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承认一等的优美的文字,多尚简洁,那么我可以很坦白地指出,中国的古文,尤其先秦诸子的著作,文字既简洁洗练,内容又精深奥妙。从前做八股的老先生,把“四书”、“五经”的片言只字,写成洋洋洒洒的文章。事实上,用现代的著述的方法,引经据典,加上统计表、地图、照片,很容易把古圣先贤的一句话变成一本书。
就坐飞机而论,凡是尝过它的滋味的人,多有新奇的感觉。我在《欧洲纪行》里写道:“一上飞机,谁也会欣赏云的美丽和性质。当飞机飞到一万英尺的高空,人们是高在云上,从两旁的小窗往下瞰,只见各种各式的云摆在我的眼底。有的云好像穿着雪白的长裙的舞女,孤零零地在天空乱跳。有的云好像一望无际的沙滩。有的云好像粉堆玉琢的雪山。最使我高兴的是,在地下看云,只见平滑的云面;在高空中看云,才可透视参差不齐的背后。老实说,云的正面好像是平的,云的背后却似峰峦起伏的山陵,或白浪滔天的海洋。”
我用一百七十五个字来描写空中的印象,自己以为已经得到它的梗概,可是比起古文来,我显然太啰唆了。
最近王仲厚先生介绍曾后希先生的国画,因为后者曾当过空军,所以他特地引用王勃的句子,说是“上出重霄,下临无地”。我看完之后,不禁拍案叫绝。我觉得王勃所用的八个字,比较我的一百七十五个字深刻得多。古文的妙处,就在它的简洁,能够以少许胜多许。
古文和旧诗里,佳句层出不穷。“杨柳岸,晓风残月。”寥寥七个字,比较一篇啰啰唆唆的散文更富诗情画意。
王静庵先生的《人间词话》,对于古代词人造句的巧妙,曾一再赞赏。他说:“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古人造句的巧妙,我们固然心折,至于用字的不含糊,那更值得我们效法。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张先的“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弄”字;范仲淹的“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的“风”字,区区一个字,把整阕词的境界或整篇文章的意义完全烘托起来。
我们现在通用白话文,这是普及教育,适合潮流应走的正确的路线,但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学遗产,绝对不能一笔抹煞,古书不可扔在茅厕坑里。相反的,我们须尽量吸收祖先的遗产的精华,化为我们的新血液。根深叶茂,源远流长,只有这样,我们执笔为文的时候,文思便源源而来,没有搜索枯肠的痛苦。
1956年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