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有个俗语:“拾柴看山势,砍柴看柴势。”这虽然是老粗的口吻,但从此可见方法的重要。

世间任何事物都有本末先后的程序,懂得这种程序的人,事半功倍;否则本末先后倒置,暗中摸索,劳而无功。

一般人都说西洋人懂得治学的方法,中国人不懂得治学的方法。这完全是皮相之谈,不是事实。据我看,两千多年前,中国的大哲学家庄子早就写过方法论的文章。庄子说: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庄子这篇文章主要的是讨论养生的方法,其实这就是治学的最好的方法。用老先生常用的术语来说,这叫做“读书得间”,而“得间”二字,是人类一切重要的发明和发现的出发点。

记得我少年的时候,我曾注意《修学效能增进法》这部书,后来我曾看过关于科学方法、历史研究法、经济学研究法那一类的书,不过那些书好像过眼云烟一样,看完就忘了。为什么呢?为的是写那一类书的人,除极少数的例外,多是教书匠,或者是率尔操觚之流,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例如二十多年前上海有一位写了好几本《诗歌作法》、《小说做法》、《文章作法》的人,一辈子也没有写过一首诗或一篇小说,甚至没有写过一篇好文章,所以那一类书十九没有看的必要。

清初的大儒姚鼐标榜“义理、考证、辞章”。章实斋标榜“史学、史才、史识”。这是很有道理的。所谓义理即史识,用现代的科学术语来说,即哲学原理或概论;所谓考证即史学,或历史;所谓辞章即史才,或文学。换句话说,一个读书人必须有哲学的造诣,然后立言有根据,不至自相矛盾;必须有史学的知识,然后知道来龙去脉,不至茫无头绪;必须有文学的素养,然后顺理成章,娓娓动听;否则言而无文,行而不远,辜负著书立说的苦心。

哲学、史学、文学是治学的三大方针,要立志成为博学鸿儒的人真是缺一不可。就某部门的学科而论,我们一开头须读原理或概论,这些原理或概论是这一门学科的最正确的法则,我们应该彻底了解它,精通它,这才算是学有根底,说话有根据。再进一步,我们须博览这一门学科的发展的过程,因为某一纪律或法则并非凭空产生的,而是有它的历史的背景。假如我们昧于它的历史的背景,我们便不能做彻底的了解。再进一步,我们须熟读这部门学科的重要文献,这不但能够帮助我们的思想,而且当我们援笔为文时,文思将源源而来,不怕有搜索枯肠的苦恼。

原理的精通,史料的博览,文学的素养,这是学人应该努力的最高目标。到了这水准达到后,我们须积极地注意当代的问题,同时,须运用我们所把握的原理及所知道的史实来解决问题。最后,才运用巧妙的文字,振笔直书,以便支配所有读者,并且希望在社会上发生作用。换句话说,读书是手段,解决问题才是终极的目的。假如光是读书而不能解决问题,这是辜负读者的苦心。正如孔子所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英国的国会常设各种专门委员会,这些专门委员会多由各大学校教授兼任。教授学有专长,对于当前所发生的问题,他们可以本着他们多年的所学,提供他们的研究的结果,供社会参考。在这些学者中,最显著的莫若已故的拉斯基教授(Harold Laski)之于政治问题,凯恩斯教授(John Maynard Keynes)之于经济问题。他们不是现任官吏,他们始终没有脱离学者教授的岗位,但他们可贡献毕生所学于社会。古人所谓“学以致用”,就是这意思。

但是书应该怎么读呢?圣贤千言万语,不外精读博览四字。一般说来,对于初学,精读比较博览更为重要。清初的大儒唐镜海(唐鉴)说得好:“治经宜专一经,一经果能通,则诸经可旁及,若遽求兼精,则万不能通一经。”曾国藩曾说:“作书者宜临帖摹帖,作文作诗皆宜专一家,乃易长进。”同样的,研究近代的社会科学甚至文学的人,应该专学一家,把自己最崇拜的一个大师的全集精研几遍,从文字到精神全部接受过来。到了相当时候,再换一个大师,然后照样把他的全集精研几遍,从文字到精神全盘接受过来,经过一个至两三个大师的全集彻底研究后,聪明的人不难造成自己的系统。

