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湾在广东省吴川县西南,位于雷州半岛之东,有东海岛横亘湾内。清光绪二十四年(即1898年)被法国人占领,第二年才订约租借,为期99年,法国把它当作自由贸易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华盛顿会议上,法国答应交还,但未实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它算是中国的输血管之一。由华南往大后方的人,除走旱路外,不是经过广州湾,便是经过海防,所以这个地方顿时显着昙花一现的繁荣。
我们抵达广州湾,已近薄暮黄昏的时分。我们赶到市区去找旅店,家家客满,问了好几间,才在一间比较大的旅店开了两个房间。房小人多,两张床让妇孺去享受,我只好睡地铺。这儿的卫生设备远不如香港,一躺下去,成群结队的蚊子便来进攻,不用两晚工夫,我的脸上及手臂上已经像患天花的人那样,满是点点小斑痕了。
广州湾的旅店白天还算消停,一到晚上,旅店的餐厅挤满了人,喝酒、挟妓、打牌、抽大烟等事,不一而足。据我的调查,每天晚上在酒楼大吃大喝的多是私枭。他们跟衙门里的有力分子发生关系,彼此互相关照,大家都有好处。原来离乱的时代,法令如毛;多一条法令,人民便多一层负担,而利用既得的地位来赚钱的人更多一个机会。最使我难过的,就是江湖卖艺的人,手拉胡琴,边走边弹,像穿梭一样,在旅店进进出出。假如有人招呼,他们便停下来唱广东小调。男的用浓重的喉音,女的用清脆的高音,板眼节拍,完全没有顾及。天高气爽,月明星稀的晚上还没有什么;一遇狂风暴雨的时期,听了铃声已够人断肠,何况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雨夜残歌,更增加流浪汉的心事呢。
小孩们平素是娇生惯养的,一到广州湾,水土不服,个个闹肚子痛。人生路不熟,我们找不到医生,随便给他们吃了一些止泻的药水就算了。
第三天,我们到轮船公司去打听越南的船期,答案是轮船遥遥无期。最成问题的,还是我们的临时通行证。据说,没有临时通行证的人是买不到船票的,除非西贡方面有人担保。这问题可把我们难住了。在香港,我们住过相当时间,熟人较多,各机关都跑得通;现在突然跑到广州湾来,一个熟人也没有,上不到天,下不落地,漂泊无依地悬挂半空中,哪里去找人做担保?
有一天,我们在路边闲荡,罗牧兄遇着一个熟人蔡天健兄,他是潮州人,口才很伶俐,曾任西贡《远东日报》的总编辑。蒙他的介绍,我们认识西贡中华总商会会长朱继兴先生。朱先生是潮阳人,身材矮小,面色黝黑。那时他虽被病魔所困,说话相当费力,但两目炯炯发光,一见使我觉得他是个深谋远虑,有识见、有魄力的人物。
罗牧兄与朱先生谊属同乡,一经介绍之后,两人很谈得来。关于越南的入境手续,朱先生一口答应给我们担保。关于担保的手续,他给我们打电报到西贡益兴公司从速办理;关于船位问题,他与法国轮船公司的经理商量,多加载位两百名。因为当时流落广州湾的不止我们这一批人,其他各界人士留滞在广州湾的也不在少数。本来这些事情跟朱先生没有关系的,只因他义侠为怀,富有朱家、郭解的遗风,所以他认为应该做而且可能做到的事情,便不惜费尽心机替别人去拼命。由于他时常替别人拼命,他在西贡社会中,没有一个人不尊重他,尤其是文化界和劳动阶级。
朱先生知道我们在旅店吃病了,特地请我们到他的公司去吃饭,另外在他的公司的楼上腾出两三间房给我们住。一个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遇着这么的一个救星,不禁会发生由衷的感激。
从旁人的口述中,我知道朱先生17岁才到西贡,每个月仅赚越币5元。他花了4元做学费,跟人家补习法文,经过两年不断的努力,他的法文有长足的进步。他开始在法国人的公司做书记,学习经商的方法。不久之后,他开始跟法国人合作,创办益兴公司。从出入口贸易到水陆交通运输事业,他都一手包办。他自己没有许多现金,但他富有组织的能力及知人善任的天才,所以运筹帷幄,措置裕如。据说,他最大的资本,就是3000名码头工人。他替码头工人争取权利,码头工人也一致拥护他。靠着群众的力量及他在中、法、越三方面的社团的活跃,他便在35岁那年,被西贡全体侨商推举为商会会长。
