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前后住了五年,什么本事没有学到,只学得一套喝茶的功夫。

喝茶是中国人普遍的习惯,是生活的艺术的一个重要部分,而且这种行为,是不问而知,不学而能的。到了长大成人后,谁还要从头学习喝茶的呢?

事实上,从前在家乡及第二故乡喝茶,只算是机械的动作,喝而不知其味。到了香港后,才慢慢领略喝茶的滋味。

香港,这个中国南部的宝岛,是中国接受西洋文明的一个中心区。百年来这地方虽割让给英国,但它的社会的人情风俗仍旧是中国的东西,尤其与一水之隔的广州和澳门没有什么两样。普通广东人常说“省、港、澳”,这正证明这三个地方是三位一体。

自抗战后的十几年间,国内各地的同胞蜂拥到香港,在本质上,它慢慢起了变化。据我的看法,目前的香港,宛若战前上海的租界,虽然上海以江浙人为中心,香港以广东人为中心;上海是个租界,香港是个殖民地;在程度上多少有种种不同的地方。

这都是闲话,暂且不说它,我们只谈一谈香港人的喝茶。

香港人喝茶,主要的分为两派:一派是广州式的,一派是英国式的。前者比较普通,后者仅限于所谓“上流社会”,即洋行买办、经理、留学生及一般“打皇家工”的人物。那些从中国各省各地集中到香港的高等难民,因为语言和生活习惯的关系,跟洋行买办、经理、留学生及一般“打皇家工”的人物的气味比较相投,所以他们到了香港后,自然而然地也参加这一派。

广州式的喝茶,以中环街市对面的高升茶楼为中心。清晨五时,舞女、记者及一些晚上值勤的人们下班,他们必须到茶楼去喝喝茶,吃吃点心,然后回家去休息。同时,那些须从香港仔或坚尼地城到七姊妹和筲箕湾去工作,或者从九龙到香港来工作的工人们,他们因为路程关系,必须于东方未明之前离家。在沐浴更衣后,他们总要到茶楼去喝喝茶,吃吃点心。香港有一种所谓“天光报”的报纸,就是专门预备给这些人看的。

香港人普通于上午9时10时之间吃早饭,下午4时5时之间吃晚饭,中午这一顿多数是上茶楼。战前“一盅两件茶博士”的生活,在香港的广州式的茶楼中很普遍。他们带了一份《华侨日报》到茶楼去喝茶,随便吃了两件点心,便算中饭。比较富裕的地道的香港人,他们也喜欢于中午时分到茶楼去“食晏”,什么虾饺、烧麦、粉果、叉烧包、萝卜糕等玩意儿随便乱吃一顿,另外还加上一两碟卤味或炒饭炒面之类。这种“食晏”的办法,广州的朋友们都很喜欢,但我总觉得吃了半天好像没有吃一样,所以这种场合,我多半很委婉地恭辞,不敢参加。

因为晚饭吃得较早,许多人到晚上9点以后,就觉得肚子空,所以“行街”、“消夜”又变成香港人必不可少的东西,虽然他们晚上所吃的并不多,但因习惯成自然,“消夜”惯了的人,一晚没有“消夜”,恐怕要在床上翻来覆去,非弄到失眠不可。

早起晚睡的人,每天两餐饭,三顿茶;普通人多是两餐饭两顿茶,最没有办法的人,饭可不吃,茶不能不“饮”,而“饮茶”必须在茶楼,绝对不是在家里。因此,香港的街道五步一茶楼,十步一酒家,而酒家在白天所光顾的大人物,主要的还是喝喝茶,吃吃点心。

我自小没有零食的习惯,所以我与广州式的喝茶格格不入,倒是英国式的下午茶很合我的胃口,难怪我在香港找到固定的职业后,便开始喝下午茶。

香港喝下午茶的地方以香港大酒店及告罗士打酒店为中心。从下午4时起到7时止,从各公司、各洋行及政府机关的高级职员,多聚集于这两间酒店,而附近的十几间西式茶馆也是挤满了人,后至者多是站在门外观望,没有机会进去。

