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先世业农,家住在离城五里的秦溪乡。福安的农村多是聚族而居,而秦溪这个村十九都是我们的同宗的发祥地。到了曾祖父腾霄公,他在科举上稍露头角,于是我们的家便从乡下搬到城里来。祖父、叔祖父、父亲也继续举业,而且有相当成就,所以我从小听见家里长辈跟人家谈天,总要夸耀我们是个“书香之家”。
自科举废后,新式学校代之而兴。故乡城里有两间小学,第一小学的前身即紫阳书院,第二小学雄踞龟山的阿婆庙,背山面湖,气象万千,所以叫做湖山小学。离城30里的重镇——穆阳——也有两间,一间叫做同文,另一间叫做振兴。除四间小学外,剩下只有国民学校。当时的编制,所谓小学,就是高级小学,三年毕业;而国民学校,相当初级小学,四年毕业。起初是用《最新教科书》,到了我上学时已经改用《共和国教科书》了。
我五岁发蒙,父亲绶昌公(字云孙)教我一首诗: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父亲朗诵了两遍,解释完,我马上脱口背出来。父亲很高兴,到处夸耀我;母亲更幽默地加上两句:“龙生龙子,虎生豹儿。”在父母的交口称誉下,我很快养成自尊心自信心。那时我家的厅堂挂着七八副对联板,联板上写着格言式的对联,言简意赅,多是古人从经验中体会出来的心得语;而当地书家送给我们家里的条幅,里边有“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的句子。这两句话在儿童的心坎里的作用,宛若拿破仑的豪语:“困难这个字,在法国词典里找不到。”
我7岁那年(1914年),父亲到穆洋同文学校去当国文教师,他把我带在身边,以便亲自教导。他教书既认真,解释又明白,所以我进步得不算慢。他教我跟家里人通信,先把内容将乡音讲了一遍,然后命我笔记下来。接着,他给我一再改正;就这样加紧教导,努力学习,不知不觉中我对书本发生浓厚的兴趣。第二年我又跟父亲到同文去读书,不幸上课不及一月,父亲患着重病回家,竟至不起。父亲死时,家徒四壁,他的唯一的储蓄仅有11块大洋和几亩薄田。茫茫人海,举目无亲,老母孤儿,相依为命。幸赖慈祥和蔼的母亲,负起理家的重任。她咬紧牙关,日夜做针黹来补助家用。她把整个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从来没有大声骂过我。相反的,她只有鼓励我、督促我。母亲这种人格的陶冶,好像父亲给我的学问的指导一样,是我所接受的最光荣的遗产。
父亲的丧事过后,我便转到第一小学去读书。校长为郭季陶先生,国文教员为李𦒋青先生(字叔樵)、余之俊先生,图画体操为郭杏春先生(字剑狂);这几位老先生都是故乡的名士,尤其是叔樵先生,他喜欢做诗,著有《叔樵诗钞》行世,备受社会的尊崇。那时我是全校最小的一个,体操堂排起队时,我老是殿军。同班学友和我的年龄上下的有冯列山兄,吴清友兄,其余的都是大个子。我所喜欢的功课,除国文史地外,便是唱歌,而且唱的是高音,虽然开口时两颊的青筋几乎都要爆出来。
在小学读了三年书,考试的成绩虽不错,其实是一窍不通。我可以算得出来的心得,就是叔樵先生偶尔在黑板上抄写几首李白和杜甫的诗篇,其他功课都随试卷交回给老师了。
在小学期间,作文一点也没有进步,为的是胸无点墨。当时有几位同学,无论老师出什么题目,差不多是千篇一律地用“人生在世”开头,用“可不畏哉?”“其可忽乎哉?”等成语来结束。这儿我深信杜甫的佳句“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是至理名言。“万卷”二字指博,“破”字指精;既精且博,然后下笔为文,自有左右逢源之乐。
