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抗战期间,作为抗战司令台的陪都,是中外人士观瞻所系。“重庆”“重庆”这两个字,好像金石一样,简直会发出极响亮的声音。沦陷区的人民间关跑到重庆,海外华侨辗转奔赴重庆,而国际知名之士也以一见重庆为无比的光荣。重庆代表统一的中国,同时,也是全体人民精神团结的象征。

当我避难于越南的时候,有些忠贞志士曾在“通重庆”的罪名下,被敌人枪杀,而我个人险遭不测者也不只一次。那时我及一般年轻朋友们虽没有到过陪都,但大家觉得为“通重庆”的罪名而死,也是心甘情愿。那时抗战的号角吹得响彻云霄,在神圣抗战的精神的感召下,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谁都觉得为国捐躯是大丈夫应有的责任。

但是,等到战后我赶到重庆时,摆在我的眼前的重庆,已经和我想象中的重庆截然不同了。

重庆是个山城,山石巉岩,道路崎岖,交通不算十分便利。虽然各地有公共汽车穿行,但是车少人多,上车照例要排队等候,等了一班又一班。假如你出来散步,那些泥泞的道路,正是“无风三尺土,下雨一缸酱。”漫说散步,看一看那狼狈的态度已经够恶心。因为有些屋子是依山建筑,汽车不能通达,有钱阶级多用滑竿代步。这种滑竿是露天的,因陋就简,不像我的故乡的轿子那么神气,更没有那么舒服。

由于交通的困难,我在重庆小住两个月的期间所走的地方不算多。重庆虽号称四川首要的商埠,但它的市容不但赶不上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汉口,甚至连福州或杭州也不如。这儿仅有一些药材与土产,既没有大规模的工厂,又没有很繁盛的市场,无论供给和需要,这儿都不能发生决定性的作用。就一般商业看来,这儿主要的是消费的享乐的城市,茶楼酒馆多得数不清。四川人喜欢在茶楼摆龙门阵,三杯落肚后,谁都要竭其知能,作谈天雕龙之辩。四川人会说话,这主要的是得力于茶楼。

四川菜似乎以成都为正宗,重庆并没有什么特出的菜馆。就我所吃过的几家菜馆而论,我只觉得炒辣子鸡丁、红烧鱼、炖猪蹄这几味还吃得过,其余的菜都很平常。至于酒楼的陈设,这儿远不如北京、上海、香港的几家以川菜为号召的馆子那么富丽堂皇。老实说,在重庆时,我倒喜欢各种面食,尤其馄饨。这一方面是那儿的面食做得好,一方面是我的偏见,因为我从前在北京被我的一位川籍女友,请到她的家里吃饭时,每次都吃到馄饨醮辣椒油,一吃就合胃口,后来就变成一种嗜好。

在重庆时,我曾到处访问旧友;大家一见面时,有时是自从香港沦陷后说起,有的更从卢沟桥事变说起,一说就是半天工。从他们的口述中,我知道他们在抗战期间所过的生活是痛苦异常,大多数人都是居不安、食不饱,衣服也仅能蔽体,根本谈不到时髦。每天除跑警报外,主要的是怎样应付一日三餐的问题。因此,有些人得了肺病,有些人患了严重的胃病,而贫血病更是很普通。所幸抗战期间,大家的物质生活虽困难,精神生活却很充实。谁都承认希望摆在前头,熬过黑夜,黎明的曙光马上会来临。这种精神上的慰藉,大可抵抗敌人一切威迫利诱的武器。

一到胜利后,那些有特殊关系的人个个衣锦还乡,争着做接收大员的工作,封条贴处,敌伪囊括几年的物资变为己有。你贴封条,我也贴封条,最后看看谁的来头大,才决定里边的物资归谁所有。事实上,前门所贴的封条是代表有关系的机关,后边所开的方便大门才是有来头的人所干的把戏。光凭接收这个好机会,许多人在隔夜之间变成巨富。这种消息从全国各地陆续传到重庆,弄得那些含辛茹苦地在大后方干抗战工作的人非常失望。

闲居无事,把抗战几年间重庆所出的各报合订本翻阅一遍,最令我心折的还是中国首屈一指的《大公报》。里边的社论、专论、特写,各有千秋。至于刊物,我也择要阅读。我所得的结论是,比较有思想有能力的作家十九都不满现状,甚至那些在政府机关紧握大权的人,表面上似乎也装着严肃的样子,可是关了门谈天的时候,连他们也觉得时局将有重大的变动,所争的仅是时间的先后而已。

