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1945年的年底,我准备回国的时候,越南的民族革命运动如火如荼,一下子就达到高潮。越南人和法国人从殖民地和宗主国的关系,一跃而为分庭抗体,短兵相接的状况。那时我的家仍在越南南部茶荣省,道路阻梗,咫尺天涯,我连回家告别的机会也不易得到。从茶荣间关到西贡的熟人,个个都说消息很坏,住在乡下的华侨的生命财产危在旦夕。他们希望新恢复的中国领事馆给他们以相当保护,可是领事馆只能循外交的途径向法越双方疏通,至于人家是否肯给华侨以便利,这权力是操在对立的团体中,领事馆无法干涉。
在这期间,我的家曾从茶荣省的省会搬到离城七公里的多禄镇。法越双方在城里实行拉锯战。双方都以最残酷的手段对付彼此的敌人及其附从。我的邻居有两家人,一个曾做过县知事,说得一口法文;另一个是我的房东,他们都是在亲法的罪名下被牺牲了。另一方面,越南的革命青年,有少数被法军抓去,被绑在郊外的桥上,枪声响处,整个尸身付之东流。这些恐怖的情形,我却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道。直到一年后,我与家人团聚时,由他们的口述中,我才得知梗概,同时,我不禁替他们捏了一把汗。
我从西贡坐飞机到金边,在金边小住两星期,即前往马德望。马德望是越南和泰国交界的地方,当大战期间,泰国借助日本人的力量,硬要越南政府把马德望等四省割给泰国。这段公案到战后两年间才得到圆满的解决。
由马德望坐火车到曼谷,沿途经过好多个“禁区”。所谓“禁区”,是日本人干的把戏。日本人怀疑心很重,他们一面阴谋侵略中国及南洋各地,一面又怕人家报复。为未雨绸缪计,他们强迫禁区里——即铁路线两旁及重要的军事据点附近——的人民全部搬走,免得对他们不利。至于禁区里的人民所受的痛苦,他们根本不理。为着“禁区”的硬性措施,许多华侨曾遭遇不可补偿的损失。因为中等以下的华侨的全部财产都在他们的住宅或店铺里,住宅或店铺一旦被强迫搬家,这等于全部财产打个九折八扣。此外,当他们搬到新居的时候,由于环境的特殊,他们要相当时间后才能够适应。诸如此类的事情,无异生命财产的浪费。
在火车上,我认识了一位英国军官,我跟他很谈得来。到了午饭时候,我们两人合吃一只烧鸡。我说我爱吃鸡头及鸡皮,他说他不吃。我又说我不吃胸脯肉,他说他最爱吃。吃完饭后,我含笑地对他说道,这样合作,永远不会发生利益冲突的事情。
1946年1月4日,我安抵曼谷,蒙侨胞及当地政府的热诚招待,使我感觉宾至如归,省却种种麻烦,但我的归心似箭,对于眼前物质的享受一点也不感兴趣,尤其是太太和小孩们陷于越南的火线里,生死莫卜,我更免不了要临风洒泪,对月伤怀。从此我知道一个人最快乐的就是心安理得。假如心事重重,虽贵为一国的元首也是毫不相干。
泰国是介乎越南、缅甸、马来亚之间,在过去,它是英法两国争夺市场的地方。到了战后,美国的政治经济势力也深入泰国。因此,它的上流社会的人物会说英文和法文。例如銮巴立与乃宽阿拜王,他们都是法国留学生,同时,又在英国住过相当时间,所以法文、英文都有根底。可惜泰国的华校不大发达,有些华侨因长久受暹文及西文教育的缘故,对于中文反而生疏起来。生疏引起误会,而误会正是人类的大敌。野心家们看见华侨彼此之间常闹意见,于是实施挑拨离间的手段,使华侨社会中起内讧,以便坐收渔人之利,这是很伤心的事情。
泰国华侨的生活状况,照我的观察,似乎优于越南。就穿着而论,我看上流社会人士多着雪白的沙士坚,衣冠楚楚,不像越南华侨那么随便。他们的家庭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客人进门,照规矩须把鞋子脱掉。比较富裕的家庭多陈列象牙。据说,象这家伙很聪明,它们会帮忙主人工作,尤其在森林里,它们能够把那些已经被砍伐下的树木拉着走。有钱的人所豢养的象很多,这倒是生财的好办法呢。