11岁(1918年)的夏天,我毕业离校,学校的工友还用黄纸的报单到我的家里的厅堂上张贴,一面在大门外用“双响”的爆竹连放几十个。邻居的亲戚朋友向我道喜,我却眼前昏黑,感到莫名其妙的悲哀。因为那时故乡没有中学,要继续读书,必须到福宁府或福州去升学,才有办法。这计划我的经济环境绝对不允许。待在家乡,只有到商店做学徒一条路。这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简直是个大侮辱。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少年好胜的心理,有时未免会误事。假如当时一直在家乡学习做生意,打算盘,恐怕我早已成为腰缠万贯的富翁。思想积极一点,可做民族资本家;意志消沉一些,也可以做个慈善家;至少比现在穷愁潦倒,一事无成的景况好得多。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对于金钱这东西从来不大重视。当时我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煤油大王、汽车大王。但是中国历史上的“石崇”的大名,我却时常听过。我怀疑石崇那么豪富,除个人的享受比较舒适外,对于社会到底有什么贡献。一个人对于社会如没有贡献,实等于废人;废人的生活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我决定不走这一条路。
主意一定,前途顿现光明。我觉得到外地去升学暂时虽没有希望,但是在家乡读书的机会却很多。我自动地向叔祖枝芬公(即祖父枝芳公的胞弟)请教古文。他是拔贡出身,对于旧诗古文的造诣很深,尤其高声朗诵的工夫相当到家。我给他指导了半年,很快便学会这一套;可惜他年老多病,精神不继,所以到了第二年,我便正式拜阮寿崖先生为师。
阮先生的私塾以严格出名。假如学生书背不出来,他就把那书桌上的戒尺无情地向你的头上乱打乱敲,同时,还大声喊骂。在他的指导下,我一气读完《四书》、《左传》、《诗经》、《幼学琼林》、《千家诗》。少年的记忆力很强,新书读了三五遍,便能成诵,虽然里边的意义还不大了解。私塾最大的好处,就是因材施教。天分高的学生可以多读,读完一部又读第二部;资质较低的学生,先生也不勉强。还有一层,已经读完的书,先生仍旧要你继续温习,重新背诵。因此,我们几位程度较高的同学,每天对先生背书时,桌上的书总是高高一大堆。朱子所谓“循序渐进,熟读精思”的读书法,这只有私塾可以做得到。
第三年,阮先生不幸弃世。我跟萧向华先生学习。他教我读《礼记》、《尔雅》及反切的方法。那时我的心志有些浮动,不够沉着,所以心得不多。
第四年,我找到一位好老师,他是李肯基先生(字馥园),即诗人叔樵先生的胞叔。李先生的私塾别号“尊经书室”。他注重讲解,同时每月按期——即旧历初一、初七、十三、十九、二十五——监督我们做一首诗和一篇文。这时我已经有几十本读得烂熟的旧书做底子,所以他稍微一启迪,我就感觉津津有味。他采用小组教导制,每天给我们讲授《东莱博议》和《纲鉴易知录》,提高我们读史的兴趣,加强我们写作的能力。他批改诗文,又快又好;改完之后,让我们再抄一遍,然后用红笔密圈,从头圈到底;遇有得意的句子,还加上双圈与眉批。这种精神上的鼓励,使我们益发向学。我把李先生替我改正的文稿汇订成小册子,封面上写着“未定稿”三字,放在我家里的书桌上,遇有长辈到我家里来找我的叔祖闲谈的时候,我顺便把我的窗课请教他们。他们夸耀我,并且称赞我的老师及我的先君。这儿我知道教导儿童的方法,优良的模范好过呆板的教条,积极的鼓励胜似严厉的詈骂责罚。
第五年,我继续在“尊经书室”读了半年。这些日子过得很舒服。因为我不但得到一位良师,而且交了几个益友。我们每月有一次集会,由几位有钱的朋友设宴招待,醉饱之余,还即席吟诗,看大家的表情,的确是个个自命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