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乘诸部毗昙的译传——毗昙纲要书《心论》的讲习——犊子系统“有我”思想的影响——大小乘禅法的融贯——禅与空观——当时慧远从法性论出发的学说

苻秦后期,于公元三七六年灭了前凉(地在甘肃一带)后,势力远及于西域,其地的小乘学者一时纷至沓来。三七九年,道安到了关中,由于他热心搜求佛典,又有赵政作施主,遂与西域来的学者们一起,组织了译事。从公元三八二年到三八五年,仅仅三、四年时间,就译出了很多经典。其中有《阿鋡暮(阿含)钞解》,是车师前部(今吐鲁番西)王师鸠摩罗跋提所译;有《鞞婆沙》(大毗婆沙的一部分,十四卷),是僧伽跋澄所译;有《阿毗昙》(即《发智论》,又名《八犍度论》)、《阿毗昙心论》,是僧伽提婆所译;有《婆须蜜(世友)经》、《僧伽罗剎(众护)集经》,是僧伽跋澄所译;有《中阿含》、《增一阿含》,是昙摩难提所译。总计达百余万言(详见《开元释教录》)。

参与这次翻译的,还有道安的同学法和。他们都很留意译文的正确性;以当时的水平看,他们对这次翻译还是相当满意的。各种译典,都有道安的序。他在《增一阿含序》里就说,二《阿含》、《鞞婆沙》、《婆须蜜经》、《僧伽罗剎集经》等“此五大经,自法东流,出经之优者也”。事实上,他们对这次翻译也确实是认真的。例如,对《阿毗昙八犍度论》的初译觉得不好,又重新校译了一次。但是,当时已经发生了苻秦与慕容氏之间的战争,战乱一起,译事受到影响,许多经在匆促间都没有来得及对译文做详细的订正。不久,道安病死,订正的工作就此搁置了。因此,后人对这次翻译的质量很有批评,并且多数的书都作了重译。例如,参加重译工作的道慈,就在他重译的《中阿含》本序文中引《经记》说,道安在长安译的二经六论及部分戒律,“凡百余万言,并违本失旨,名不当实,依稀属辞,句味亦差。良由译人造次,未善晋言,故使尔耳”。参加当时翻译的译家本人也有同感。如僧伽提婆与法和在入洛阳以后,发现了原译的不确切,费了四、五年的时间,把《阿毗昙》、《鞞婆沙》又重新加以译订。到建业(南京)后,又把《中阿含》重新译订。《增一阿含》则只作了一些订正。公元三九一年,僧伽提婆到庐山,会见了慧远,慧远又请他重译《阿毗昙心论》和《阿鋡暮钞解》,并把后者改名为《三法度论》。这样,原来的八种书里就有六种都重译过。这自然要比以前译的质量高些。如《阿毗昙心论》和《三法度论》,在慧远的序中就认为文字上更加谨慎,胜于旧译。

与此差不多同时,鸠摩罗什译师于公元四〇一年进入当时姚秦统治的关中。当地原有许多小乘学者,其中昙摩耶舍精通《舍利弗毗昙》,他没有原本,曾经专凭记诵,用文字把原文记录下来。因为内容复杂,较难理解,所以还未能及时译出,不过书中的某些内容,却已逐渐地为人们所谈论了。所以当时僧肇写给庐山刘遗民的信里,提到此事说,关中法事甚盛,除罗什外还讲毗昙等。《舍利弗毗昙》也已经写定,虽未及译,但“时问中事,发言新奇”云云。这部书是到公元四一四年才译出的。

总之,从道安到关中发起译经(公元三八二年)到四一四年的数十年间,是有一批译家把传译的重点放在毗昙上的。在这方面,过去的安世高虽也译过几本小册子,但像这样整部、整类的翻译,还没有过。这也算当时的一种新风气吧。

所谓毗昙,看起来是经、律、论中的论类,性质好像很平常,实际上,它的内容非常丰富。因为此时所译的,牵涉到了各部各派而显得复杂了。小乘的部派,一般讲是分为二十部,实则不出乎四系:上座、大众、说一切有、犊子。每一系都有自系所传的经律论,内容各不相同。特别是毗昙一类,究竟有哪些书?属于哪一系?内容如何区别?当时的人都是不甚瞭了的。据《大智度论》卷二中说,各部毗昙有三大类:一、《八犍度》及其附属的六分(六足);二、《舍利弗毗昙》;三、《[虫*毘]勒》。现在掌握的资料更多了,研究的也有进步,从毗昙发展的源流看,应该是分类为:一、九分毗昙,这类最早,相当于《大智度论》所说的《[虫*毘]勒》;二、五分毗昙,相当于《大智度论》所说的《舍利弗毗昙》;《八犍度》,这更晚出,即八分毗昙。《九分毗昙》的原本已经没有了,不过由它分散出来的零星本子还不少,如“六部论”(包括北方有部的六分和锡兰的南方上座六分),都和它有关。另外,《阿毗昙心论》,则是它的一种辑要著作。从现在的数据看,小乘毗昙的范围大致就是如此。而在当时二十多年中陆续译出的,如《阿毗昙心》、《舍利弗毗昙》、《八犍度》等,大都有了,所以内容十分丰富,涉及到了小乘全体的论书。这些书的原本,现在都已不存,而由汉译一一保留下来,实在是很可珍贵的。

