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霞浦住了四年,我对它的印象不算太淡薄。这个城算是福宁府的首邑,它包括霞浦、福安、福鼎、寿宁、宁德等五县。这五县加上福州府所属的十县,造成闽海道。从前管辖一道的官吏叫做道台,管辖一府的叫做知府,管辖一县的叫做知县——知县是起码的官职,俗称为“父母官”。
在科举全盛时代,福宁五邑的学子,须前往福宁府去考试,考得上的便是秀才。有了秀才的资格后,才到福州去乡试。乡试及格的就算是举人。最后才到北京去会试殿试,被考取的才是进士、翰林。乡试的第一名叫做解元,会试的第一名叫做会元,殿试的第一名叫做状元。假如一个人能够连中三元,那么他的官运不怕不亨通;虽然科举及第的人不见得有学问,像现时在各级学校拿了一大堆文凭的人,甚至到外洋镀过金的人,不见得有学问一样。
因为霞浦是福宁府的知府驻在地,所以30年前它的政治上文化上的地位显然比较我们福安县高得多。例如霞浦有一间省立第三中学,一间教会中学,但我们福安县连一间中学也没有。直至我在霞浦快要毕业那一年,福安才开始创办中学。
霞浦地临海滨,交通相当便利,而鱼米的丰富,使当地居民变成安土重迁,不想冒险向外发展。霞浦城的大街上满是海味,东边一大堆,西边一大堆,而螃蟹、鳗鱼、马鲛鱼、斗底鲳鱼特别多。可是我们作元学校的校风崇尚简朴,每个月仅收膳费两元,后来才慢慢增加到三元。我们每天早晚都吃稀饭,中午才吃一顿干饭。人多菜少,不上三五回合,四个菜碟早已像风卷残云一样,所余无几了。因此,每天吃早点时,我们须到后门外的卖油条的小孩处去找救兵;中午大家结成联合阵线,请厨房加菜,平均每碗鱼约两毛钱。晚上9时左右,须到校丁处去买烧饼来充饥。假如口袋里的零用钱比较充足的时候,大家还三五成群地在寝室熄灯后,揪开后门的门闩,跑到街上去吃一些馄饨、炒米粉一类的东西。其实,像当时霞浦的生活程度,每月多出一两元膳费,便可以吃得很舒服,用不着三顿吃不饱饥肠辘辘地到处去找零食。
我在校内一连住了三年半,直到最后一学期,我和十几位高年级的同学们搬到校外去住,专请一个厨子做饭,三餐吃得津津有味,再也不用零食,而每月的膳食费,不过五块钱。这个例子说明节俭须有限度,过了限度反而多花钱。
因为我没有进中学前曾在私塾读过几年书,这在国文方面给我相当便利,可是在音乐和体育两门功课上是个大失败。在小学读书时我最爱唱歌,而且会弹一点风琴,经过几年的停顿,我对音乐生疏了。那些从教会家庭出身的同学们多数懂得看五线谱,我一点也不会,而且没有请教的机会。这样一来,音乐王国的大门关得紧紧,使我永远做个门外汉。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觉得很可惜。
我们的学校每天上课前,先整队点名,到礼拜堂去听讲。星期日还要到中华圣公会的大教堂去做礼拜。做礼拜必须唱圣诗,耳濡目染,一部圣诗我差不多能够唱到一二百多首。在海边居住的孩子多懂得水性,在山上生活的孩子能够分别出各种鸟音,环境的力量实在太大了。
我们的学校注重足球,三中长于排球。这些运动我都没有什么兴趣。我每天晚饭后最好的享受,就是往城墙头上去散步。霞浦的城墙,宽大平坦,尤其教会学校和医院附近的城墙,因为散步的人较多,没有什么荒草。我记得当时和我常到城墙头上去散步的一位名叫余祖毅的同学,他的年纪和我相等,我们两个人都不喜欢热闹及剧烈的运动,但是我们却爱散步和高谈阔论。此外,我们时常抽暇到北门外的一座古刹去玩。这座庵居高临下,门前有淙淙的流水,我们到禅堂去静坐时,宛若达到一尘不染,万虑皆空的境界。有的时候,祖毅兄因事没有去,我个人拿了一本书到庵里去读,而我所领略的程度比较课室里更高。从前的大儒宿学之所以在名山古刹开设书院来讲学,为的是环境的清静,外诱的减少,使人更容易把胡思乱想的心情收拾起来。孟子究竟是自学成功的聪明人,他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的确,心事没有收拾干净,虽整天伏案也是徒劳无功。