八年抗战,大家的政治意识无限提高。记得抗战前夕,国民党在北方的基础本来很脆弱,共产党仅限于各校学生,数目不算多。虽然学生运动风起云涌,但很快被统治者及外力弹压;一般市民多抱明哲保身的古训,理乱不知,黜陟不闻。但是,经过八年抗战,不谈政治的人也高谈政治了。除两个大党外,还有许多小党;党内有派,派内有系,简直使普通人摸不清。偶尔在坊间买了一张中国各政党的组织表,看它们的名称、党纲、组织,简直比一张中国历代帝王世系表复杂得多。最妙的是有些党的党魁们一部分在重庆抗战,一部分在南京附敌。到了摊牌清算的时候,那些在南京附敌的人,一律以“地下工作”的名义,把个人的地位从十八层地狱下,升到九重天上。此中奥妙,恐怕非局外人所能明了。

在旧报上,我看到抗战有功的人的授勋表。这些名单很有趣味。除功罪互见的将领,瑜瑕参半的文人外,这些国人皆曰可杀的皇亲国戚个个都荣获甲等胜利勋章。“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到了是非不分,赏罚不明的时候,政治的危机是迫在眉睫了。

这都是胜利后措置失当的例子。但是,当抗战期间,重庆也曾做了一些有益的事情,例如图书审查,把那些比较有价值的新著,经学术专家审定后,按等级酌予奖金。这些奖金虽然是杯水车薪,但对于一字一泪的作品的赏识,这种作风是值得提倡的。

1946年2月,重庆学生运动又开始了。有一天他们从各地集中到国府路、上清寺、两路口一带游行示威,每个人手执旗帜,高喊“反对《雅尔塔协定》”等口号,同时,还画了一大幅东北九省的地图。过了几天,《新华日报》局部被捣毁。再过几天,左翼作家在校场口演讲被右倾分子毒打一顿。国共的裂痕日益扩大,四个多月前的《双十纪要》的文字和精神,已被人遗忘了。

忧患余生的善良的中国人,眼看内战将起,和平无望,谁都免不了要叹一口气。就在这时候,物价开始暴涨,平均每两个月涨一倍,各机关也开始经常调整生活费。受薪阶级寅吃卯粮,靠典当借贷为生。比较聪明的人多和本人有关机关的会计处商量,让他们在月头预支。据那时的估计,月头预支比较月尾领薪,至少可多得30%,因为月尾的物价可能比月头高涨30%。至于长袖善舞的人,他们多巧立名目向政府或私人银行借贷,大宗款项,钱一到手,马上换成物资,钞票越多,物资越贵,三个人月后把原有的物资抛出一半,便能够绰有余裕地连本带利偿清银行的积欠,自己凭空得到一半。周而复始,如法炮制。越肯抛头露面,低首下心向人借钱的人,他的腰包越来越雄厚。再进一步,他们深知钞票迟早终归无用,所以大家一有余蓄,便变换黄金美钞、房屋田产,甚至肥皂、火柴及任何日常用品都在光顾之列。

因为大家的目标在于黄金美钞、房屋田产以及其他物资,所以这些东西被人炒得很贵。但是“象以齿焚身”,胜利初期的一些飞机的失事,一部分可以说是由于旅客违犯禁例,私自偷运黄金,致飞机过重,控制失灵,弄得连人带金都随飞机的毁灭,四散于荒郊。至于官僚资本家利用特殊的关系,故意出重资收买大后方的良田,这事情更是得不偿失,因为被欺负被侮辱的民众的无声的抗议,一致的愤怒,这简直影响政府的威信,增加政府的负担。官僚资本家固然大发其财,但他们所依赖的政府却被他们拖累了。

我自己明知没有搞政治或实业的才干,无事一身轻,所以时常偷闲去看话剧。抗战期间,重庆的话剧有惊人的进步。大家对于剧本的撰述和选择,演员的训练,布景、灯光、道具的考究,可以说是苦心孤诣,非达到目的不止。随话剧的发达,民歌、民谣及边疆舞蹈都被人重视。出了象牙之塔,走到十字街头,这种作风的转变,是直接间接地由八年抗战的实地经验得来的。从前士大夫所提倡的贵族文学和艺术,至多仅给有闲阶级做装饰品,至于士大夫本人正是“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对于社会简直是寄生虫,有害无益。自经抗战的洗礼后,大家才恍然大悟,作为文人的知识分子,不但要坐而言,而且要起而行,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的生活跟大众打成一片,这才有真实感。在重庆搞话剧的人,大家都把话剧当做神圣的工作,认真地悉心考究,所以才有辉煌的成就。假如不是物质条件的缺乏,我相信那时各话剧的演出的成绩一定更进步。

春天的重庆时常笼罩着烟似的薄雾。雾里看花,古人已嫌不够亲切,雾里观察纷纷扰扰零零乱乱的社会,尤其是时刻都在恶化中的时局,更使人招架不来。老实说,慕名很久的重庆,经过两个月的逗留,我已经不想再住下去了。于是在春寒料峭、烟雾弥漫的暮春的一个清晨,我搭了飞机离开抗战时代的温床——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