这些译籍对中国佛学后来的发展也很有影响,特别是通过慧远在庐山主持翻译并加以阐扬的《阿毗昙心论》和《三法度论》。

先讲《阿毗昙心论》。当时人们并不知道它就是九分毗昙的提要,但是已经看出它对毗昙的法相,解释得很有条理,能抓得住小乘这一方面学说的纲要。当时在庐山的人,对其翻译经过也有序文记载说:“释和尚昔在关中,令鸠摩罗跋提出此经,其人不闲晋语,以偈本难译,遂隐而不传,至于断章(释文提到颂本处),直云修妒路(此译『略诠』,是一种文体,即短短的经本)。及见提婆,乃知有此偈,以偈检前所出,又多首尾隐没,互相涉入,译人所不能传者彬彬然,是以劝令更出。以晋泰元十六年,岁在单阏(卯)贞于重光(辛),其年冬,于浔阳南山精舍,提婆自执胡经,先诵本文,然后乃译为晋语,比丘道慈笔受。至来年秋,复重与提婆校正,以为定本。”这就是说,鸠摩罗跋提的初译是有缺点的,原书有颂,有长行,他因为不懂汉语,感到颂文难译,只把长行注释译了出来,注中提到颂文处,就说成是“修妒路”。后来僧伽提婆在庐山重译,十分精细,四卷书译了大半年,后又作了校正,可见认真之至。僧伽提婆在翻译过程中,还进行讲解,大家更有所领会,特别是慧远。

因此,慧远也写了一篇《阿毗昙心论序》,说此论“凡二百五十偈,以为要解,号之曰心。其颂声也,拟象天乐,若云钥自发,仪形群品,触物有寄”。又说,“穷音声之妙会,极自然之众趣”。他对于颂文,可谓赞扬备至。原本虽然不存在了,但它后来经过订正、补充,形成了世亲的《俱舍论》,所以在《俱舍论》中还保存了它的原颂。现在从《俱舍论》看,原颂作得的确巧妙。因为阿毗昙是讲法相名数的,干燥无味,要求以韵律的体裁表达出来,本不容易,但是原颂却以相当高的技巧完成了这一结构,因而从它发展而成的《俱舍论》也得了“聪明论”的称号。不过慧远将《心论》原颂比之“天乐”,穷尽了美妙的声韵,并说它的内容“仪形群品”,达到了模拟万象的最高程度,则未免有些夸张了。

关于《心论》的内容,慧远序文中也有扼要地介绍。他说:“又其为经,标偈以立本,述本以广义;先弘内以明外,譬由根而寻条,可谓美发于中,畅于四肢者也。发中之道,要有三焉:一谓显法相以明本,二谓定已性于自然,三谓心法之生必俱游而同感。俱游必同于感,则照数会之相因;已性定于自然,则达至当之有极;法相显于真境,则知迷情之可反;心本明于三观,则睹玄路之可游。”这里首先说到《心论》的组织。本书以偈颂为本,据以广述。全论共计十品,前八品为一组织,是全书的根本思想所在,所以也叫做“内”;后二品为一组织,是附属性质,称之为“外”;由内而外的阐述,好比由根到枝条,正同人身内部活泼泼的生气畅达于四肢。其次,这从内发生的中心思想是甚么呢?撮要有三,就是《心论》开头《界品》《行品》所说的内容。第一,“显法相以明本”,详说于《界品》。此品说的是一切法相,而用蕴处界来组织解释,其中第二颂说,“若知诸法相,正觉开慧眼”。如知道了法相,就能发生智慧。这正是《心论》的根本精神。第二,“定己性于自然”。这里说的“自然”,根据译者在同书所译六因中“因类因”为“自然因”,可见其意同于“自类”、“自性”。这是依据《界品》所讲法相的结论而说:“诸法离他性,各自住己性,故说一切法,自性之所摄。”一切法分析到最后,不能再分,这样去掉他性,剩下来的就是自性。各种法都有自己的性质,截然各别。而说到一切法的时候,只有自性相同的才能摄为一类。换言之,自性就是在类上相同的,如色法是与色这一类相同的法,所以有其自性,而不能说成心法。一切法莫不如此。第三,“心法之生,必俱游而同感”。在一切法(五类法)中,心法的特点是:“心不孤起,有『数』(心数,即心所法)相应。”是怎样相应的呢?“俱游所缘”。心与心数同一所缘,同一境界,这就是相应。另外又是“同感”,即同一行相。换言之,心与心数的对象同一,因而二者也必然相应的发生同感。慧远这种说法的根据在本论的《行品》,品中颂说,“若心有所起,是心必有俱,心数法等聚”。就是这个意思。最后,他说到三种要点间的关系以及在实践上的意义是:法相之显现,借助于“真境”。“真境”之“真”,指四谛而言,五类法即是以四谛来加以分别的。从四谛看,一切法分别属于苦集灭道中的某一谛,因而有其实际的意义。此即知道了何者为迷,何者为悟,如何由迷返悟,由苦集返灭道,这样懂得了流转还灭的道理。做到这一点,就是“显法相以明本”了。本即是心,所以谓之心本。由迷返悟,关键在于心;迷是心之无明,悟则必须心明。心明就是“三观”所要达到的。《心论》说:“智能性能了,明观一切有。”(《智品》第六)这说明“三观”即三种智慧。又说:“三智佛所说,最上第一义,法智未知智,及世俗等智。”以此三智明观一切法为有,就能“睹玄路(灭谛)之可游”了。