原来英国人把茶会看得很重要。他们约朋友喝茶,预先须写信通知,客人能来或不能来,例须书面或电话答复,这才够礼貌。在旧时代的中国人的心目中,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中国人一遇客人进门,马上敬茶敬烟,喝茶而要写信相约,这未免太小气,而又太多事。可是英国人在办公的时间内,任何客人进来商洽事件,无论买货或借钱,多是开门见山,是非有无,说完就走,主人不用敬茶敬烟,客人也很识相,不敢故意耽搁主人的时间。到了下午四五时之间,公务告一段落,这时候他们才有工夫,约朋友到家里或酒店去喝喝茶,吃吃点心。因为大都市的住宅区和商业区隔离得很远,所以许多人请客喝茶,多假座酒店。

香港得风气之先,在洋行、公司及政府机关办事的高级职员,时常跟外国人打交道,所以生活的方式无形中受了大影响。他们每天办公的时间是从上午九时到下午四时半或五时,中间有一个钟头吃饭休息。因为晚饭的时间多数在晚上八时,由下班到吃晚饭,中间还有三个钟头,时间距离太长,势必加料加油,才可到户外去运动,以便恢复一天的疲劳。我觉得五时左右喝下午茶,比较马上回家吃饭好些。一来工作刚下班的人,精神虽疲倦,肚子却不饿;二来这时候如勉强吃饭,姑定吃得下,但饭后运动对于身体很有妨碍,最好还是喝茶为妙。

普通人吃下午茶,多是喝锡兰茶,偶尔也喝咖啡。工友用茶盘很小心地捧出茶具,里边有茶、牛奶、白糖,另外还有一壶白开水。皇后大道一带的二三流的茶楼,它们所用的茶具都很朴素,多数用白瓷制的;香港大酒店及告罗士打酒店的茶具相当阔绰,多数用白铜电镀的东西,光耀夺目,整齐雅洁;不过铜质的茶壶富有传热性,稍微不小心,很容易烫了手。近来这些酒店逐渐采用瓷质的茶具,这些茶具的颜色与式样,日新月异,漫说喝茶,看一看也很开心。

喝茶的时间,顺便吃一块蛋糕,咖喱牛肉饺,有的人也吃一两片三文治,而香港大酒店的“总会三文治”(Club Sandwich)做得特别可口。这种三文治不是冷冰冰的,而是热烘烘的。烤过的面包,相当松脆,里边的夹心是用牛油、鸡肉、炒蛋、生番茄,五味调和,齿颊留香。这种三文治比较昂贵,普通人没有机会常吃,因为偶尔才吃一次,所以觉得它实在不错。

到大酒店来喝下午茶的人,他们的目的,多半是闲坐,聊聊天,虽然在聊天的时候,他们也可以接洽生意,谈谈时事。一般顾客多是奇装艳服,头发梳得很光,皮鞋刷得很亮,笔挺的西服,合适的领带,看起来颇像英国的绅士。至于交际花、电影明星及大家闺秀,她们也穿插于男客的中间。异性的吸引力,把一天工作时间的紧张的空气缓和过来。

香港大酒店及告罗士打酒店的楼下,人山人海。喜欢热闹的人多数到那边去喝茶,顺便还可以遇着许多新交旧识。假如你喜欢清静,最好跑到香港大酒店的二楼或告罗士打的八楼。里边迷人的小灯光,软滑的地毡,舒适的沙发椅,在在使你发生好感。这儿你可以一个人独自坐着看书、写信,甚至沉思默想。

喝下午茶不重物质,而重精神;不在肉感,而在情调;而精神和情调这种东西,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获得的,只有在某段时间、某个地点、某种人物身上可以体会得到。换句话说,精神和情调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产品。不然,一杯红茶、一块蛋糕或一片三文治,尽可由家里预备,何必一定要光顾茶楼?

在我没有到香港前,我没有喝下午茶的习惯;当我离开香港后,我也没有喝下午茶的习惯。说来也奇怪,战后我曾两度经过香港,每次的时间不过一个月或两三星期,但是我一到香港后,即刻恢复喝下午茶的习惯,而且活动的范围扩大,除香港大酒店及告罗士打酒店外,连九龙的半岛酒店及浅水湾酒店也是我常到的地方。费了最少的钱,得到最大的享受,香港的下午茶真是功德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