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香港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天,九龙启德机场突然来两架飞机,一般对抗战的重庆政府寄予无限的期望的同胞,暗中感到莫大的安慰。谁料飞机匆匆飞来,匆匆飞去,里边所载的贵宾,不是折冲樽俎的外交专家,不是笔下横扫万军的文化斗士,不是百战沙场的军事将领,而是行政院院长孔祥熙的眷属、副官,最后连十八只哈巴狗也运走了。这件事情在大后方,尤其昆明,曾发生巨大的风波,给反对政府的人们以最好的资料,但是,当时在炮火下的香港的我们并不十分明了。直至炮声停止后两星期,我才从流落于九龙的二三政要的口述中略知一二。
日军开进香港,隔夜之间,忠奸立见。跟抗战工作有直接关系的人,十九都潜伏于家里,或者搬到亲戚朋友家里去避难。但其中也有极小部分的人却弹冠相庆,认为他们的机会已到,假如不趁这时期发一笔横财,这未免辜负他们期待半生的机会。
那时跟日本工作的人员,手臂上都挂着一条白布,布上盖着日本军部的图章。有一天,我有个旧同事跑到我的家里,他的手臂上也挂着一条白布,一望而知他是和日本有关的人物。他开门见山地告诉我说,要走须马上走,否则须替日本工作。接着,他告诉我说,日本要在香港设立“东亚文化协会”,凡是参加过抗日工作的人都可以去投诚。他说话时,意气洋洋,颇有自得的样子。我只有听的分,没有说的分。等他走后,我赶紧跑到铜锣湾去跟罗牧兄商量善后的办法。我主张去重庆,他主张去越南。论政治的关系及抗战的意义,越南不如重庆;论生活的安定及专心地工作,重庆远不如越南。我自问不是搞政治的人物,而且与皇亲国戚无姻缘,跑到重庆去活受罪,谁也不理会。反正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战事天天扩大,不是一年半载可以结束,不如趁这机会跑到越南的乡下去隐居几年,把学问的基础打切实些,将来和平之神降临后,国家需要建设的人才,届时或者能够给社会以一些贡献。
主意一定,我们便准备离港的手续。
香港的法国领事馆是在汇丰银行后边的小山坡上,即圣约翰大教堂的左边。这地方我每天都坐车经过,但始终没有注意到它。到了我们要去越南的时候,法国领事馆变成我们常到的地方了。为着一张临时通行证,我们至少跑了十几回。
通行证做好之后,我们便等候船只。平时香港的航务十分便利,无论穿行欧、美、日及南洋群岛的邮船货船,或行驶广州、澳门的轮渡,每天进进出出,好像穿梭那样敏捷。现在整个岛变成孤岛,四面海化为死海,关山难越,寸步也走不得。
香港的米荒越来越严重,为着抢米店、劫米仓,每天总有多少人要流血。日本做了香港的新主人翁后,对于食米这问题觉得相当头痛。日本军部宣布疏散人口,谁愿意离开香港,他们绝不会故意留难。在新加坡,日本军人曾实施那种惨绝人寰的检证手段,把成千累万的善良人民置之死地;在香港,他们除拘禁英美法荷的人民外,对于中国人并没有怎么过不去。因此,我们才可以脱离虎口。
我们候船候了一个月,到了二月中旬,听说有个白银丸开到广州,我们好像中马票一样,心里非常高兴。费了九牛之力,我才买到十四张船票,供罗牧兄、戴淮清兄及我三家大小应用。
2月20日,正是旧历新年过后的两星期,刺骨的北风及迷茫的烟雨,徒增离人的愁绪。东方未明前,我们已经动身,从般含道,经坚道,直抵皇家码头,一路鸦雀无声,偶尔前面闯出一个阴影,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连毛孔个个都要直竖起来。我们在码头旁边排队,等了两个钟头才平安渡海。到了尖沙咀码头那边,我们又要罚站。忽然前面开来一辆汽车,车门开处,跑出一个上尉模样的军官,那位给我们带路的熟人马上用广东话喊出“猫低,猫低”的字样,我一面对日本军人的满脸横肉的神气表示憎恨,一面对我这位带路的熟人表示鄙视。他是个留日学生,中日文都有根底,平日为人也非常的和气,为什么在短短期间内会变成这样卑鄙不堪的样子。但是,细心一想,我又得到很好的解释。根据唯物主义的理论:“不是人类的意识,决定他的存在;倒是他的存在,决定他的意识。”用最浅白的话来解释,就是吃什么饭,说什么话。娼妓对客人的胁肩谄笑,狱卒对囚犯的凶若猛虎,主要的是他们的衣食攸关的职业迫得他们不得不那么干。用孟子的话来说:“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从此可见生活或环境是决定一切。