由此可见“显法相以明本”乃是《心论》的根本思想。

由于慧远的大力宣扬,《心论》曾经流行一时。如僧伽提婆到建邺以后,曾为卫军东亭侯王珣讲说《心论》。珣弟珉对它尤感兴趣:“听之及半,便能自讲。”那时毗昙之所以盛行,是与当时的社会情况有关。因为那时的佛教与政治密切结合,出家人参与政局,发生了许多腐败的事情,引起人们不满,从而对佛学也进行广泛的攻击,如袁、何商略治道,讽刺时政,发出五横之论,即以沙门居其一(见《弘明集》道恒《释驳论》)。这样,带有玄学性质的佛学再也立足不住了。沙门的名声虽然不好,但统治阶级并未放松对它的利用,不过,必须采用一种新的理论;看到烦琐的毗昙倒是一种可以替代玄学的新工具。特别是由身处山林标榜清流的慧远来提倡,表面上疏远了政治,更可以迷惑人,所以适应了当时的潮流,繁琐的毗昙,便代替清淡顿然流行起来。以致稍后译出更为繁琐的《杂心论》,还出现了一批专门研究的毗昙师。

另外一种对后来佛学发生影响的著作是《三法度论》。道安在关中组织翻译时,曾译过此书,名为《四阿鋡暮钞解》。译本前有序文(似为道安自作)说,小乘经初出为十二部经,后来撮要总结为四阿含(即阿鋡暮)。四阿含的份量很大,约合汉文二百卷,揭举四阿含纲要,予以系统的组织,使人一目了然的,就是此书。所以说,“有阿罗汉名婆素跋陀(世贤),钞其膏腴,以为一部,九品四十六叶,斥重去复,文约义丰,真可谓经之璎鬘也。百行美妙,辨是与非,莫不悉载也。幽奥深富,行之能事毕矣”。看来作者是深知此书的重要性的。他认为它的精华在着重践行,辨别是非,阐述到很完美的地步,因此在外国也视此书为珍宝:“有外国沙门字因提丽,先赍诣前部国,秘之佩身,不以示人,其王弥第求得讽之,遂得布此。”还说到由道安请鸠摩罗佛提译出时,由于有许多名相是前所未见的,需要创造,不清楚处还要加注,所以译时很费了些功夫。尽管如此,译本还是不容易阅读。

等到僧伽提婆去庐山后,也常常提及此书的重要,慧远便请他作了重译,改名《三法度论》。由于借鉴了旧译的短长优劣,所以译得比较好,慧远在序文中称道说:“虽音不曲尽,而文不害义,依实去华,务存其本。”同时序文还介绍了此书的主要内容:“……以三法为统,以觉法为道,开而当名,变而弥广,法虽三焉,而类无不尽,觉虽一焉,而智无不周。观诸法而会其要,辨众流而同其源,斯乃始涉之鸿渐,旧学之华苑也。”这是说,本书以三分法统摄一切相类的法,在三分的大类中,再逐层三分,这样就概括了全体法数,而与以四谛、六度、十二处等一般的分类都不同。在此三分法中,又以觉法作为主导,指明其目的在于使人生觉(智)。序文如上的解释,其依据即在本论开宗明义的总标一颂:“德、恶、依、觉,善胜法门。”一切法分为德(功德,善)、恶、依(根据)三类,对此三类的理解(觉),即是到达解脱(善胜)的道路(法门)。从三大类逐次三分(如“德”再三分为“福、根、无恶”等),如此等等,故说“开而当名(细分出来的都有相当的法相),变而弥广”,以至于无所不包。但所有这些法都是讲觉的,尽管分得层次多,源头还是一个。所以它是初学者的阶梯,而其内容也是很丰富的。

