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看国内烽火连天的战争,我们用“隔岸观火”四字来形容,实在再恰当不过。

然而香港究竟是接近中国内地的,到了内地全盘变色后,香港当然不能幸免。

自1940年6月14日法国沦陷后,德国的势力风靡整个欧洲。为配合德国的行动起见,日本的南进政策势在必行。香港军政当局有鉴及此,他们开始作军事上的准备,而第一步工作是建筑防空壕。香港背山面海,从屋子的背后往山里挖掘隧道,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他们鉴于日本在重庆的疲劳轰炸的经验,尤其防空壕的门口被障碍物的堵塞,致死伤万余人的惨剧,所以香港的防空壕建筑得相当坚固,洞口多,出入易,虽然通风的工作还不够水准。

1941年,日本表面上与美国作和平谈判,实际上正是加紧部署南进的步骤,处心积虑,相时而动。明眼人对于世界大局绝对不敢乐观,可是香港社会却为史柏坚和咪咪刘的案件闹得满城风雨,本地新闻接二连三地登载一个交际花怎么认识军部要人,怎么串通党羽,舞弊营私。街谈巷议,所讨论的无非这些有关于酒色财气的事情,大家对于日本南进的事情,却置之脑后。

12月7日,香港军政当局似乎已经接到日本开始动手的情报,九龙新界方面调动得相当忙碌,但一般人民仍熙熙攘攘,蒙在鼓里。

8日的清晨,香港的天空突然来了一两个小队飞机,每队九架。一般市民以为这大概是香港的空军从事例行的练习,不以为意。到了九时左右,报馆方面证实日本的行动,于是大家相顾失色地说了一声:“战火烧到眉睫了!”

我赶紧跑到九龙奥斯汀道去关照我的写字楼,在路上碰着几位同事,大家愁眉不展地商量善后的办法。他们苦留着我在九龙吃中饭,但大难临头,饭是吃不下,我又急急忙忙地回到香港。

到了尖沙咀,我看见有许多人围着青年会附近。据说,过海的人须领通行证,没有通行证的人寸步难行。我三步做两步赶到码头,看见渡轮已开,剩下只有小电船。情急计生,我立刻跳上一个准备发横财的小电船,船小客多,船身摇摇摆摆,回到香港已经中午时分了。

妻抱着新生不过八个月大的亮儿在大门外等我,她焦急得要命,问我怎么办。我告诉她说第一个好办法,就是先储藏干粮,以备不时之需。那天下午,我们忙了半天,到大公司及大办馆去备办干粮,每间店面都挤满了人,大部分办馆已经铁门深锁,顾客只好在铁门外,以哀求的眼光,要求店主卖一些东西给他们。在这供不应求的状况下,我们好容易买到几打罐头及干粮,然后拖着极度疲乏的身躯回到家里。

到家后,我们发现有一件最重要的东西没有买到,于是连茶也没有喝,赶紧跑到摆花街去买米。店主说一包25元,不管运送。妻还嫌太贵,我却一口答应下来;但是店主不管运送,而出租汽车一时又租不到。面对着这一包性命攸关的白米,我们一点也没有办法,结果只好很颓丧地回家。

入夜,实行灯火管制,全港陷于战时状态。日军海陆并进,不用四天工夫,整个九龙已被日军控制了。驻在九龙的军警一律退到香港,形势更形紧张,每天到了半夜,从九龙方面开过来的大炮,声声敲碎善良的老百姓的甜梦。我的家面对九龙,平时开窗远望,九龙的景物历历如在目前,现在却尝遍炮火的滋味。每当午夜梦回的时候,我们先看见长空放出一道红光,由于声波比较光波传递得更慢,大约过了一两分钟后,香港的山上忽然来个巨响,宛若地震天崩。每天午夜总要按时开来一百几十炮,每个炮声好像都给我们敲着丧钟。香港这方面的军队,不但没有还击之力,连招架之方也不可多得。相传严守港大附近炮台的某国士兵,当他们站岗的时候,总要把威士忌、白兰地喝得酩酊大醉,这才壮壮胆量,回敬一两声大炮,至于打得中不中,那还是次要的问题。

到了白天,人们才松了一口气,因为白天大家可以自由行动,不像晚上受了灯火管制,行动毫不自由。但是白天也有白天的麻烦。在天高气爽,烈日当空的中午,日本的飞机仍来扔炸弹。我因为战争爆发那一天没有买到米,所以每天总要上街去买米,乘兴而去,败兴而回。有一次,我刚从中央警署左邻的斜坡走上坚道的圣玛利女校,忽然日本的飞机扔炸弹,把五分钟前我刚走过中央警署左邻的斜坡炸着一个大洞。事后我跑去观察弹痕,看见那个大洞有两丈见方。假如我晚走五分钟,那个炸弹刚好在我的头上爆发,一声巨响,玉石俱焚,而我就葬身于斜坡中,神不知,鬼不觉,这岂不是很干净?

