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名菜,可以分为几个系统:四川算一个单位,福建算一个单位,广东算一个单位,江苏算一个单位。其他各省各县都有几样著名的菜肴。因此,朋友们在一起吃饭时,谁都以故乡气味来夸耀侪辈。

北京是中国文化的精华,各省的名菜,像各省的名士一样,都以“群山万壑赴荆门”的姿态,在北京各馆子里表现出来。

北京专家多,所以它的菜馆也以专门的名菜来号召。

就说挂炉烧鸭罢。我们不妨约了三五知己到前门外全聚德或者老便宜坊光顾一下。一进大门,只见柜台里摆着几十只肥白香嫩的鸭子。顾客凭自己的眼力,选择了一双肥鸭,然后到楼上的雅座去喝香片茶。大约过了30分钟,店小二上楼,请各位顾客就席。伙计烫了一斤黄酒,同时,端上一碟酥炸胗肝,香脆清爽,真够味儿。三杯酒落肚后,所有寒气早已取消。这时候,厨子把新出炉的热烘烘的烧鸭端上来,先在顾客面前晃了一晃,那种香味和色泽,准够把你的整个灵魂和官觉勾住了。接着,厨子运用他的锋利无比的刀子,把鸭子一片片切下来。香滑肥嫩的烧鸭,配着道地的京酱、大葱和薄饼,油而不腻,东西到口,好像小孩子坐滑梯一样,一下子滑到肚子里去。吃完一碟又一碟,到了鸭头和鸭尾端上来的时候,主客的醉饱的程度差不多已经有八九成了。接着,来一碗煎鸭蛋。这种家常便饭所用的菜肴,到了烧鸭馆来吃,别有一番风味。最后,伙计端上一大碗天津白菜熬鸭骨头,那上汤的清甜香美,非把你吃得过饱不休。

北国地寒,冬天吃火锅,实在最适当不过。我们如到一家清真馆子去吃几次涮羊肉,那么我们便永久不会忘记北京。南方人吃火锅,先在厨房里把所有荤素菜填得满满,而且多数在吃到最后一道菜时才端上。这时候,肚子太饱,味觉又失灵,眼观手不动,失掉吃火锅的意义。北方人吃火锅,先端出一个盛满上汤的锅子,然后来个各色各样的酸甜苦辣的作料,最后,才端上一碟一碟的牛肉、羊肉及胗肝、青菜、冻豆腐出来。面对着猛熊熊的火光,热腾腾的上汤,客人各自夹了一块牛肉、羊肉或胗肝,在上汤里浸了一下,便拿出来蘸着作料吃,既新鲜,又清甜,这是无比的珍品。

在北方吃涮羊肉或涮牛肉的馆子,到处都是,中上层社会的家庭,多自备火锅。有机会的时候,花了两三块钱,便可以吃一顿。战前北京的物价便宜得要命,一块钱可以买到六斤牛肉或五斤羊肉,普通人家都吃得起。但是吃法更考究的,倒不是涮牛肉或涮羊肉,而是烤牛肉。

记得1934年的冬天,郑侃、杨刚夫妇约我们夫妇吃晚饭。起初我们以为他们大概请我们到什么大酒楼,等到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我这才知道这是宣武门内的一间小馆子。店面黝黑不堪,电灯也不大光明,可是门口却停了好几辆很漂亮的汽车,而屋内更是挤满了人。我们进了店门,只见东西两边各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木炭炉,炉上放了一个平底的铁锅。桌的后边站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厨夫,他手不停挥地切着牛肉,他的刀法非常整齐,切出来的牛肉至少有八九寸长。我们进了店后,有个工友招待我们到后房的木凳上去坐。我们眼巴巴地坐在那边看人家吃,那迎面吹来的香味,简直使人垂涎欲滴。

我们在店内等了三刻钟,才见那位切肉专家高声喊着我们四个人就席。每个人的面前摆着一个大碗,碗里放着酱油、香油及其他作料。我们各把一碟精嫩的肉片倒在碗里,稍为搅一搅,就倒在铁锅里去烤。标准的牛肉,配着大葱大蒜,给猛火一烤,香味直透到脑神经总部。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几盘牛肉,另外还加上烧饼、萝卜及半斤莲花白,到了算账时,那位切肉专家口中念念有词地在打算盘,然后以洪亮雄壮的声音喊道:“一块四毫两不找。”一块四毛够四个人吃一顿道地的烤牛肉,既醉且饱,这是什么光景!