西贡首屈一指的最有力量的报纸——《远东日报》——是朱先生创办的。当抗战期间,该报由蔡贞人(文玄)、蔡天健昆仲及邬增厚兄、冯卓勋兄任编务,由朱文义兄任经理,对于抗战建国的宣传不遗余力。到了日本人进驻西贡的时候,该报即自动关门。这种光明磊落的行动,甚得读者的同情。该报停刊后,朱先生和蔡天健兄即潜逃香港。到了香港陷落的前夕,他们才抵达广州湾。因为朱先生跟法国人很有因缘,在短短期间内,便组织了这么一家公司,做出入口贸易,而我们也叨天之幸,蒙朱先生的帮忙,能够减少旅途的痛苦。
在朱先生处,我认识了几位从越南逃出来的搞抗日工作的人员。他们虽是小商人身份,在社会上没有什么地位,然而他们能够深明大义,不跟敌人合作,这种行为倒引起我的注意。我觉得他们既然不能在越南安身,为什么自己竟白白跑到越南去送死?我想改变方针,径往内地,让妻子儿女回到越南。为着生离死别这问题,我足足有一星期没有好睡,而且在旅店的天台上痛哭几场。
有一天,罗牧兄、戴淮清兄和我三人步行到赤坎,来回二十公里。广州湾和赤坎的关系,宛若西贡和堤岸;前者是华洋杂处的城市,后者是纯粹华人的城市。前者比较干净,后者更为亲密。在赤坎,我们遇着一个熟人,他的工作,好像《水浒传》里的朱贵那样,专门接应香港和内地来往的搞政治工作的人员。他问我去不去内地。假如要去,他倒愿意给我想办法。例如沿途保护的人他可以代找;经过各地的旅馆,他可以代为介绍。他说得头头是道,颇能打动我的心。当我们走到寸金桥的时候,我看见守土卫国的壮士,荷枪实弹,固守桥边,我不禁肃然起敬。我到处打听由赤坎到内地的路线,据比较客观的商人说,坐轿要几天,走路要几天,中间还有一阶段是危险地带。我看路途这样坎坷,随身行李那么笨重,儿女那么弱小,而且妻子正在怀孕中,全家赴内地固然不是办法,自己单独赴内地,让妻子儿女到越南去受罪,在情理上实在说不过去。
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开赴越南的轮船居然有消息了。在这当儿,我不能不作最后的决定。我自问在香港五年,整天写抗战八股和国际问题的文章,对读者有没有好处,我可不知道,对自己简直是个莫大的牺牲。据罗牧兄说,越南是鱼米之乡,生活绝对不成问题。这在动极思静,空虚后极想充实的我是个大引诱。因此,在最后一分钟,我决定到越南去。
为着减少行李的笨重,除书籍及纪念品外,我把可以变卖的东西一一变卖了。一架新式的留声机卖了国币500元,妻子的几件时髦的衣料卖了600元。比较值钱的瓷器也卖了900元。这样一来,行李固然轻松一些,可是那2000元国币——全是5元10元的中交两大银行的纸币——后来竟变成废纸。
回头我要说广州湾的市容。这地方虽算是一个港口,但码头的设备很坏,大船不能停泊,所以商业不算繁盛。它不但比不上西贡、海防、河内、金边、南定、马德望,连越南南部的芹苴省也不如。参办楼——即省府——及其他政府机关集中在一起。它们的建筑老是红顶黄墙的平房,衬着参天的常青树。中国人集中于一两条小街上,他们大部分是琼崖人,其他各省各县的人仅占少数。这儿没有大工业,没有文化,它纯粹是个转口贸易的小商埠。
广州湾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在街上担任苦役的囚犯。囚犯十人一组,每组有个身穿制服,下缠黑色绑腿的赤脚警察监视,工作稍微松懈,无情的藤鞭就迎头打下去。囚犯们两脚用脚镣勒住,走动时发出丁当丁当的声音。由于旧铁生锈,囚犯们的脚上给铁链刻画得深深的痕迹。当我看他们的脚踝上青紫的铁链的痕迹的时候,我对于法国的殖民地政府虐待一般人民的毒辣手段实在不敢恭维。住在巴黎的法国人是崇尚文明的;是酷爱自由、平等、博爱的;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同胞跑到殖民地去发横财的时候,便这样糟蹋人家。
我们在广州湾流落两个星期,盼望多日的“多宝”轮船终于抵岸了。我们买到船票,奔赴渺渺茫茫的目的地。临行前,朱先生特地给我们饯行,并且约了几位越南的侨领送我们到码头,直到我们上船后,大家才互祝珍重前程,挥巾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