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有句俗语:“小孩所学的东西,没齿难忘。”我因为小时爱读《左传》、庄子、孟子、陶渊明、苏东坡、梁任公的文章,后来又喜欢看中英文报的社论和特写,久而久之,便成为一种嗜好。因此,轮到我自己卖文为生的时候,撰述社论便成为我的主要工作。
记得有一天,我和几个朋友闲谈杂文的功用。我说,旁敲侧击的杂文比较正面的批评的社论更能发生影响。例如英国的幽默大师斯威夫特(J. Swift, 1667—1745),他在《格列弗游记》里,对于英国上流社会及政治人物的冷嘲热讽,真使人啼笑皆非。可惜我没有斯威夫特的才华,更没有他的笔调,所以想写也写不出来。
然而朋友的鼓励是会增加我的勇气。经过长期的酝酿,我终于动笔写杂文。
自去年4月20日开始发表我的《闲人杂记》后,一般爱护我的读者时常来函指教。我明知自己的素养不够,不宜多发议论,但是朋友的好意不便推却,所以硬着头皮,每天写了一篇和读者见面,直到今年4月6日,我赴印度的前夕,才告一段落。
梁任公生平的豪语:“积思于数年,成文于一日。”稍微懂得写文章的人,不怕动笔时的困难,难于在平时所作的累积的工夫。任何作家如想写出自己认为比较成熟的文章,多是平时经过审问慎思的步骤,到了执笔的时候,好像箭在弦上那样,自然而然地发射出来。假如平时没有准备,临时要搜索枯肠来谋篇、布局、选词、造句,不但写的人非常痛苦,看的人也索然无味。
这本小册子所收集的一百篇杂文是从260篇杂文中选出来的,内容约略分为三部分:一、一般问题;二、时事评论;三、文化与教育。其中关于时事评论这部分,我是尽量加以删减,把那些稍微带点烟火味的东西完全除掉,免得多事的人拾了鸡毛当令箭,深文周纳。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老子这句话是先得我心,不幸我是靠写评论为生,写了一二十年长篇议论还不够,现时再加上写杂文。因为言多必失,自己不知不觉地得罪了多少人,现在仅在这儿敬致歉意。
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慰的,就是我的心地光明,对事不对人;我从来不愿意用我的笔杆来挖苦人家,或者蓄意跟人家结怨,虽然我对某种事件不满的时候,难免要说些闲话。
老实说,像杂文这一类文章,应该写完就烧掉,我现在竟把它汇订成书,这并非敝帚自珍,而是借它来证明我在赤道的边缘上浪费时间、浪费精神、浪费笔墨。
1954年10月24日初稿
1962年11月16日改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