺法护的翻译,对于“新译”也起了推动和启发的作用。
中国初期传译的佛经,大都是通过西域得来的。佛教传入西域,时间要比内地早,但早到甚么程度,现在还不能确定。所谓西域,一般是泛指玉门关以西的地区,其范围的大小,因时代而不同。在汉、魏、晋时的西域,是指天山之南、昆仑山之北的塔里木盆地。由西域通向西方(一般指大秦,即罗马)的交通有两路,分别沿沙漠的南、北而行。西域的西南就是印度,所以很早就有佛教的传入。传说阿育王时代,佛教就已传入西域,这是不足信的,因为阿育王派遣大德到各地宏扬,并未提到有西域;不过最迟也不会晚于一世纪,因为佛学传入中国是在二世纪中叶,传入内地之前,还应当有个时期在西域流通。西域各国都有自己通行的语言文字。佛经经过西域文的翻译而成为“胡本”,传入内地的佛经,就是用这种“胡本”翻译的,在文字的转换中,自然会有些改动,再经过译者因学说师承不同作些变改,西域佛学,不能说与印度的完全一样。
当时西域地处诸大国之间,东有中国,西有波斯(伊朗),南有印度,北有匈奴,因此,没有固定的政治区域,政治局势,很不稳定。当时佛教在那里流传的情况留存下来的资料很零碎,已不能依据它来说明问题,今天要了解西域佛学,还得依赖汉文的数据和翻译史去加以推测。现在即从竺法护的翻译,可以看出当时西域流行的经籍是以大乘为主。这些经籍在西域各地流布,并不平衡,有一定的区域性。法护在西域所搜集的佛经,就不是一个地方得到的,如《光赞般若》是于阗人带来的,《修行地道经》是罽宾人带来的,《不退转法轮经》是从龟兹带来的,说明这些经,除非本地人都是不能轻易得到的。
西域佛学虽然分散在各地,但也有集中的地方。从数据中可以看出流行大乘经特多的是于阗。据法显的游记,他去印经过于阗时,所见到的几乎都是大乘佛徒,只有个别的小乘。后来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也有同样的记载。另外,从于阗传入的经本或由于阗来人所作的翻译,也都是大乘经类。前者如《光赞》、《放光》,后者如译家实叉难陀,法护的助译祇多罗等,都是来自于阗(现在约计原本出于于阗的大乘经在五十部以上)。因此,说于阗是当时西域大乘的中心,殆无可疑。
大乘经以于阗为中心向各地流通,其时在公元一世纪左右。于阗流行的经,似乎还进行过修订和补充。例如上说的般若,最初支谶所译的《道行》,原本就是印人通过西域带来的,其次,朱士行译的《放光》,竺法护译的《光赞》,也是来自西域,这些与后来印度流行的梵本就不同。经末多了《常啼菩萨品》与《法上品》,这两品梵本都没有。内容记载常啼因求般若不得,甚是苦恼,后来空中有人告诉他,东行二万里遇到法上就能得到般若波罗密,云云。这一故事可能就是在般若流通到于阗之后加上去的。因为般若经本身有流传地区的记载:先在东方,其后向南,再转西北而至于东北。可能在般若流传于西北时,由迦湿弥罗——犍陀罗到达月氏的吐火罗都城兰氏城(今喀布尔),再向东走很长一段路到达于阗,所以说是二万里。般若流入于阗后,为了标榜此经是其地所特有,信徒必须经过上述的道路来取,所以补充了后两品。另外,如《大集经》的编纂也是在西域进行的,因而其中有许多与西域地理有关的部分。原本出于西域的《华严经》,里面还有中国内地的地名,如清凉山,就指的五台山,自然是在西域流行中编上去的了。隋代的阇那崛多和唐代的玄奘,都把于阗看成是大乘的中心,前者是口传,后者是亲身的经历。他们说在于阗之西有斫句迦,此地山中藏有大乘经十万颂以上者有十二部,还传说有《楞伽经》十万颂,这个数字太大了些,恐不可信。不过,这一传说反映了于阗藏的大乘经,相当完备,且为时较早,所以日积月累有那么多种类。
于阗流行的大乘思想,还有独特的地方,如鸠摩罗什之学,得自西域,他所传的说法有一些就是印度佛学中没有的。他译的《大智度论》中一些内容和地名,即不同于印度;他对《大品般若》的分析方法也与印度所传的不同。这都是受了西域佛学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