曼谷是鱼米之乡,一般华侨的生活都很不错。他们所做的虾酱非常可口。凡是尝过泰国的虾酱的人,好像吃过越南的鱼水的人那样,对于南洋这两个国家都有相当的留恋。
泰国的寺庙和舞厅之多,实在可以达到惊人的地步。至于佛庙和舞厅之所以发达的原因,我觉得这和南洋的生活环境很有关系。南洋得天独厚,光凭太阳的光和热,加上纵横交错的河流的水分,这使每个人的生活问题易于解决。饱暖思淫欲,舞厅及妓寨娼寮的发达就是这缘故。过分享乐的人,他们生怕摧残过度,油尽灯枯,所以他们不能不提早布置身后的大事,希望死后也像生前一样,享尽酒色财气,子女玉帛。此外,南洋人有钱不懂得高尚的娱乐,只好拼命地立妾,由一个至五六个不等。一旦财主本人死了,树倒猢狲散,有的改嫁,有的守寡。那些守寡的富孀,她们多数要到寺庙里去献香火,希望死后免遭苦难,同时,希望来生也许更有福气。相反的,假如他们的生活很困难,今天不知道明天的米粮的来源是否有把握,我相信他们一定像前线的战士一样,只求此刻现在生活无忧便心满意足,哪里有时间和精力去寻花问柳,哪里有闲情逸致去探讨来生的问题。
泰国的妇女喜欢携带金器,这一点和越南极相似。在国内,有钱的人多是“良贾深藏若虚”,值钱的东西很少露面。在泰国,除一等富翁外,中下阶级人士的财产,七分陈设在客厅,三分携带于身上。因此,你如在曼谷马路走过,随时随地你可以见到闪闪烁烁的金器银器,甚至各种电镀的东西。
曼谷的三聘街好像西贡的潮州街,是华侨巨商活动的所在。街道的窄狭,只有苏州的小巷可以比得上。街道两旁的屋檐相接,仅露出一线曙光。我到曼谷时,正值华侨筹备庆祝祖国胜利的时期,满街摆列关金,供人家兑换。我看华侨们那样热烈购买关金,便知他们身在海外,心怀祖国。虽然许多人在关金上栽了筋斗,但他们毫无怨言。只要祖国和平统一,他们就再吃一些亏,也是心甘情愿。
在曼谷小住五星期,我才买到一张军用飞机的机票,航程是经马尼拉,越上海,而抵重庆,在空中至少要费20个钟头。在当时的环境下,只要有机会回国,什么苦难我都可以受,何况这条路线是我第一次所经过的最长距离的空中旅行呢。
记得我离开曼谷的前夕,刚好我要赴友人的宴会,到晚上11时才回寓。回寓后,兴奋异常,心里以为经过八年离乱后能够重睹故国的天日,可以说是九死一生。我很想到床上睡觉,可是在过分兴奋的情绪下,睡神逃逸无踪,眼皮再也合不下来。我在床上静听隔院跳舞厅传来的爵士音乐,恨不得站在麦克风前对那些狂欢的青年男女说了几句话:“亲爱的青年朋友呀,祖国正在呼唤你!他乡虽好,不及故国。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我给你们做开路先锋,你们跟着回来罢!”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已到午夜2时,舞场渐趋沉寂,那悠扬的音乐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剩下只有屋子周遭的虫鸣。在平居无事的时期,这时正是我熟睡的时候,虫鸣的声音照理听不到。现在我却眼睛发亮,听觉特别灵敏,连针儿掷地的声音似乎也会听得清清楚楚。我觉得与其在床上胡思乱想,不如起来收拾行装,免得动身前多一番麻烦。
