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行将毕业福州英华斋的时候,摆在我面前的,又是升学和就业这些麻烦的问题。就我的境遇而论,我是应该就业的。但我总觉得年轻人只要身体健康,技能知识天天增进,将来不怕没有谋生的机会。相反的,青年的黄金时代如轻易度过,为的只是口腹问题,这未免太无意义。何况“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古人已有明训,我何必为着区区的生活问题,把读书的志愿压下去呢?

我的升学问题的唯一障碍,就是经济。经济问题如能解决,别的问题都不放在我的眼里。但是,读书、读书,青年人应该读什么书呢?

凭我个人的兴趣和训练,我对于文史比较接近,因为我是由“书香之家”出身,环境的熏陶和师友的督导,无形中早已引我向文史这方面走。但是,这问题我不敢作迅速地决定。我请教一些朋友,他们有的劝我去考陆军大学,有的教我去考税务、邮务或交通大学,前者有“升官发财”的希望,后者的生活也过得很安定。友人的好意我固然很感激,但我不知道什么缘故,对于做官这事情,从来没有兴趣,说不定因为政府大员的鱼肉人民,给我的印象太坏,所以把做官的人一笔抹煞。

正在踌躇间,我读了孙中山先生的一篇大文,题目是《求学与救国》,这是1923年12月11日孙先生在广州岭南大学的演讲词。孙先生说:

我读了中外古今的历史,知道世界上极有名的人,不全是从政治事业一方面成功的。有在政权上一时极有势力的人,后来并不知名的;有极知名的人,完全是在政治范围之外的。简单地说,古今人物之名望的高大,不是在他做的官大,是在他所做的事业成功。如果一件事业能够成功,便能够享大名。所以劝诸君立志,是要做大事,不可做大官。

学生要立志做大事不可做大官,这是一个多么正确的指示啊!以前我虽然知道消极地不走做官发财这条路,但我并不知道积极地给社会做一点大事。现在孙先生教我们青年须立定志愿,发达人群,为大家谋幸福,这比以前中国的有志的读书人专门注重发达个人,为个人谋幸福的思想进步得多。在那篇文中,孙先生指出中外几个大人物做模范,这些人物并非我们传统上所崇拜的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而是法国的微生物学家巴斯德,英国的生物学家达尔文,甚至中国古代教人树艺五谷的后稷也给他捧到天上,而他的结论更是斩钉截铁地说道:“必要再用更新的科学道理,改良耕田的方法,以至用一人耕,能够有几万人食,或几百万人食,那才算是有志之士。”老实说,志虑忠纯、野心勃勃的青年,哪一个不想做些大事,不过以前所谓做大事的人,只限于带兵打天下,以便将来做皇帝,至多只能像班超那样,希望立功异域,到外国去拓土开疆。自经孙先生的演讲后,中国的青年才知道巴斯德、达尔文等科学家才算是真正做了大事,而他们的地位是“驾乎皇帝之上”。做科学家比较做皇帝还本事,这是多么厉害的一服兴奋剂!

少时读《左传》,知道人生三不朽的条件是:立德、立功、立言。换句话说,世界上只有实行家或言论家在历史上有地位,现在才知道科学家也占了这么重要的地位,而且他的地位会超过皇帝。我把这意思转告一些朋友,尤其那些有高尚的志趣的朋友,说“科学救国”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在19岁以前,我所受的教育,只有中文和英文;虽然在英华斋这一年中,我学了物理和化学,每周做了一两次实验。这些基本的知识,固然给我开开一点眼界,但是要谈到基础,这还说不上。

1927年的夏天,我回到故乡去筹款。据粗略的估计,往北京读书,一年约需四五百元大洋,四年大学的费用,约需两千元。那时我在故乡稍微有一点名气,大家知道我一心倾向学问,而且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所以筹款的工作比较五年前初进中学时容易得多。在筹款的期间,我曾写信到北京各大学去索章程,我的目标是北京大学,其次是燕京和清华。等了一个月,北大和燕京都没有回信,只有清华大学的郭宣霖兄给我一封信。我还记得他用的是“水木清华”的信纸,信中对于我所提出的“读书人应该有世界的眼光”这一点大加赞扬,而且引我为知己。只因这一份交情,使我个人的“科学救国”的计划大受影响。

开学期近,我把祖先的灵柩匆匆安葬于东门外的祖山,然后收拾书箧,准备远行。闽东人有个陋习,亲属死后,很少马上埋葬,十九都把死人的棺材放在家里或公共的建筑物里,好让儿孙有充分的时间来物色风水极好的地方,给儿孙以升官发财的机会。门衰祚薄的家庭,对于祖先埋葬这事情还容易办;最怕的是儿孙满堂的老公公老太婆的后事,因为人多口杂,某地的风水对于长房也许有利,对于二房或三房却不利,大家互相牵制,非弄到十全十美的墓地,宁愿停棺不葬。这种利用死人的残骸来谋个人的幸福的恶风俗,在当时很流行,所以你到朋友的家里或菜园里去参观,时常可以见到古老破旧的棺材。