慧远说的这些话,看出他对此论的十分重视,而且解释得也很明了。但是这部书对以后所发生的影响,还不限于慧远的这些解释,而是在它与部派关系的方面。

《三法度论》应该是属于犊子系贤胄部的著作。可以从三个方面来刊定:第一,作者。婆素跋陀,意译为“世贤”(刻本误作“山贤”),即是犊子系贤胄部的祖师。第二,从书的组织看。本论采用三分法,与后来真谛所译《部异执论》介绍犊子部的主张相符。真谛译本中犊子部主张,比《异部宗轮论》增加了几条,其中有一条:如来说经(指四阿含)有三义:一显生死过失(相当《三法度论》的“恶”),二显解脱功德(相当《三法度论》的“德”),三无所显(相当《三法度论》的“依”)。正与本论的说法相同。第三,从学说思想来看。犊子系有三点主张与《三法度论》所说的一致。一是犊子主张有“中有”(“生有”与“死有”之间的状态),此论也有“中间涅盘”即在中有中入灭的说法。二是犊子主张“十三心见道”(即现观),此论也有其说。三是犊子主张有“胜义我”,在十八部中,只有犊子部如此主张。他们认为有“我”与佛说无我并无冲突;因为他们主张的“胜义我”属于不可说法一类。通常说我,皆从人我与五蕴的关系着眼,故有我与五蕴是一是异的问题:是五蕴之外另有我呢,还是五蕴即我?但犊子认为不可作决定说,分别观察五蕴都不是“我”,但“我”也离不开五蕴,彼此关系是不可定说的。《三法度论》也承认有人我,它把佛说加一总结,认为“不可说者(人我),受过及灭施设”。就是说,在“受”、“过”、“灭”三种施设的情况下,必须承认有人我。一、受(取)施设。五蕴组织成有情,它区别于木石的特点在于有“受”,即有知觉;既然有知觉,就不能光用五蕴来代表,必须假设有人我,才能够有执受者,有“受”(取)的作用,此即有情的个体。例如经上常说的“如是我闻”、“佛说法”等等,都以此假说“我”为前提。二、过去施设。为了把假设的主体在时间先后即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连续起来,也定要有“我”才行。如佛就说自己有过去种种“本生”。三、灭施设。最后达到涅盘,也总得有一个个体来体现。因此,《三法度论》认为,根据佛在上述三种情况下的假设来分析,虽然所谓人我与五蕴的关系是不可说的,但是对于应该有个人我这一点,必须有正确的理解(智慧),否则,就是无知(对“不可说”的无知)。这就是犊子部对于有胜义我的主张。此外,在犊子系另一部派正量部的《三弥底部论》,也可用来旁证,它对人我有更详细的解释(《三弥底部论》为苻秦时失译本)。

《三法度论》中胜义人我的主张传译过来之后,即对当时的学说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从佛学初期传入中国以来,对于人我问题本来说得不大清楚,正如僧叡说的:“此土先出诸经,于识神性空,明言处少,存神之文,其处甚多”。因此有我论,占着优势,使轮回、报应等的宗教麻醉剂,大为散播。甚至像接受了般若学性空之说的慧远,而于大乘是否说我尚存疑问;及至《三法度论》译出,他还把大乘也说成是讲有人我的了。他在序文中说,此书为“应真大人”(阿罗汉)所撰,“后有大乘居士”为之“训传”云云,足为例证。

慧远原来受过鸠摩罗什的影响,与罗什既有书信往还,又为罗什所译《大智度论》写过序文,对龙树的中观和毕竟空的思想还是有过研究的,他直到晚年,还是坚信有我的。当时有人反对轮回之说,他即依据有我说着《明报应论》、《三报论》,大加提倡,因而更为宗教加强了麻醉的作用,他的根据,就是《三法度论》。通过道安及慧远的宣扬此书,其时记述佛教的有关撰述如《牟子理惑论》、《后汉书》,也都以为佛教主张有人我,可见此书影响之大了。

在毗昙学复兴的同时,禅法也得到了相应的发展。小乘禅法传来中国为时较早,从安世高翻译佛典就开始了。到了道安,对于禅法还很费了一番功夫研究,最后并把禅法融贯于般若之内。