在孔门“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里,音乐和体育的课程占了半数以上,可惜从来的腐儒不知道陶情养性的音乐及锻炼体魄的体育的重要,整天把孩子关起来读书,结果,书没有学成,身体这座机器早已弄坏,而性情的古里古怪,更使他们不易过着团体的生活。所谓“勤有功,戏无益”这两句古训,可以说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身体正在发育中的青年,读书固然重要,音乐与体育的课程更是重要。德国人以科学闻名世界,这与他们的音乐与体育的发达不无关系。
我们的学校没有图书馆,只有一间阅览室。室内陈列一些《青年进步》那一类的刊物,我对于这些东西鼓不起兴趣。我第一次所看的英文课外读物是一本薄薄的《阿拉丁的神灯》的故事,由于文字浅白,故事隽永,一下子就看完。我当时心里非常高兴,因为我觉得现在我居然能够看外国书了。这儿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教书先生须尽量想法引起学生的读书兴趣,而培养兴趣的方法,呆板的课本远不如小说或故事。
那时厦门大学似乎创办不久,该校给我们寄来一本纪念刊。我对于陈嘉庚先生毁家兴学的经过备致景仰。我对于由南洋回国的学生的雄伟的体魄羡慕不置,而“孟芳图书馆”五个字所给我的吸引力几乎达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我心里自问,假如有一天我能够到厦门大学去读书,那么我不怕没有学问了。
记得在中学四年级的时候,学校青年会改组,同学们要我负智育部的责任。我趁机会向学校当局交涉,寄信到上海去定一些书报杂志。那时霞浦和上海的船期不定,一个月平均有两次船期。船到时,邮局总是给我们送来一大包书报。上海的两份老牌的报纸——《申报》与《新闻报》——广告太多,新闻须在广告缝中透出一二。这些报纸对于商人也许是个南针,对于在校青年恐怕不能发生影响。因为在校青年的功课忙碌,时间有限,谁也不耐烦把广告翻了半天,才找到一些读物。平心而论,《申报》的编辑方针比较《新闻报》高明,不过这两家报纸如与后起之秀的《大公报》和《新民报》相较,它们可以说是落后了。坦白说一句,《申报》和《新闻报》只能说是十里洋场的“上海报”,而后起之秀的《大公报》,才算是站在相当正确的立场,对于社会进步发生推动力的全国性的报纸。
商务印书馆所出的《东方杂志》、《小学月报》、《学生杂志》、《英语周刊》,是我所爱看的一些刊物。其中《东方杂志》办得最成功,一来它的内容广泛,包罗万象;二来它的读者对象不限于学生,而是全国各阶层的人物。虽然每本杂志只有两篇文章适合每个人的胃口,但是,只要每个人能够看完两三篇文章,那么这个杂志不愁没有销路。此外,年轻人好高骛远,他们分明是小孩,但他们不愿意人家把他们当小孩看待。你瞧,世界上单纯以妇女或儿童为对象的刊物,它们的销路远不如一般综合性的刊物,便知此中的奥妙。
记得1925年左右,中华书局要在霞浦设个分馆处。起初,该局在公共场合陈列各种新书,让各校学生前往参观。那次陈列的书籍至多不过两千本,可是这是我第一次所见的大量的书籍,眼界稍为广大,知道毫无涯怈的学海里边是蕴藏无限的宝藏,它需要人发掘,而且越掘越多。“学而后知不足”,只因自己感觉学问不够,所以才下个决心,继续不断地学习,而虚心学习,才能够紧握学问的锁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