一个人真正得力的不外一两本书。韩愈非三代两汉的名著不读,老苏亲批《孟子》,东坡熟读《汉书》,步韵“陶诗”。一两部书如能读得烂熟,终身就受用不尽。梁任公熟读《史记》,一生为文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章太炎费了一年工夫去看《文献通考》,所以他对于中国的典章文物多有独到的见解。萧伯纳得力于同乡先进斯威夫特的幽默的笔调,桑巴德精研那部精辟的《资本论》。为学有本有源,所以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神而明之,自成一家言。

沈近思说:“读书全在专一,专一则精熟而意味日出,心得无穷。若一书未竟,又读一书,杂而无功,徒费岁月。东坡所谓学者须精熟一两书,其余如破竹数节后,皆迎刃而解。”

治学最重要的是自立范围。每个人须就个性所近,选择一个部门,作窄狭的彻底的研究。范围太大,难免挂一漏万,时常作浮光掠影之谈。多作浮光掠影之谈的人,一定会流于肤浅,这一点我们最要当心。

从前英国大史家吉本(Edward Gibbon)立志研究罗马史时,他的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仅限于这问题。积12年的辛勤,他才写成那部空前的名著《罗马衰亡史》。据他个人的自述,他一生得力处全在于笔记。笔记既多,分类排比,修饰润色,自成文章。

从前英国的大经济学家穆勒(John Stuart Mill),自述求学的经过。他说他最得力于家学,3岁开始读书,6岁通拉丁文,8岁通历史,10岁通数学,12岁通经济学,14岁替父亲校对书籍,17岁便独立谋生,而且执笔为文,与当代最著名的哲学家边沁(Jeremy Bentham)往返讨论哲学上最深奥的问题。他喜欢辩论,而辩论使他致力于逻辑,使他造成经济理论的系统。

重要学人的传记,尤其自传,对于我们很有益处。在传记里,我们时常发现某某人在年轻的时候最爱哪几本书,或者最喜欢结交哪几个师友,这些书籍和师友对于他一生的影响极大。假如我们能够虚心研究,擅自体会,我们当然可以找出他成功的原因。

外国的大学教授第一次担任讲座时,照例有一篇“就职演讲”。这种演讲宛若大总统的就职演讲一样隆重,而内容是更有意义。在就职演讲里,教授先略述这门科学的任务,发展的经过,他个人研究的心得。言简意赅,最能启发新进的学者。从前在北京时,我曾将英、美、法、德、苏的经济史教授的就职演讲搜集了一二十篇,陆续译出,交给专攻中国社会经济史的刊物——《食货》——及北平《晨报》发表,同时,我曾在《大公报》发表一篇长达万言的《研究中国经济史的方法与资料》的论文。当时拟将这些论文收集在一起,给年轻的朋友参考,不料七七事变后,稿件星散,这些专门讨论经济史方法论的文章恐怕要流产,再也没有闲工夫让我整理成书了。

研究学问,有机会接近一代名师固好,假如没有亲炙的机会,私淑也未尝不可。庄子私淑老子,孟子私淑孔子,列宁私淑马克思,萧伯纳私淑易卜生,他们的成就比较那些及门弟子更大。因此,有机会进大学或到外国去留学的人,固然有接受新知识的机会,没有机会进大学或到外国去留学的人,大可不必灰心。

除书本的研究外,最重要的是丰富的经验和广泛的旅行。旅行能够供给我们以亲见亲闻的资料,经验能够补充我们的书本的知识。理论和实践兼施,读书与旅行并进,切实扼要,有质有文,这才是务本之学,而务本之学就是为己之学。

最后,我们须知治学不宜求速,不要取巧;欲速则不达,取巧是自欺欺人。只要我们能够按照个性和环境,立定课程,继续不断地用功,那么每天所读的虽不多,日积月累,自有水到渠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