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喜欢做梦。不但晚上会做梦,有时连白天也会做梦。我梦见自己有一天能做文学家、史学家、哲学家。后来我又梦见自己成为社会革命家,轰轰烈烈地替社会干一番事业。
南来之后,不知不觉地已经过了许多年。在这期间,我做梦的时间减少了。偶尔瞪着眼睛做梦,我再也不会像从前那么天真,想做什么文学家、史学家、哲学家,甚至什么社会革命家了。换句话说,我一心一意地只想做一个家——头家。
提起头家,我觉得这比较做文学家还没有把握。我自知既没有天才,又不够努力,到如今还没有写过一篇自己比较满意的东西,但是我可以自豪的,就是中文能写信,西文能翻字典,光是这一点本领,虽不能使自己列足于文人学士之林,至少总可以算个正牌的读书人。
至于做头家,这真是难如登青天。新加坡的几间大银行、大树胶公司,资本都超过10000万元。照我目前每月节衣缩食地储蓄了100元的比例来看,起码须储蓄10万年,才能够跟几间大银行、大公司的头家分庭抗礼。做头家是毫无希望,这事情自己比较任何人还明白。
有时扪心自问,大头家既然做不成,那么开半间咖啡店,过着头家的瘾也不坏。可是这儿较大的咖啡店,资金也在10万元以上,自己凑来凑去,至多能够筹到3000元。这样一来,就在咖啡店的行列中,不但第一流的地位保不住,而且连第九流的地位也成问题。
做头家既然这么困难,我想改变方针,做个不用本钱的社会事业家。不过这一类工作,对我也不大适合。第一,我虽然爱散步,但这只限于穿背心短裤的轻便装束,要我穿着得整整齐齐,一天连赴几个会,这种苦差我实在不敢领教。第二,做社会事业家的人,必须头脑单纯,同时,须具备一副金声玉振的嗓子,逢会必到,到必演说,演说的结尾,必须直着喉咙,高声大喊拥护这个,打倒那个。我是个与世无争、与人无忤的人,要我盲目地拥护这个,打倒那个,这可不行。
凭着这点自知之明,头家的美梦已醒,社会事业家的工作根本不敢尝试。为求心安理得起见,我决心做个闲人,每天读读书,看看报,喝喝茶,聊聊天。假如有些新见解,而且值得公开的时候,我就把它们记载下来,交给报纸的副刊发表。我知道副刊的编辑先生最爱短小精悍的面对现实的文章,所以我的《闲人杂记》谅不至给编辑先生扔在字纸篓里罢。
普通著作家,总是先写完书,然后才写序。我因为要急急表白自己的身份,免得有人看了“闲人”二字,误会我为大头家或社会事业家,所以在没写正文之前,特地写个序,说明写杂记的缘起,这种“非正统”的办法,望读者不要见笑为幸!
1955年4月18日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