但是,禅法的传承,从安世高到康僧会是明确的,到了道安时就中断了。所以他的弟子僧叡在《关中出禅经序》中曾有过这样的感叹:“禅法者,向道之初门,泥洹之津径也。此土先出《修行》、《大小十二门》、《大小安般》,虽是其事(指禅法),既不根悉(不明究竟),又无受法(无有传授),学者之戒(约制),盖阙如也。”姚秦弘始三年(公元四〇一年),鸠摩罗什入长安,僧叡立即登门求教,“既蒙启授,乃知学有成准,法有成条……无师道终不成”。后来罗什便综合了各家禅法为他编译了三卷《禅要》,主要是以五门组织。禅讲究对治,各种对治,视学者的具体情况而有所偏重。如:一、“贪”重的人,应修习“不净”观;二、“瞋”重的人,应修“慈悲”观;三、“痴”重的人,应修习“十二因缘”;四、“寻思”重的人,应修习“安般”(念息);五、“平等”(一般)的人,应修习“念佛”(余处也说修习“界分别观”即对地水火风空识六界的分别);由此分为五门。僧叡又说:“寻蒙抄撰众家禅要,得此三卷。初四十三偈,是鸠摩罗罗陀(童受)法师所造,后二十偈,是马鸣菩萨之所造也。其中五门是婆须蜜(世友)、僧伽罗叉(众护)、沤波崛(近护)、僧伽斯那(众军)、勒比丘(胁尊者)、马鸣、罗陀禅要之中,钞集之所出也。”这说明五门所用的材料是从七家之书抄集而成,包括了大小乘的禅法。后来罗什还特意编译了一部菩萨的禅法,里面依《持世经》加进了十二因缘,此书已不存。此外,还编译了《禅法要解》二卷,此书现存。到弘始九年(公元四〇七年),僧叡对《禅要》又“重求检校,惧初受之不审,差之一毫,将有千里之降,详而定之,辄复多有所正,既正既备,无间然矣”。

以上说明罗什到关中之后,重新传授禅法,所编之经,十分慎重,这是公元四〇一到四〇七年之间的事。四一〇年,罽宾禅师觉贤(佛陀跋陀罗)也来到长安。他是佛学专家,亲受教于佛陀斯那(一作佛大先,即觉军),佛陀斯那则是达磨多罗(法救)的门人,所以他也间接得了达磨多罗的传承。他在长安,大弘禅法,跟从他学的人很多,其中就有慧观。他们对罗什所传,感觉不满,认为他没有师承,不讲源流,不得宗旨。如慧观在《修行地不净观经序》里,就一再表现出了这种不满的情绪:“禅典要密,宜对之有宗,若漏失根源,则枝寻不全;群盲失旨,则上慢幽昏,可不惧乎。”“禅典要密”是说关于禅法的典籍,要义深隐,必须有人指点教授,才能得到所宗,否则就会失去根源宗旨,产生增上慢(自以为是)。这些显然是指罗什说的,因为罗什综合七家之说来编写的禅法,无所专宗,也无传授。又说:“……乃有五部之异。是化运有方,开彻有期,五部既举,则深浅殊风,遂有支派之别;既有其别;可不究本详而后学耶?”依禅家说(实际是小乘上座系之说),分了五部,各部各有自家的禅法,比较起来各有深浅,就学的人应该清楚这些关系,了解其本原,不能乱来。这也是针对罗什而说的。

慧远在听到觉贤的禅法以后,于《庐山出修行方便禅经统序》中更明白地指出:“每慨大教东流,禅数尤寡,三业无统,斯道(禅)殆废。顷鸠摩耆婆(即鸠摩罗什)宣马鸣所述(慧远认为罗什所传主要是马鸣的著述),乃有此业。虽其道未融(说禅未透),盖是为山于一篑。”这直接表示了他对罗什的不满,认为所传的只是不完全的知识。由此可见,凡是随觉贤学禅的人,都不以罗什所传为然。

觉贤之禅既与罗什异途,所以他在长安住了不久,就受到罗什门下的排挤,并借故说他犯戒摈之离开长安。觉贤南下到了庐山,慧远就请他译出《修行方便禅经》(又名《修行地道禅经》),详细地介绍了他自己的禅学。此经虽也是以五门组织,它主要是佛陀斯那的禅法,也连带有达磨多罗的禅法,但不像罗什那样的哈希,而是综于一家之说。由于经中也介绍了达磨多罗的禅要,所以后人又称它为《达磨多罗禅经》。事实上,达磨多罗的禅法部分,未能保存下来,现存经文中已看不到了。经译出后,慧远就为之做了《统序》(即总序)。又因为其中的五门可以各各独立,故慧观特对《不净观》部分作了序。这两家的序,都指出了此经要点。