祖先的葬事办好后,我一个人便怀着无比的大志愿,朝向北京城进发。由福安到福州的同伴比较多,由福州到上海的比较少。由上海再往北行,满途都是荆棘,因为那时东北华北各省还在军阀张作霖的手里,革命青年被屠杀的相当多。住在上海的同乡们劝我就在沪江求学,不必冒险北上,但我对北京早已神驰,而且英华斋和燕京大学有联系,成绩优异的学生,英华斋可以保送。因此,我不接受同乡们的建议,独自搭船到天津,转搭京津铁路到北京,一路上并没有经过什么困难。

到了北京后,英华斋旅京的前后同学们给我以盛大欢迎及种种便利。以前我在福州时,一般同学们把我当外县人看待,弄得我连开口说福州话的勇气也没有。现在到了人文荟萃的北京,英华斋的前后同学们只看重同学和同乡的关系,跟我的感情很融洽,使我马上忘记身在异乡。坦白说一句,初到福州与初到北京时,我所得的印象刚好是两样。前者是跑进异乡,后者宛若回到故乡。光是这一点,我们便可看出全国性或国际性的大都市,跟一省的省会是截然不同。

和我同时进燕京的英华斋的同学,一共五位。这也许是大家都受“科学救国”的口号的号召吧,我们五个人都准备研究自然科学,结果,学成功的只有一位陈国清兄(北京协和大学毕业,现在福州挂牌行医)。其余几位,到了第二学年开始的时候,便纷纷转到社会科学的领域了。

我刚进燕京时,曾选了物理化学两门课程,因为头几星期所授的功课与英华斋所学的大同小异,课外的时间可以全部用来看书。那时燕大的图书馆的书库全部开放,我整天到图书馆去乱翻。一本书刚看完,三五本书已经摆在我的面前等待我阅读。东翻西阅,把五四运动(1919)以来的八九年间所出版的东西尽量阅读。其中最引我注意的是创造社的几位作家,尤其郭沫若先生和郁达夫先生,他们所发表的东西,我大部分都过目。原来郭先生是在日本学医的,可是他回国后,医生没有做成,却被文艺的女神带走了。

和郭沫若先生对于青年同样有决定性的影响的是鲁迅先生。他在《呐喊》的序里说,他自己本来是到日本去学医,可是后来在日俄战争期间,他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久违了的许多中国人,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说,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鉴赏示众的盛举的人们。从那一回以后,他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着,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当然要推文艺,于是他开始提倡文艺运动了。

鲁迅先生和郭沫若先生都是青年人崇拜的偶像,他们所叙述的思想改变过程,在我的心灵中发生很大的作用。我觉得人民的愚昧如没有扫除,思想如没有搞通,中国如没有复兴,那么我虽然在自然科学上专精一门,至多只能做给外国人开办的化学公司做一名技师而已,这又有什么意思?

思想一变动,一切事物都改观。凑巧那时郭宣霖兄时常约我到北京城里去逛,由他的介绍,我认识了一班爱好文艺及注意社会改革的一班小同乡。他们的思想很积极,日常生活也和普通学生不同。他们家里寄来的钱,大部分拿出来分给朋友们用,尤其上海几间进步的书店所出的新书一运到北京,我的朋友们一定要买。本人读完之后,即刻传递给第二者第三者,课余之暇,大家便互相讨论研究,看看谁的批评更中肯。

起初我的生活习惯与城里的朋友保留相当的距离,经过几回的接触后,我给他们同化了。我开始蓄长发,我也开始参加他们的讨论会,从国际时事至思想文艺无所不谈。为着参加讨论会,我对于国际时事和思想文艺等问题不能不加倍留心。可是物莫能两利,精力不宜分散。我在国际时事和思想文艺所费的时间越多,剩下来做自然科学的课程的时间便越少。起初还可以应付,到了第二学期,连应付也大感困难。因为自然科学最注重实验,每次实验时间规定两小时,但是实验前须好好地准备,实验后须写详细的报告。比较用功的同学,起码须花了四小时,才可做成相当满意的实验和报告。因为我的时间给课外的读物占去大半,剩下来做课业的时间实在有限。半年前,功课中如有一门的成绩列在乙等,我几乎一夜没有好睡,现在我只希望能够及格,便心满意足,这在我个人算是个大转变。

1928年5月3日济南惨案发生,全国学生开始燃着抗日的火把。同学们硬要我写文章,我在爱国热情的激动下,写了一篇激昂慷慨的论文,题为《谁是济案的负责者?》这篇论文登在学生周刊的济案专号的第一篇。出版后,许多同学,尤其高年级的同学,给我以很大的鼓励。这虽然是芝麻小事,但对我个人却有重大的意义。因为从那时起,我决定从自然科学的大门外退到社会科学的领域里了,同时,还判定我一辈子卖文为生,不能用科学来救国。现在回想起来,很对不起孙先生,虽然孙先生自己学的也是医科,而一生所努力的却是革命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