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居苦热。吃完晚饭后,掇了几张破藤椅到斗室外的空地上乘凉,一天的疲劳,经过冲凉和喝了咖啡后,精神稍微恢复过来。孩子们一天没有见到爸爸,这时候和我特别亲密。他们也拿了小凳子,靠拢我的周围,要我讲些故事。起初我当然把《三国演义》、《水浒传》、《今古奇观》的故事讲给他们听,他们听得津津有味。接着,他们要听“爸爸的故事”,我随便把儿童时代刻苦用功的经过跟他们提一提。我的话没有说完,他们已经受感动到流着眼泪了。此风一开,孩子们好像着了魔一样,每次和我谈天时,总要我讲“爸爸的故事”,而且越听越觉得有兴趣。我不胜其扰,只好答应他们说,有空的时候,我可以把“爸爸的故事”写些出来给他们看。我用了这种缓兵之计后,他们果然平静了许多。于是,我来个反要求,要他们把平时所听的故事讲一两个给我听。他们想了半天,连一个也说不出来。这时候,他们才开始知道,由听故事到讲故事是有相当距离;而我更深切了解,从随便谈谈到认真下笔写作文又有相当距离。
自我答应把过去的经验写出来之后,他们不再来麻烦了。但是,小孩是不可以欺骗的,我既然答应写,只好硬着头皮写,结果,就写成这么一本小书。
老实说,像我这样再平凡不过的人,并没有轰轰烈烈的事迹可以值得纪念的。我只凭个人及少数朋友的力量,从福建的一个乡下跑出来读书,希望“学成”之后,替国家、替社会、替人类做一点事情。可是从三十到四十这一段最宝贵的十年间,却整天在逃难中渡过了。学问固然没有成熟,事业更无从谈起。“四十无闻,斯不足畏。”名利观念那么淡薄的陶渊明还有这样的感觉,何况修养还没有到家的我,怎能不感到内心的空虚?
在时间上,这二十多篇短文是连续的,在布局上每篇各有独立的性质的,因为我写作时,只把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写出来,自成段落;同时,因篇幅关系,卷帙不宜太厚,免得加重读者的负担。好在我不是开流水账,而是学习写作;一谈写作,当然要顾到完整与统一;要顾到完整与统一,许多琐事只好割爱了。
在旧社会里,饱经世故的人,不但喜怒不形于色,而且时常爱说东家长、西家短,专门拿别人来开玩笑,自己的事情却守口如瓶。他们这种作风固然可以说是老奸巨猾,同时,也可以反映出环境的过分恶劣,使人不能不采取保护色。在新社会里,自我坦白,自我批评,变成社会进步的基本条件。事实上,这种作风早在2500年前,曾参已经试用过。曾子的“三省”,这岂不是道地的自我批评?
稿子整理竣事,心里倒觉得无限的悲哀。青年的黄金时代就像小鸟一样飞去,永远不会回来吗?
1952年5月1日劳动节志于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