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后主这两句绝句绝妙好词,刚好是替我描写在南京的短期逗留时的心情。

当我在南京飞机场着陆的时候,心里倒有一些怅惘。两个月前,我匆匆地从上海飞往重庆;现在又糊里糊涂地从重庆飞来南京,为谁辛苦为谁忙,人生就这样让命运摆布吗?

我后悔不该坐飞机,应该坐船顺流南下。那瞿塘滟澦的名滩的险恶,那巫山七十峰的千变万化,那两岸猿声的凄绝清切,没有一件不值得人们留恋。照规矩,我应该不慌不忙地在每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逗留几天,闲看孤云静看山,把心里的一切龌龊的念头洗涤得干干净净,这才不会辜负中国的名山胜水。现在晚了,要重新再走一遍,恐怕也没有机会了。这怎么不使我不觉得彷徨?

初到南京,一切都不习惯。南京在六朝的时代虽然到处是金马玉堂,笙歌达旦,但是唐宋元明清以来,中国的政治中心已经移到洛阳、开封、杭州、北京,而北京以六百年来的京都的资格,无论在建筑、艺术、学术,甚至人情风俗,早已超过南京十倍百倍。自1851年洪秀全在金田起义后,他曾一度奠都金陵,但不久为清兵所破,弄得南京、扬州、镇江等大城几乎化为灰烬。北伐成功后,政治中心从北京移到南京。但是,从1927年到1937年这十年间,政府所表现的仅是寥寥可数的几条点缀门面的柏油路,十几所政府机关的大楼,几处公务员宿舍的新屯而已。登高远望,只见南京城里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还是荒草茫茫、白杨萧萧的弃地。加以马路不平,电灯不明,电话不灵,自来水不清,要把南京变成近代化的都市,起码需要30年工夫。

战后国内舆论界对于定都北京或南京这问题发生剧烈的辩论。有的人从地理的立场,有的人从历史的观点,有的人从战略的见解,有的人从文化的意义来发挥各自的高见,议论纷纭,莫衷一是。这些论战的文章后来曾辑成专书。那时我还是身在海外,要是我有机会发表意见的话,我是百分之百地赞成定都北京。

谈到南京的名胜,我觉得城外胜似城里。先从长江说起,这条白浪滔天的滚滚的长江,在中国的历史上占了多么重要的地位。古人把它叫做“天堑”,这说明一支强有力的军队据守长江,对方的军队绝对无法渡江。但是,由于轮船和飞机的发展,长江的战略地位动摇了,虽然它的经济地位比较从前更来得重要,尤其自首都轮渡通行以后,火车可以直接驶到轮渡上,仿佛长江的江面最辽广的地方建筑了一道坚固的铁桥。老实说,长江是中国的大动脉,将来国家强盛后,光是长江三峡的水电,即战后胎死腹中的《扬域安计划》(Y. V. A.),便可供给整个长江流域以马力大、取价廉的电力。

像长江一样,玄武门外的玄武湖也是富有吸引力。玄武湖右接南京的城墙,左边有一带空地,其中有些地段被湖水包围。状若岛屿,于是冠以亚洲、欧洲、美洲等名称。玄武湖内的建筑物虽比不上北京的北海及中南海,但大体还算不错。到了夏末秋初的傍晚时分,约了三五友朋,雇了一叶扁舟,遨游于湖中。舟子好像穿梭一样,穿插于残荷败柳的中间,这是多么写意的生活。倦游之后,舍舟登陆,就在湖边柳树下随便拣个干净的座头,命店小二泡一壶香片,切一碟雪白的鲜藕,剥一堆煮熟的菱角来做点心,另外再吃一些汤包,已经使你觉得十分满足。假如喜欢喝酒的朋友,他们可以顺便叫一个砂锅鱼头,一碟板鸭,一碟炒面,那么他一定更吃得津津有味。我尝觉得像陶朱公一流人物是最懂得生活的艺术,他搞了一辈子政治和经济舞台的主角后,一声不响地改名换姓,载妓随歌,泛舟游于五湖。像他这种人,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所以他忘怀得失地游荡于江湖的时候,他的心里可以说是毫无牵挂。

紫金山的中山陵是整个南京的钟灵毓秀的中心。中山陵背靠山坡,面临平地,左宜右有,气象非常雄伟。中山先生一生搞革命事业,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他死后的哀荣,可以说是应得的报酬。虽然中山陵的建筑,使国库支出两千万元,但是,这笔款如没有用来建筑中山陵,恐怕它早已落在一二权贵的腰包了。老实说,耗费公帑来建筑中山陵,比较让它随便浪费是有意义得多,何况中山先生一生不断努力,不断前进的精神,正是千年万代后的人们景仰的对象。其实,像中山先生这种革命导师,他一生最得力的是坚定的意志,但他所采取的政策,却随环境的变动而改弦更张的。因此后人可以断章取义,摭拾他的言论的一鳞半爪来支持自己的主张,像其他国家里各派的党人之摭拾开山祖师的理论的一二来拥护各自的意见一样。

当敌伪占领南京的时间,中山陵幸保无恙,战后稍加修理,气象焕然一新,而陵园树木的郁郁苍苍,周围草场的青翠可爱,给游客以深刻的印象。这是中国最大的陵寝,比较明孝陵冠冕堂皇得多,尤其那连绵不断的石级,使每个游客都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感觉。

至于南京城内,我最喜欢北极阁。这儿有个小小的山坡,登山远眺,全城的景物一览无遗。在古代,天下名山僧占多;到如今,只有财阀能够享受人间一切清福。例如国舅宋子文,他就在北极阁的山顶上建筑了一座极雅致的洋楼,这座洋楼好像他在香港浅水湾所建筑的那座富丽的洋楼一样,全是民膏民脂的结晶品。世间的事情是物极必反,无功受禄而又过分享受的人,迟早总要吃吃一些苦头。这一点从历史上可得到很多例子作证明。

南京的街市除中山路、新街口、太平路外,实在可以说是冷落不堪。比较可以留恋的还是南城夫子庙一带。这儿有货真价实的古董,有引人捧腹大笑的杂耍,而酒楼茶肆之多,规模之大,远非重庆所能赶得上。那些古色古香的大酒楼,面临街市,背对秦淮河,遥想当年繁华盖世的时期,画舫里坐着名士佳人,有的对酒当歌,有的带醉吟,大家毫无忌惮地谈笑风生,而六华春一流酒楼的顾客,多是抱着以逸待劳,以静制动的态度,很悠闲地从纱窗间欣赏画舫里的活动电影,这是多么有趣!

南京虽不以酒著名,但由于各地人才汇集南京的关系,全国各省的名酒都可以买得到。无论贵州的茅台、山西的汾酒、北方的高粱、五加皮、玫瑰露以及绍兴的花雕,都是应有尽有。那时我已经不大喝酒,但是,我遇到吃板鸭的时候,免不了又要破破戒,把陈年的花雕喝了三杯。

晚上的南京,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好玩。我在南京住了半年,没有看过话剧,也没有看过较有名的京戏,唯一的去处,就是看看二轮三轮的电影,或者到龙门酒家去喝茶。夏日苦热,南京更像一个蒸笼,每天傍晚时分,我看见成群结队的市民,重重环坐在新街口的中山像前的圆圈台阶上,敞着胸,吐着气,大家被迫去听周遭的广播筒所发出的嘈杂而又无聊的广播,不禁替南京的市民大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