先看慧远的序。他说:“其为要也,图大成于末像,开微言而崇体。悟惑色之悖德,杜六门以寝患;达忿竞之伤性,齐彼我以宅心;于是异族同气,幻形告疏;入深缘起,见生死际。尔乃辟九关于龙津,超三忍以登位,垢习凝于无生,形累毕于神化,故曰,无所从生,靡所不生,于诸所生,而无不生。”在慧远看来,禅法的五种法门都是就末像(形迹)上讲对治的,完成根本的转变,即由此下手。但对禅法要秘,微言大旨,也须有所悟解,此是崇尚根本。然后他分述了五门中四门(没有数息门)的主要内容:一、了解迷惑于女色是违背道德的,应该杜塞六根以平息祸患;这指修“不净观”而言。二、明白忿怒竞争等情绪有伤于本性,应该忘怀人我,一视同仁;这指修“慈悲观”而言。三、人身原是由水火风土空识六界同一气化而成,加以分析,只是幻形而已,因而不必执于我见;这指修“界分别观”而言。四、深知十二缘起的道理,即可理解生死际的本质;这指修“因缘观”而言。做到了这一些,就可以逐步地开辟幽深的道路(九关,即“九次第定”),超越三种法忍(“耐怨害忍”“安受苦忍”“无生法忍”,达到罗汉的果位。这样,因循恶习在“无生”的认识中就可以止息,通过“神化”而结束形累(精神受肉体所累,而流转轮回,靠“神化”的力量,达到无余涅盘,即可彻底摆脱)。这就叫做不从甚么地方而生,但无所不生;处于诸所生之中,而无不生。序文后段还指出佛大先禅法的特点“佛大先以为,澄源引流,固宜有渐,是以始自二道,开甘露门,释四义以返迷,启归途以领会,分别阴界,导以正观,畅散缘起,使优劣自辨,然后令原始反终,妙寻其报”。这是说,要使人们得以悟解,应该循序渐进。开始时讲方便、胜进二道,开不净观、念息二甘露门,通达退、住、升进、决定四义(每道都有此四义,应离前二义而行后二义),这样就可以从迷误中启示归途,领会要旨。在这里,还要分别阴界,导以正观,彻底分析十二缘起,使其自辨优劣,最后得到究竟。

慧观的序对不净观的特点做了介绍。他说:“故传此法本,流至东州,亦欲使瞭其真伪,途无乱辙,成无虚构(不落空),必加厚益。斯经所云,开四色为分界,一色无量缘,宗归部津,则发趣果然。其犹朝阳晖首,万类影旋……。”不净观主要是观察尸体。印度人旧俗,死了人就将尸体丢在树林中任其腐烂,于是鸟兽虫蚁,相继啖蛀,最后剩下了白骨。不净观就是顺序观察这些过程,得着“不净”的认识。然后再由不净转净,从白骨上产生幻觉,出现青、黄、赤、白四种光彩,使人的心地清净,所以说,“开四色为分界”。在每观其中一色的时候,都是内外遍缘,到处见着同一类色,所以叫做“一色无量缘”。这样,他们把禅法之所宗,着重地归于五门中的“不净观”门,以之为中心,所以说“宗归部津”,从而最初所要理解的事物也就得到真实了。其他以清净为归趣的事都视不净观为转移,故比之为朝阳。

在此期间,大乘学说也从般若的一再翻译到罗什的大弘龙树学,有了相当的发展。因此,禅学虽出于小乘系统,却已贯串着大乘思想而是大小乘融贯的禅了。这与安世高所传是不同的。鸠摩罗什如此,佛陀跋陀罗也是如此。

大小乘禅法融贯的关键,在于把禅观与空观联系起来,罗什所传就是同实相一起讲的。《禅法要解》卷上说,“定有二种,一观诸法实相,二观诸法利用”。此即在禅观中不仅应该看到空性,也要看到诸法的作用,两者不可偏废。佛陀跋陀罗所传,在现存本子中已经看不到这种深入的说法,但慧远序文之推崇佛陀跋陀罗仍在于能贯通大小乘的一点,所以说:“非天道冠三乘,智通十地,孰能洞玄根于法身,归宗一于无相,静无遗照,动不离寂者哉。”至于达磨多罗的主张,原文已经不存,只可从慧远序文所作的简单介绍,加以推测。序说“达磨多罗阖众篇于同道,开一色为恒沙。其为观也,明起不以生,灭不以尽,虽往复无际,而未始出于如,故曰,色不离如,如不离色,色则是如,如则是色”。这些话的大意是说,小乘上座系五部之禅法,大分两类,一以五门组织,如前所说。一由十遍处而入。十遍处,是地水火风青黄赤白空识。其中每一种都可以幻想它周遍于一切对象,构成清一色的形象。如观地则到处都见其为地的形像,观青则一切都见为青色。小乘化地部就是宣扬这种禅法,而以地遍处为中心,由此得名化地。《瑜伽真实品》讲“散他”比丘也是从十遍处入。南方(锡兰)上座系所传《清净道论》禅法都与此相同。达磨所谓“阖众篇于同道”,就是合五门为一,统由遍处而入。“开一色为恒沙”,就是以一色为遍处,通观一切。因此不同于五门组织。另外在禅观时,应该理解这些色的如性(法性),遍处虽然往复无际,但始终与如性相联系着。“明起不以生,灭不以尽”,是指法的生灭而言,但生即不生,灭即不灭,两方面统一起来理解,故说不以生而谓之起,不以尽而谓之灭,虽见有生灭,而法性(如性)湛然不变。所以观色不能离开如性,观如性不能离开色,二者是统一的。像这种看法,就不是小乘的,而是属于大乘空观性质的了。

