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这个城,可以说是公园城。“逛公园”这个流行语,几乎变成家喻户晓的口头禅。因为北京是六百年来中国的京都,人文荟萃,衣食住行的文明发展到最高峰,每个人对于生活的艺术都有很彻底的认识。悠闲雅淡,静穆浑圆,使人莫测高深。这真可以说是具备文明古国的首都的气象。

在没有谈到北京的公园之前,我们应该稍微描写北京城的整个建筑。北京分外城和内城,内城四四方方,整整齐齐;外城的长度仅及宽度的一半,略呈扁形。内城的正中为紫禁城,即历代帝王所住的皇宫,北伐成功后,改为故宫博物院。紫禁城的大门名叫天安门,天安门前的广场可容十万人,由天安门经正阳门(又名前门,即内城的大门),而抵永定门(即外城的大门),有一条笔直广阔的大道纵贯全市。由天安门往东走,为东长安街,直至东单牌楼;由天安门往西走,为西长安街,直至西单牌楼;这条笔直广阔的大道是横贯全市。由东单牌楼往北,经东四牌楼而抵北城;由西单牌楼往北,经西四牌楼而抵西直门—这是往西郊外各胜地的大门。因为北京的街道和住宅的方位非常分明,只要一个陌生的客人记得上述几个大据点,他马上可以找到他的目的地,不论路途的远近。

近代工商业的都市的公园多在近郊或郊外,只有北京的公园是在城里的中央,即紫禁城或故宫博物院的附近。这一点可以看出北京是纯粹的文化城,它的市民最懂得生活的享受。

紫禁城右边为中央公园,中央公园的入门处有“公理战胜”的纪念碑。这个碑本来是建筑在东单牌楼,纪念庚子事变时德国公使被害的事情。第一次大战时,中国参战,得到最后的胜利,所以这个纪念碑便移到中央公园。中央公园的特点,在于它的连北京的公园绵不断的走廊,雕栏玉砌,金碧辉煌,大有富贵人家的气派。园内广植牡丹花,到了旧历清明后,花匠把花圃上边所盖的稻草拿开,让牡丹的旧根重见天日;经过花匠的朝夕灌溉加肥,及雨露风日的浸润滋养,牡丹很快便茁壮起来。从旧历四月初一日起,牡丹开始结蕊开花,每个花圃上边都悬挂花灯,万紫千红,争妍竞秀,好个升平的气象。当牡丹花盛开的时节,公园里满是游客,花香月色,才子佳人,它的热闹的情形及惹人注意的姿态,可从下列一个故事透露出一二。有个年轻的妇人,穿着时髦的旗袍,外边披一件薄绒的长外套。她吃完饭后,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去看牡丹花。起初在人丛中挤来挤去,到了相当时候,她看几朵娇艳明媚的牡丹花看得出神,手儿一松,怀中的小宝宝不知不觉地滑下来。四周的游人,你推我挤,一下子便把这个女婴踩死。等到她清醒的时候,急忙摸着怀中,这才知道她的爱女早已滑到地上,被人踩死。这虽是偶然的意外的事件,但从此可见代表豪华富贵的牡丹花多么惹人如痴似狂地喜欢它。

牡丹花将谢未谢之际,芍药花已经抬头。芍药花本来不难看,但是盛极之后难为继,人们看过牡丹花后,和牡丹同一科的芍药显然失掉它的吸引力了。

中央公园里有个小小的动物园,里边养着各种鸟儿。这些儿在别的地方也可以见到,并没有什么特别。给我印象较深的还是它的金鱼。园内养着几十缸金鱼,大的有玻璃杯那么大,两只眼睛鼓起来,游来游去,好像胸中有无限的心事。金鱼的颜色实在多,有的金黄,有的雪白,有的红中带紫,有的边白边红。假如人们养鸟,为的是要听鸟儿的好音,那么人们养金鱼,恐怕是贪看它的千变万化的颜色了。

北京的有闲阶级,一早起来打太极拳、调嗓子,而打太极拳和调嗓子最好的所在,莫若中央公园的参天古树底下的空地。这些人是公园里每天的第一批游客。到了九点多钟,另一种有闲阶级中的人物,左手持个鸟笼,右手拿两个胡桃或像胡桃一样大小的铁球,翻来覆去在手掌中打转。到了中午时分,每个茶台里坐满客人,而“来金雨轩”的雅座更是喜庆筵席的中心。一到夕阳西下,公园开始热闹,各校的教员和学生,各家庭主妇和儿女多到公园来喝茶、散步。这儿没有赌场,没有歌台,更没有运动场。到公园来逛的人并非为找刺激或娱乐,他们主要的是来散步、喝茶、谈天。从天气到国际时事,以及张家长、李家短等琐事无所不谈。熟能生巧,北京人的谈话艺术的高明,这多少是得力于公园的茶台。

在紫禁城的西北隅的外边有个北海公园,北海和中南海连接在一起,别号太液池,中间只隔着一座金鳌玉蝀桥。北海公园的活动中心就在于一泓清水的小湖。当赤日炎炎的盛夏,北京城里热得要命,全城的居民往北海公园跑,这时荷花放出鲜艳的颜色,与清淡的香味,几百只游艇在荷花中像飞梭一样穿来穿去,游客们一面引吭高歌,一面大吃菱角和生藕。倦游之后,舍舟登陆,就在仿膳的雅座里叫一味酱炒肉末、一盘红烧鲤鱼、一碟凉瓜拌粉皮、一碗火腿冬瓜汤,另外还定做十来个像江南的汤包一样大的馒头,三五个朋友就可以吃得很饱。提到这馒头,它是有相当来历。据说,制造这种馒头的厨子是个御厨。因为皇宫里的人,吃东西很考究,同时,因为他们所吃的山珍海味太多,肚子所能容纳的饭量大大减少,聪明的厨子知道皇上的意旨,所以特制这么小的馒头来应景。

