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年初一执笔写文章,到了今天除夕,仍须伏案为文。回头计算一下,在过去这一年间,自己曾写过几篇值得一读的文章?自己曾造成几个惊人的警句?自己对于转移风俗、启发民智、推翻旧制度、建树新规模等工作尽过什么力量?发生了什么影响?惭愧!惭愧!真是一无所有。一年的努力,尽付东流。当我引用“只道文章不值钱”这个句子的时候,自己除饮泣吞声外,还有什么话可说。
在南洋搞文化工作,地位远不如舞女。当一个年轻貌美的舞女下海的时候,一般征声逐色的公子哥儿、富商巨贾,至少也会送她一辆汽车,几克拉钻石戒指。在她还未到人老珠黄之前,谁都要拜倒石榴裙下,谁都要受她的指挥。光是这一点,就值得她自我陶醉一番。
南洋文人的地位,至多等于“财副”。呼之而来,挥之而去。不过“财副”在商场待久了,多少懂得做生意,搞好社会关系。一旦他要自立门户,独树一帜,问题并不十分困难。
文人没有一点便利,却有一切的不便利。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文人做的是没有本钱的生意,拿起粉笔,就可以教书;拿起朱笔,便可替人改稿。不知道在他们没有拿起粉笔和朱笔之前,他们须受过长期的训练。假如拿算盘来做个结算,做文人的确是宗赔本的生意。
话又说回来。做文人须像顶天立地的革命家,入死出生的探险家,摩顶放踵的宗教家一样,第一为志愿,第二为兴趣。只要意志坚定,兴趣浓厚,这才视苦如饴,履险如夷,挨饿等于节食养生,坐监等于强迫休息。你瞧,一个人把生死、夭寿、荣辱、贵贱、富贫等世俗问题看透,他这才能够天君泰然,毫无俗累。古人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关键只在前者具备高尚的志愿,浓厚的兴趣。只因他具备高尚的志愿,浓厚的兴趣,所以他愿意“浑然与天地为一体”,不跟庸夫俗子争一日的短长。
假如立志做文人的人都能够这样存心,把教育后进或名山事业当做自己的生命所寄托的东西,那么他卖力气,多教一点钟书,他会觉得这是培养天下的英才,心里将有说不出的快乐。同样的,他写了一篇好文章,画一幅好画,拿给亲友传观,在大家来击节赞赏的时候,这种乐趣绝不亚于造谣生事、出卖良心的政客得了一个大勋章。用太史公的笔法来说,政客都是“当时则荣,没则已焉”。而真正有学问有品格的文人,却成为万流景仰的对象。
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大众的力量是无穷的。文人是不可为而又可为。只要每个文人以大众的幸福为前提,把他个人的穷通利达放在脑后,那么他将感觉很大的乐趣。谁敢说文章不值钱呢?
1956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