我的随身行李仅有两件,其中一件根本没有打开,另一件是安置杂物,不用十分钟,什么都收拾就绪。在这期间,睡神还是姗姗来迟,我的心里满是回国后的计划。大计划里又有小计划。计划越想越多,几乎是数不清。我想回国后,先要到一别20年的故乡去拜扫先人的坟墓;其次,是登报寻找我的亲爱的朋友,至少要马上和他们通信,看看他们经过火的洗礼后是否健在;再次,我须把抗战期间大后方所出版的书报全部搜集起来看个痛快;再次,我虽然买不起花园洋房,但至少也应该安置一个相当舒适的家庭,把暂时仍寄居于越南乡下的家眷接回国。这些玫瑰色的梦越想越甜蜜,越想越兴奋,到了上车的时刻到时,我的好梦还没有做完呢。
6时上车,径赴廓曼飞机场。守门的卫兵的前据后恭的态度使我很看不惯。昨天我来换票,他们给我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今天我坐大车进来,他们却向我致最大的敬礼,想来非常可笑。但是,大家都是亚洲人,何必上人家的当呢?说不定昨天的为难,正是飞机公司所搞的把戏,而泰国的卫兵只做个傀儡罢了。这样一想,什么冤气马上消灭。
在机场进早餐。到了9时才上飞机。经过机师的细密检查后,认为机件毫无故障,于是我们便起飞。长空万里,一望无际,起初我照旧很兴奋,到了点心下了肚子后,我便睡着了。
下午3时抵马尼拉,投宿于空军特定的旅店。那时离战事结束的时期不上半年,一切设备因陋就简。从外表看来,一般搭客所过的也是军队一样的生活。梳洗更衣罢,我便往市上参观。只见沿街的店铺弹痕累累;有些高楼大厦被炸成九十度鞠躬的样子;有的屋子仅剩四壁的围墙。许多人已在颓垣碎瓦上用芦苇或竹席编成墙壁,暂时在路边经营生意。街道因年久失修,致车马过处,尘埃飞扬一丈多高,但公路上的热闹却远胜曼谷和西贡。
我在马尼拉住了三天,在晚上8时光景又匆匆地上机。同机有宋子文的太太张乐怡女士,她的鼻梁上架着太阳镜,全身珠光宝气,好个豪门的派头。外国人看见国舅的太太上车,表示三分客气,个个都要找个机会跟她谈谈,而她也因为自小学习英文,生活习惯语言文字一一以欧化为主,所以她在飞机上,除与罗家伦打个招呼外,其他同胞都不放在她的眼里。
我以半睡眠的状态在空中过了半宵,到了清晨3时,飞机已光临大上海的天空。从小窗往下瞰,只见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地伸展于大平原中。当飞机着陆的时候,正值雪片纷飞的时节,屋外气温低到零度下二十度。幸亏我在马尼拉登机时,身上已经穿好冬衣,大氅外还有围巾,所以对于眼前的景物只有欢迎,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我在上海逗留两天,觉得周遭的环境和十几年前大不相同。我发现上海的市容很萧条,人们的脸上多露着苦笑的样子。一来他们经过八年的变乱,物质上蒙受很大的损失,精神上尤其萎靡不振;二来由重庆及大后方回到上海的人,个个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威胁他们,使他们觉得十分难堪。中国人是最爱惜面子的人,面子上有问题,心情当然不大愉快。
当我快要动身赴重庆之前,我先跑到电报局去打电报。公司的职员看见我的电文后,马上说道:“先生,你明天既然要飞到重庆,这封电报大可不必打了,因为你本人抵达重庆后三五天,电报恐怕还没有递到呢!”我听了之后,心里倒觉得啼笑皆非。
战争,战争,可诅咒的战争。战争延长了八年之后,一切变了,社会的外貌变了,人心更不用说也变了。
2月12日下午6时,我安抵重庆,投宿胜利大厦,第二天便搬到亲友家里去住。身体虽辛苦,但精神上却很兴奋,所以一夜又没有睡好。日本人可以说是打败了,但祖国是真的胜利吗?报上的战云弥漫的消息使我不能没有怀疑。这种莫名其妙的怀疑,使我在含辛茹苦的逃难生活中所怀抱的热望冷了半截。
唉,多灾多难的祖国,受苦受难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