后来我曾到好几家烤牛肉的馆子去尝试,可是吃来吃去,总不如宣武门内那一家。我问店主人为什么不扩充门面。他说这间店是祖传的,到如今已经第五代了,风水好,生意兴隆,假如扩充门面,恐怕风水被破坏。店主人为着维护风水,很忍心地让许多衣冠楚楚的顾客在店里期待,这是个过失。话又说回来,只因顾客那么干焦急地在期待,饥肠辘辘,所以吃起来也特别香。

北京不但以烤鸭、涮羊肉、烤牛肉著名,就是吃猪肉也有这么一个远近驰名的铺子。在西城缸瓦市的路东,有一间名叫“白肉居”的铺子,是专门吃猪肉的。烧、炖、煎、炸、烤、煮、爆、炒,各种各样的做法,把一只猪的心、肝、脑、舌、肺、肠、肚、尾以及全身各部分的肉做成一百几十样菜。我记得第一次我和几个朋友去光顾时,只吃一个白切肉、炸猪肠、爆双脆、烧蹄膀。吃饱之后,三天来肚子也不觉得饿。

北海公园的仿膳的厨子,擅长做点心。别的不用说,光是炸春卷、酱炒肉末、银丝卷等几件,已够人念念不忘。

以上所说的专门的菜,多是小吃。假如一个小家庭的夫妇儿女,或三五个知己,到这些馆子去吃,是最适合。至于大场面的应酬,须到东兴楼、忠信堂、同和居、致美楼那一类的大菜馆。北京的经济大权操在山东人的手里,而粮食店、绸缎店、大酒楼、大旅店多是山东人开的。邹鲁的遗民,落落大方,他们所做的菜多是分量重,味道浓,普通人吃了五六道菜,再也吃不下去了。剩下的红烧大鱼、铁扒肥鸭、红烧蹄膀那三四道菜,客人只能面面相觑,有招架之方,没有进攻的勇气。幸亏北方人厚道,这些吃不完的菜,老板很郑重地叮嘱伙计送到贵府,谁也不会觉得失望。

北京的大菜中,我最爱吃芙蓉鸡片这一味。高明的厨子把鸡片做到那么白嫩香甜,表面上酷似豆腐,吃起来,这才知道是快要生蛋的油母鸡制成的。从此我知道中国菜的做法,炸、炖、煮、煎都很容易,最难的就是“炒”这一门。老实说,自离北京后,我走遍大江南北,始终吃不到一次比较适口的芙蓉鸡片。

这些专门的菜馆和大菜馆,只是离开学校后,在社会混饭吃时,才有机会亲尝。在校读书时,我是个苦学生,每月的饭费能够勉强应付过去,已经算是大幸运,哪里敢希望吃什么大菜或专门的菜?

但是,北京的小菜一点也不坏。记得在校时,每逢星期日,我总要跟挚友齐思和先生(齐先生为史学权威,学贯中西,燕大史学系主任)到校外的一间小饭馆去吃一顿。这间小饭馆的老板,名叫长三,他知道我们爱吃炒伊府面(每盘一毛五分)、酸辣汤(一碗六分钱)、卤猪蹄(随便切两三毛钱),有时还加上一碟红烧虾段(约四五毛钱),或一碗溜黄菜(两毛钱),另外还加四两莲花白。海味山珍,酒肴并备,不用一块几毫钱,两个人可以饱餐一顿。

老实说,各省各县都有几道好菜吃,但是真正考究食谱,还是数到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