从20日起,香港的自来水、电灯、煤气都发生问题。我们没有柴烧,每顿饭都用报纸杂志来做燃料。晚上没有电灯,漆黑一团,早眠早起,这问题很简单,最麻烦的是自来水问题。从自来水管被爆炸后,整个香港人民大起恐慌,许多人都启用多年不用的井水。我的家住在半山,山中的涧水被我们当做世界第一的甘泉。妻拿了一只铅桶,一个漱口杯,跑到拿打素医院(即孙中山先生学医的医院)的后边去取水。隆冬水涸,点点滴滴的涧水要舀了半个钟头才舀到一铅桶。用经济学的“边际效用”的理论来解释,那时的一桶水比较平时的十席大菜更有价值。我们洗澡洗衣都改用微黄的井水,只有煮饭烹茶才敢用无价之宝的涧水。的确,没有经过印度的“黑洞”(Black Hole)的人,不知道空气的可亲;没有经过沙漠旅行的人,不知道水的可爱;没有经过围城的生活的人,不知道自由的可贵。我们处于香港的围城中,除空气外,起居饮食、生命财产、人身自由、一切的一切,都成为问题。以前我们觉得置身海外,暂时可避免战祸,现在战祸临头的时候,才知道所谓“世外桃源”的香港,无非是自欺欺人的说法。

圣诞的前夜,香港海上突然发出卜卜卜的小电船的声音,两星期来平静无波的海面,忽然有小电船移动,这当然引起人们的注意。我们用望远镜细看之下,只见船前挂着白旗,这是香港政府当局准备向日本投降的前奏曲。我看了之后,眼前一片昏黑,宛若满天都是星斗。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逗留在香港的我们,好像待宰的羔羊,或者瓮里之鳖那样,任人摆布了。

圣诞节那天,香港正式投降。接着,日本的军队举行入城礼,大约有七八十架飞机,很整齐地在我们的头上掠过,我一面遥望飞机,一面心里发出无声的抗议:“看你横行到几时!”

香港投降的前夕,许多雄赳赳气昂昂的警察及义勇军,把他们的武器随便遗弃了。光是我们的住宅后边的空地上,就有几十把枪枝,而钢盔手榴弹之类,更是数不尽。这时我的心里发生很大的反感。我觉得任何国的军队多是劳民伤财则有余,到了紧急关头,他们正像银样蜡枪头,一点也不能保护人民。相反的,当这些随便遗弃的枪枝落在市井无赖的手里后,这又变成他们勒索平民的再好不过的工具了。

26号的早晨,香港四周的油池的火光虽然还没有平息,但轰轰烈烈的炸弹声音及连珠大炮的声音却完全停止。代之而起的是那些应时而生的流氓。他们手拿枪枝,用极浓厚的喉音向过路的行人喊着“搜身,搜身”。他们三人一群,五人一队,在武器的威胁下,所有行人都把手表、自来水笔、纸币,全部贡献给他们。这时候,无事不出门;假如一定要出门,十九都要化装,大家闺秀化装为老妈子或婢女,文人绅士化装为苦力或普通市民。我们的一般男女朋友也是如法炮制,大家脱下西服和旗袍,换上便衣,一路通行无阻。从此可见物以类聚,流氓之所以不敢害我们,为的是他们看了我们的外表,引为同类。

在流氓的控制下,香港的社会秩序大乱。白昼公开抢劫,家家户户临时制造铁门,有些街坊实行联防计划,在街头巷尾各建筑一座木栅,每夜派人轮流看守。街上各商店完全关闭,在商店的门口临时摆了许多色宝番摊。男女老幼,好像附膻的蚂蚁那样,大家围在一起赌博。接着,当街杀人越货的事件层出不穷,五步一堆血迹,十步一个死尸,有的用破席掩盖,有的好像生姜那样,七歪八倒地放在路边。死尸堆积太多,棺材铺忙不过来,于是由警察当局领导一些苦力,在罗富国师范学院附近的空地上挖了一个两三丈见方的土坑,用货车把街上的死尸一一拉到那边埋葬。香港这么小小的战事,已经有那么多人作无谓的牺牲,那些几经兵燹的城市,它们所造成的生命财产的损失不必说了。

日军进城,第一通布告是宣布港币停止使用。我在香港辛辛苦苦地干了几年所换来的一些血汗钱,全部变成“公仔纸”,拿到街上去,买不到东西,藏在家里又怕人抢,这真是活受罪。

然而最令我担心的还是食粮问题。当战争没有爆发前,内子每顿仅吃半碗;自战争爆发后,她的胃口的消化力特别加强,每顿非四五碗饭不饱,“偏到荒年饭量加”,这种滋味我们才第一次尝到。

为着米粮问题,我实在有些发愁。眼看海道不通,香港人有饿死的可能,所以我们决定舍弃一切身外浮物,再度准备逃出火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