贯通大小乘禅法的思想,对于后来中国佛学的影响很大,如禅宗慧可传达磨的禅法,就是用了这种说法。虽然慧可所说的达磨究竟指的何人还可研究,但原先是指法救说的(见道宣《续高僧传》卷十六),所以道宣为慧可作传,直称之为“虚宗”。在中国佛学思想中实际发生影响的正是空观与禅观的融贯。

当时毗昙学与禅法的新发展,同慧远的努力是分不开的,他本人的学说如何,也值得一谈。

慧远(公元三三四~四一六年),少年时代对于儒玄即有很深的研究,传记中说他“博综六经,尤善庄老”。二十一岁,依道安出家,在道安门下称为上首。公元三七七年,道安在襄阳被劫往北方,他就离开道安往江东了。约从三八六年左右,他定居于庐山,一直到死。

慧远之学得自道安的究竟如何,这很难具体地说了。公元三九一年,僧伽提婆到庐山,受请译出了《阿毗昙心论》和《三法度论》。因此,慧远受到了新译的影响,写了《法性论》阐述自己的思想。论旨针对旧说泥洹只谈“长久”,未明“不变”,所以特为阐发“不变”之义。论文已佚,有些著作引用它的主要论点是“至极以不变为性,得性以体极为宗”(见《高僧传》),“至极”和“极”,指的泥洹,“体”说证会,“性”即法性。泥洹以不变为其法性,要得到这种不变之性,就应以体会泥洹为其宗旨。当时慧远尚未接触罗什所传大乘之学,而在研究中就有此与大乘暗合的见解,实为难得。所以后来很得罗什的称赞。

细究起来,慧远这一思想还是从僧伽提婆介绍的毗昙获得的。他在《阿毗昙心论序》里说:“己性定于自然,则达至当之有极。”一切法的自性决定于它自身的“类”,从同类法看到的自性就是“不变之性”;也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能说有“至当之极”(即涅盘)。《心论》是依四谛组织的,何等法归于苦集,何等归于灭道,都由其法“不变之性”而定。明白了法性不变,从而有所比较分析,然后才能通达至当之极。了解无上之法乃是灭谛。后面还说,“推至当之极,动而入微矣”。顺着至极这条路前进,即可与道相应。《心论》讲到道谛,以“见着而知微”来形容,即是从道谛与涅盘处处相应而说。看到至当之极,顺着道走,即愈走愈近,“动而入微”。由此看来,《法性论》的思想还是出于《心论》。认定一切法实有,所谓泥洹以不变为性,并不是大乘所理解的不变,而是小乘的诸法自性不变,也是实有,此为小乘共同的说法。

另外,元康的《肇论疏》还引到《法性论》这样几句话:“问云:性空是法性乎?答曰:非。性空者,即所空而为名,法性是法真性。”这说明性空与法性不是一回事。性空是由空得名,把“性”空掉;法性则认“性”为有,而且是法真性。这里所说的“性空”,显然是他老师道安的说法,所谓“照本静末,慧目以之生”的思想;而所谓法性不变,则是受了《心论》的影响。慧远把性空与法性看成两个东西,与道安把两者看同一义的不同。

慧远从承认法性实有这一基本思想出发,对涅盘实际内容的看法,也贯彻了这一精神,他用形神的关系来说明涅盘,主张“形尽神存”。具体的说,就是“不以情累生,不以生累神”。在人的生死流转中,他承认了有一个主体“人我”;“人我”所以有生死之累,乃由情等所引起,故须除烦恼,断生死,才能入涅盘。所以他说“生绝化尽,神脱然无累”。“化尽”即指自然的超化(超出流转)。只能断绝生死,超出流转,“神”(人我)才不受物累。最后他还是承认“神”的永恒存在(此即泥洹不变)。这一思想和《三法度论》里的承认有胜义人我完全相通。

