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二十多年了,不过故乡的景物历历如在目前。我承认故乡没有北京那么堂皇壮丽,没有杭州那么秀丽旖旎,没有巴黎那么香艳繁华,没有日内瓦那么清静雅洁;但是故乡自有故乡的好处,我爱它,我想它,好像我永远纪念我的已故的慈祥和蔼的母亲一样。

我的故乡在福建省福宁府福安县。单凭这个吉利字眼的地名来看,生活在我们这几个县份的人,一定洪福齐天,翘起脚也是有饭吃。但是,由于中国科学落后,从寿宁县直流到我们福安县的急促的溪水,无法利用来产生水电,反而使一般农民年年尝着亢旱和水灾的痛苦。亢旱时,一滴水也没有,无知的市民把庙里的泥菩萨抬出来游行,在烈日如焚的街道上,抢地呼天,叩头如捣蒜。到了大雨滂沱的时候,地势较低的田园街道,多为泽国,墙倾屋破、流离失所的难民遍地都是。好在人类很健忘,水旱的悲剧过去两三星期后,大家又熙熙攘攘地享受太平的日子。

福安这个城,别号韩阳,相传建立于南宋时代,离现在约七八百年,用我们一班同乡的族谱的世系来衡量,这个传说相当靠得住。福安县城的西边有个龟山,东边有个凤山,东门外有个鹤山。这些山不到一千尺高,从三山五岳的观点来看,它们只算是丘陵。龟山的底下有个湖,别号龟湖。我记得福安县志上所载的韩阳十景里,“龟湖夕照”好像“鹤岫朝云”、“廉岭孤树”那样,都算是胜景。其实,这些风景是十分平常,它们的得力处完全在于大自然的恩惠。因为朝阳、夕照、晓风、残月、孤树、芳草、柳岸、花坞的本身就是美的象征。把这些景物配上适当的地点,到处都可以变成好风景。

城里的大街主要的有两条,从宾贤宫经紫阳书院,越县政府而达城隍庙这条横街是全市的精华;从圣人殿门前直到南门内叫做下街;其他各处只有疏疏落落的店铺。城里的大建筑物,要算文庙与武庙;陈、吴、刘、郭等祠堂;各种宗教的教堂与寺庙;而上杭陈家的庞大的屋宇,每座屋都有双人合抱的大柱子。像这么大的柱子,只有产木较多的地方才可以找得到。

街道的窄狭,地势的崎岖,造成交通的大障碍。在大都市里,一个人每天坐车走了几十英里路,实在再平常不过。故乡还没有马路,只有高低不平的石子路。普通人上街,多是步行;比较有身份的人,如乡绅、医生、富家的妇女,才坐轿子,较远的地方只好坐木船。由小西门外的洋头或南门外的溪口坐船往南走,到了离城40华里的地方,就是赛岐。赛岐别号三江,是福安的重镇,从外省外县来的巨商,多聚集于此。这儿是出入口贸易的埠头,最大的生意为牙行,全县所出产的茶叶、纸、樟脑及其他土产,经过赛岐运到三都澳,再从三都澳分散于南北洋;从外地来的咸鱼、鱼干、洋货及制造品也从三都澳运到赛岐,然后分散于全县各区镇村落。赛岐以下有小型的轮船可以通达,赛岐以上直到城郊,只有木船。由城郊再往上走,几乎到处都是滩,河床堆满雪白的石头,一到隆冬,水落石出,溪流轧轧有声。可怜的船夫为着最低限度的代价,须毫无犹豫地把裤脚拉到膝盖上,很勇敢地跑下水,船头船尾各有一人,用肩膀把船抬着走;逆水而行,加上恶劣的天气及笨重的货物,他们的困苦艰难的生活状况可以想见。

农村社会,风俗醇朴。中等以上的家庭都有半亩菜园,一两架织布机,男耕女织,自食其力。饲养鸡猪几乎变成每个家庭的副业。鸡和鸡蛋,多数用来敬客。猪从年头养到年尾,有的用来还债,有的用来交换年货。普通家庭是早眠早起,到了晚间,街上很少行人。农村思想闭塞,男女携手散步的事情,绝无仅有,偶尔从福州求学回来的青年男女在街上“拍拖”,谁都觉得大惊小怪。