12时左右,消息传来,说白银丸已经开走,剩下只有一只泉兴丸。泉兴丸是个小货船,主要的是运猪。我们当时要急急离开香港,只要有船可坐,什么事情都管不着。反正乱世命不值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刀俎的中间,人肉和猪肉还不是一样的东西。
泉兴丸实在是小得可怜,里边任何设备都没有。我们除船票外,另花了50元租了一个小房间。这个房间面对厕所,船身一动,微风把所有的阿莫尼亚的臭气全盘送过来,连鼻梁直到头骨都觉得很痛。我把一行14人安置妥当后,独自跑到楼上去,跟船主与买办攀谈。凑巧这位买办是我的熟人,他让我在楼上的甬道中占一席地,别的不用说,光是新鲜的空气就比楼下强胜万倍。
船启碇的时期,我倒有一点惘然。在香港住了五年,甜酸苦辣的滋味我都尝遍。现在黄粱梦熟,自己未来的工作计划又给丑恶的现实打得粉碎了。香港有它的优点,也有它的缺点,在依依不舍的离情别绪下,我只记得它的优点,完全忘掉它的缺点。我很想跑下船,再回到香港,可是无情的锅炉所发出的蒸汽却不断地推着船身前进。我斜倚船舷,凝目而视,直至香港太平山的影子消失于烟雨迷蒙的视野中,才很失望地回到船舱。
“再会罢,香港!”我不禁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我平素从香港去澳门,坐船仅需四个钟头,轻便快捷,可以说是一种享受,尤其船上兜售特效药及牛肉干的江湖客,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倒可以打破旅途的寂寞。现在不幸坐着这么一个运猪的破船,船小客多,机件时常发生故障,从香港开到澳门竟走了20个钟头,比较平时多了五倍时间。船抵达澳门时,因为领港的人失慎,致船身搁浅于沙滩上,等到潮水回涨之后才可开行。我们趁这机会跑到澳门闹市的中央大酒店饱餐一顿,那种狼吞虎咽的姿态,连站在桌子旁边的工友也要失笑。
在澳门休息一个晚上,把全部精力恢复过来,同时,把70天来没有安心地吃过一顿比较丰富的晚餐的肚子加上一些油水。第二天我们又垂头丧气地上船。船一开出海面,风浪大作,那雪白的浪头,以排山倒海的力量向我们这只破烂陈旧的孤舟进攻,壁连扑隆、壁连扑隆的碗碟声,噎呃哇啦、呃噎哇啦的呕吐声,闹得一塌糊涂。每个凶猛的浪头,都好像海龙王张大海口那样,要把全般吞噬下去。在这生命危在顷刻的关头,我独自扶着船上的旗杆,遥望苍天,从容不迫地说了一声:“上帝啊,我们快要和你见面了!”
“人到无求品自高”,这是处世最高明的哲学。同样的,一个人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心胸反而十分宁静。“人生自古谁无死?”无事时固然不可轻生,大难临头时千万不要怕死。生死这关头看破之后,许多教堂寺庙大有门可罗雀之感。我自问在这极端恶劣的气候,坐着这么一条陈旧的破船,危险重重,九死一生。明知焦急无用,所以天大的事情也一笑置之。
但是,物极必反,狂风暴雨过后,果然是云淡风轻。无际的海洋,在和煦的阳光下,反映出一片一片的波纹,天光万顷,锦鳞游泳。昨夜非常危险的局面,完全忘记得一干二净。虽然我每天照例要跑到楼下几次,替同行的亲友们倒痰盂、冲开水,但其余的时间我仍旧待在楼上的甲板,跟一些旧交新识谈天说地。从他们的谈吐中,我知道炮火下的香港曾发生许多惊险离奇的故事。现在顺便记叙两则如下:
香港文化界中有个姓蒋的熟人,他经常担任翻译工作。当九龙已经沦陷的时候,他曾冒险从九龙搭船回到香港,看看他的妻子。不料船刚开出码头,他便给香港的守卫军杀掉了。这个不幸的消息,他的家里人一点也不知道,直到三星期后,他的太太从九龙来客的口述中,才知道她的亲爱的丈夫早已葬身于炮火中。
还有一位姓林的新诗人,他于1941年年头在重庆请人看相,相师心直口快,说他那一年会遇着浩劫。他知道重庆时常在日本的炮火的袭击中,凶多吉少,不如跑到世外桃源的香港,更为安全。谁料他和他的家属飞到香港后,不过四五天工夫,太平洋战争便爆发。他的家住在九龙,当九龙沦陷后一星期,他和他的太太出来买东西。因为他们不谙日语,误入禁区,枪声响处,这一对夫妻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我们在泉兴船上,活受罪五天,到了2月15日才安抵广州湾;同行的难友——其中包括千家驹兄——多数潜往内地。我们因为要等候开往越南海防的轮船,所以暂时流落于广州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