以上是慧远在公元三九一年以后的思想,过了十年,即四〇一年,鸠摩罗什到了关中,不久,慧远就“致书通好”,罗什也回了信。罗什最初译的《大品般若经》和《大智度论》,都送给慧远看过,并请他为《大智度论》作序。他对《智论》用心研究,遇到论内思想与他原先理解不一致的都提出来向罗什请教。罗什也一一作了答复。这些问答,后人辑成《慧远问大乘中深义十八科并罗什答》三卷,后又改名《大乘大义章》保存至今。从这里面看出慧远的疑问都是在他把法性理解得实在有关系。罗什解答中很不客气地指出了他的错误,辨明“法无定相”。以为对于佛说之法不能死执,而应理解为“无定相”。慧远却恰恰相反,承认法我,认为佛说法有定性,把佛说法执死,所以罗什批评他是“近于戏论”(见《大乘大义章》卷中问答四大造色)。

经过罗什的解答,慧远的思想看来并没有发生很大变化。当时桓玄专政,限制佛教,“沙汰”沙门,并要沙门“礼敬王者”,慧远曾对之力争,写了《沙门不敬王者论》。其中提到沙门“不顺化以求宗,冥神绝境,谓之涅盘”。他以为出家人的宗旨,是与世俗处于生死流转(即“化”)的情况相反的。“绝境”是“涅盘”,无境可对,“冥神”就是使“神”达到一种不可知的超然的情景,并不是说“神”没有了。这实际仍然是《法性论》的思想,根本没有转变。

姚秦本来相当郑重地请慧远为《大智度论》作序,但慧远认为论的译文“繁秽”,特加以删削,成为《大智论钞》才写了序文。这是他的最后著作,可以从中看出他思想的总结。

他序明《智论》的要点是:“其为要也,发轸中衢,启惑智门,以无当为实,无照为宗。无当则神凝于所趣,无照则智寂于所行。寂以行智,则群邪革虑,是非息焉;神以凝趣,则二谛同轨,玄辙一焉。”由般若的思想来理解性空,就是中道。他“以无当为实,无照为宗”,即有对象而不执着,有所理解而无成见。不执着对象,则般若的主体“神”即可专注于洞察;不抱有成见,则“智”于所行的境界安静不乱。由此去掉各种邪妄思想,消灭了是非,又还统一于二谛,各得其所。

接着他对做到“无当”“无照”的方法作了介绍:“请略而言:生途兆于无始之境,变化构于依伏之场,咸生于未有而有,灭于既有而无。推而尽之,则知有无回谢于一法,相待而非原;生灭两行于一化,映空而无主。于是乃即之以成观,反鉴以求宗。鉴明则尘累不止而仪像可睹,观深则悟彻入微而名实俱玄。将寻其要,必先于此,然后非有非无之谈方可得而言。”般若的智慧与一般智慧不同,扼要地说是这样的。“生途”(生灭这一边的现象)是没有起点的,生灭变化之构成,在于它们之互相依待,互为条件。所谓生,即是从无而有;所谓灭,就是从有而无。由此推论,可知有与无在一法上的交替乃相互相待而言,并非于此一法之外另有甚么有无。生灭也是如此,同属于统一的变化,这就是空,就是无所主宰。这样形成自己的观点,自我反省,使之无尘可染,即可得到真正的旨趣。——这些看法虽然也讲到了“空”“无主”,但骨子里仍承认法为实有,且有生住异灭的作用,并没有超出小乘理解的范围。继之说到“主观”(鉴)方面,只要能“明”,即可不沾染污而了解事物之动静仪态,深刻地理解诸法名实的关系。这些说法,也不完全是大乘的。

他又说:“尝试论之,有而在有者,有于有者也,无而在无者,无于无者也。有有则非有,无无则非无。何以知其然?无性之性,谓之法性,法性无性,因缘以之生;生缘无自相,虽有而常无,常无非绝有,犹火传而不息。天然,则法无异趣,始末论虚,毕竟同争,有无交归矣。故游其樊者,心不待虑,智无所缘;不灭相而寂,不修定而闲,不神遇以期通焉,识空空之为玄;斯其至也,斯其极也,过此以往,莫之或知。”他认为有就是有,这是执着于有;认为无就是无,这是执着于无。以有为有,实际是非有,以无为无,实际是非无,这类有无执着都应该去掉。为甚么呢?无性之性,就叫做法性;法性无性,只是有了因缘才有所谓“生”。因缘所生本自无相,所以虽然是有而实际上是“常无”。因此,这种“常无”也并非是绝对的没有。譬如以木取火,因缘所生,相传不熄,火的现象是有的,但不能说其为实有。这样看来,法性没有差异分别,始终都是空的,有无虽然看起来相反,事实上仍可在一法上并存。由此,他得出了一系列的结论,以为认识到这些道理,心思既不会再有甚么思虑,智慧也无所攀缘。这种以无性为性的说法,显然是受道安的影响,也接近于中观的思想。但他却仍然把无性看成是实在的法性,那就还是他原来《法性论》的主张了。

慧远这种思想,既与其本人的学历有关,也与当时一般思想潮流相应,因为当时所能理解的大乘佛学,到此水平也就算是究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