农村唯一的享乐,就是旧历正月的迎神赛会。当迎神的日期将届,各家忙碌异常,女人忙着做新衣服给小孩子穿,男人多半有募捐或招待的义务。那些对于古乐有兴趣的人,从元旦起,便不分昼夜,天天练习。再进一步,各机关、各社团、各街坊都制造“铁机”。“铁机”上的人物,普通是二三人至四五人不等。它的设计,别具匠心;它的取材,多数来自旧戏,而《三国演义》与《水浒传》的题材,几乎是民间最受欢迎最感兴趣的材料。到了迎神那天,大家一早起来,各守自己的岗位。前面有开路神,开路神高可丈余;后边有八义八兽,担任这种角色的人物把皮袄翻过来穿,全身都是毛,脸上画着狰狞的脸谱,他们手执戈矛,沿途用这些武器敲着路面,发出凶猛残暴的声音。接着,泥菩萨的灵座来了,灵座到处,市民放炮欢迎,同时,献香献烛。往后是当地有身份有名气的人,穿着长衫马褂,手执长香,慢慢地游行。接着,便是笙歌鼓乐、踏跷、话剧,最后才是各种各式的铁机。那浩浩荡荡的队伍,简直要占了整个城。从早晨9时正式出发,走遍城里各大街道,午后还要往洋头走了一遍,到了散队时,已经夕阳衔山的时分了。

这是每年场面最大的民众娱乐,附近几十里的居民多是废寝忘食地不辞艰苦,赶到城里来参加。撇开迷信问题不谈,我觉得全体居民每年有一次狂欢大会,倒是不可缺少的兴奋剂。

除迎神外,各祠堂宫庙每年总要演一次戏。福安人看不起戏子,当地的戏班很难组织成功。到了演戏时,我们多数是请温州班或福州班来表演。这种戏剧是不用花钱买票的,所以看的人特别多。小孩子要看戏的时候,大人多少要给些零用钱。小孩子穿着新衣服,拿了零用钱到戏场去逛,花生、瓜子、甘蔗、荸荠、糖果等东西乱吃一顿,钱已经吃光,再也无心看戏了。反正他们看戏,除红脸与白脸对打,或小丑打诨说笑比较容易引起兴趣外,其余谈情说爱的戏剧根本不易发生趣味。

故乡的山川人物,风俗民情,和附近各县是大同小异;它最值得游子念念不忘的还是吃。别的不用说,光是黄花鱼一项,全国各地都是少见。北方的黄花鱼又瘦小又不大新鲜,只好拿来喂猫。故乡的黄花鱼,平均一尾两三斤重,金黄的鱼鳞,殷红的鱼鳃,水汪汪的眼睛,一看就很舒服。这种地道的黄花鱼,无论红烧、清蒸、缸糟,都很好吃。假如把它拿来做鱼冻,那么它的味道的清甜香滑,简直使人垂涎不置。我对于故乡的黄花鱼的爱好,超过广州的石斑鱼,杭州的醋熘全鱼,江南的鲥鱼;这并非偏见,事实的确如此。

故乡的蜊也是雅俗共赏的食品。广州的生蚝太大,别的地方的蜊又太小,只有故乡的蜊是大小适中,味道丰腴。用鸡蛋炒蜊或者加些面粉葱花来做蜊包,固然是下酒的珍品;用盐花来白煮也最宜下饭。可惜故乡人没有生食的习惯,所以生蜊的味道如何,我没有什么印象。

故乡的芥菜也是很特别。芥菜长得很高大,但是吃起来一点也不老。碧绿的芥菜,加上粉红的大虾,这倒像玉树珊瑚。中等以上的人家,喜欢把芥菜拿来咸糟,准备全年都有得吃。老实说,故乡人对于咸菜的重视,绝不比北方的泡菜差劲,为的是咸菜的好坏,多少可以反映出一家的盛衰。芥菜心香嫩清脆,它的制法非常考究,平均十家中只有一两家做得高明。在我的亲戚朋友中,三姑婆家的芥菜做得最好吃。现在回想起来,齿颊还有余香。

故乡可爱的地方很多,但是现在我不能回去。因此,一切甜蜜的滋味与美妙的印象,只能在回忆中慢慢咀嚼。像吃橄榄一样,重新咀嚼是更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