到了朔风凛冽,白雪飘飘的隆冬,北海公园又变成溜冰专家的场合。公园管理人在湖上划分若干地区,供游人溜冰。水银色的冰刀过处,玻璃也似的湖面被划成许多痕迹。辛勤的园丁们须于游客散尽的晚间,把冰碎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拨上清水,经过一夜的工夫,湖面又光滑得像一面镜子了。

新年过后,北海公园的冰厚约两三尺,这时辛勤的园丁又忙着凿冰,把它储藏于园内的冰窖里,以便夏天使用。这种冰窖是泥土和稻草筑成的,不易传热,所以它可以保留到整个春天和夏天,而公园管理处从售冰所得的一笔收入是很可观,尤其在人造冰的设备还没有齐全的时候。

离仿膳不远的地方有个九龙壁,这是一面大照墙,墙的上部用金黄色的琉璃瓦镶嵌着九个飞龙,那飞龙的神气与色泽,栩栩欲生。据说,某国的古董商拟出巨资把这个九龙壁买去,幸亏这事情只是一种传说,始终没有成为事实,否则北海公园将黯然失色了。

公园的南端有个白塔,塔的样子宛若葫芦,里边是实心的,游客不能登临纵览,这是个缺陷。园内有蔡松坡图书馆,庋藏古书颇多。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没有南迁前也设在公园内,可惜过去中国的学术机关多由学阀主持,非亲非故,休想在研究院里占一席地。现在时移势易,我相信神圣的学术园地不再容学阀把持了。

由北海公园的南门出来,度过一道桥,便到中南海公园的北门。中南海是民国初年的总统府的旧址,北伐成功后,改为行辕。这儿的最大建筑物为怀仁堂,但是最富历史意味的还是光绪皇帝被慈禧太后所拘留的瀛台。北京的宫殿的建筑,堂皇富丽有余,简便实用不足。那么高大的屋宇,上边没有楼房或天花板,空空洞洞,冷冷清清,除炙手可热的政治当局周围有各种人奉意承志,使冷落的宫殿稍形热闹外,那些被打入冷宫的人,真是度日如年。高大的屋宇,越显出个人的渺小;热闹的场合,更衬出个人的凄凉。

公园的西边几间大楼为北平研究院及中国大辞典编纂处。北平研究院是和中央研究院分庭抗礼的学术机关,主持者为李石曾、李书华等人。中国大辞典的编纂工作,规模宏大,惜限于经费,停而复办,办而又停者,不知道有好几次。现在烽火还没有平息,恐怕国家还没有余力做这种最有意义的类似《新牛津字典》的工作了。

老实说,中南海公园一向都是军政要人驻跸的所在,门禁森严,我们还是转到北海公园的北门外的什刹海去逛一逛罢。

什刹海是北京中下层的民众聚集的地方,除一堤柳树,半湖清水外,什么设备也没有。四周没有围墙,不收门票,因为它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以吸引摩登的青年男女来玩,所以它的生意也十分冷落。事实上,一年之间只有夏天的几个月有人到什刹海来乘凉。这儿有北京最有名的酸梅汤,物美价廉,既能生津止渴,又不要游客太破费。这儿的西瓜也吃得过,味甜汁多,颜色鲜明,路旁满是说书的和玩杂耍的人。说书的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只要你一侧耳倾听,你的两个脚好像给铁钉钉死一样,再也走不动,非听完一段故事,很难走得开。那些走江湖玩杂耍的人物,也有他们那一套。把戏人人会演,巧妙各有不同。据我个人的看法,在什刹海玩杂耍的人,他们的工夫似乎不如天桥。

回头我要提到太庙。太庙在紫禁城左边,与中央公园并排而立。太庙的特点在于它的苍松翠柏。假如你跑到后边的柏树下拣了一座茶台,一面品茗,一面欣赏御沟的荷花,在这当儿,你如抬头望着紫禁城的炮眼,及哨兵站岗的堡垒,你将有异样的感觉。北京是个无险可守的地方,主客两军在离城五六十英里外便可决定胜负;到了兵临城下,守土的长官早已闻风远遁。这种建筑在内城的核心的堡垒到底有什么用处,我们不大明白。事实上,因为这种堡垒没有军事上的意义,只有建筑上的价值,所以六百年来北京几经兵焚,那些外城、内城及紫禁城的城墙、城楼、堡垒,仍金瓯不缺;虽然八国联军攻下北京时,正阳门曾被炮火烧掉,而目前矗立东西两车站中间的正阳门是后来重建的。

最后我们跑上紫禁城后边的景山。景山又名煤山,即明思宗崇祯殉国处。北京是一大片大平原,当然找不到山坡,所以这块煤山,的确是用煤炭堆成的。山上一共有五个亭。左右各有两个,而最大的一个是在山顶的中央。当天朗气清的午后,你如站在景山的山顶,俯瞰全城,你才惊叹北京城是元气磅礴,同时,你更会相信中华民族的伟大。那积玉堆金,光耀夺目的故宫;那崇高伟大,巍峨壮穆的城楼;那鳞次栉比,井井有条的民居;那碧绿无际的树荫;那水波荡漾的三海;一切的一切,使你深切地觉得,六百年来中华民族的文化的精神所寄托的北京城是名副其实的城市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