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和几个朋友闲谈过去中国学术界的现象,大家认为中国学术之所以不发达的原因,是由于学人的生活太不安定。就教员而论,平时他们的收入太低,单教一间学校,绝对不够开支;他们必须兼教下午班或夜学,甚至兼任一间公司或公馆的文牍或坐办,才可以把开门七件事打发过去。平时的忙迫,这还有理可说,到了放暑假或年假期间,他们照理可以享受两三个月的清福,看看书报,写写东西,或者到国内外的名山胜水去遨游一番,以便拜访名师,结交良友,增益不少见闻。壮游归来,精神奕奕,这时候他们如继续在学校教书,工作的效率固然可以增加;如能忙里偷闲来写作,他们也不怕没有材料。

但是,过去的教育界老是处于风雨飘摇的状态。董事一更动,校长也跟着更动;到了新校长上任,不但教员的位置不能确保,连校丁、厨房的饭碗也跟着跳舞。我常说,在产业落后的旧中国社会里,大家是过着“轮流失业”的生活。为保持这份仅够糊口的职业,到了假期间,一般教员仍不能够集中精神,从事思想上的训练,学问上的积聚,文学上的锻炼。

教员如此,单纯靠卖文为生的人更见悲惨。教员的待遇虽差,但至少有固定的收入,可以按时交给妻子去定预算。单纯靠卖文为生的人,他们是没有固定的薪水可拿的。初出茅庐的作家,因为名气不大,投稿没有人要,稿子寄出去,永远没有下文。为着急急求售,他们不能不乞灵于“文棍”。“文棍”的墨水虽吃得不多,但他们的交际手腕相当灵活,许多门路都走得通。初出茅庐的作家,只好以文稿卖给“文棍”,然后用“文棍”的大名拿到报纸杂志去发表,文棍得大钱,初出茅庐的作家得小钱,无论如何,这比较分文没有收入好得多。

教员的待遇既如彼,作家的报酬又如此,这难怪我们不能产生伟大的作品出来!

中国历史上,许多人才都由书院出来。在书院里,从山长(即院长)到学员都有固定的薪俸,他们的生活安定,“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整天聚精会神地来搞学问,益以良师益友的观摩,除白痴外,差不多每个人都可以成材。

英国务大学的学侣制度(Fellows)是培养人才最好的办法,它的作用跟中国古代的书院相去不远。“礼失求诸野”,想不到古代中国的良好的制度,倒由外国的著名大学来实施。

学侣制度的最大好处,就在于生活安定。他们不受外物的诱惑,不受生活的鞭策,专心一志地研究一两个专门问题,久而久之,自成家数。

郭沫若先生有个名句:“一篇秋水一壶茶。”的确,一个学人如有机会过着最低限度的生活,平居无事,泡了一壶清茶来看看《秋水篇》,这种乐趣绝不是名利中人所能想象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