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略述曾涤生

在教育不大普及的社会里,父亲中了秀才,三叔祖补了廪生,这无疑地使我们的家庭成为“书香之家”。

说来也可怜,所谓“书香之家”,并没有什么书可看。除了各种版本的“四书”、“五经”、“八股文”、“试帖诗”以外,剩下的是各种医书。小说和剧本,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儿童读物更不用说了。

我自小喜欢翻书,偶尔在楼上故纸堆里,找到一部《曾文正公家书》和《求阙斋日记》,文字浅白,内容充实,尤其那副对联“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更引起我的注意。我很仔细地把这部书研读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有意思。这是我自动地阅览的第一部书。它教我怎样治学,怎样做人。那时,先君已经弃世,先母不认得字,这部《曾文正公家书》和《求阙斋日记》,恍惚是我的南针,难怪我把它当做“枕中鸿宝”。

曾国藩(1811—1872),湖南湘乡人,字伯涵,号涤生,道光进士。咸丰初年,任吏部侍郎。为着母亲的丧事,他从北京赶回故乡。那时,太平军势盛,他奉命在籍编练乡勇。清兵屡败,国藩奉命督率所部乡勇,收复武、汉及沿江各地。同治三年,又克复金陵。到了太平军全部歼灭后,他被封为毅勇侯,为同治中兴功臣第一。曾任直隶总督和两江总督。到了死后,清廷赠他以太傅的衔头,谥为文正公。

曾文正公的著述,在编辑方面,有《经史百家杂钞》、《十八家诗抄》;在批评和创作方面,有《鸣原堂论文》、《家书》、《日记》以及卷帙繁多的奏疏;但是,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却是他的《家书》和《日记》。

曾文正公的《家书》和《日记》所牵涉的问题很广,但是我最喜欢的就是修养和治学两项,其他关于政治和军事的报告,因为时代不同,意识不同,见仁见智,各有各的道理,我们不应妄加评论。年来新派的历史家,站在民族革命的立场,对曾文正公的行动,多数不能谅解。其实,一个人是环境的产物,假如他早生一百几十年,他不难步顾炎武黄宗羲的后尘。假如他晚生五十年,他恐怕会给孙中山做先锋。事实上,孙中山少年时代所崇拜的伟人之一——李鸿章——还算是曾文正公的入室弟子呢。

平居和朋友们谈天,我总觉得历史上的中流砥柱的大人物,多是中锋而非偏锋。所谓“中锋”,即“中庸”的别名。它是表里兼顾,左右咸宜,用孔子的话来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君子就是成德达材的人物。

曾文正公的一生,深受孟子的影响,他要培养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事实上,只有像他这么有涵养的人,才能够担任大事业,撰述大文章。

因为中国的读书人,一向标榜“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所以曾文正公自立志读书以后,对于个人修养问题,非常注意。古代的大官,往往用“清慎勤”三字作座右铭,曾文正公更脚踏实地,把“清”字改为“廉”字,“慎”字改为“谦”字,“勤”字改为“劳”字。这样一来,意义更为明显。我们只看他写给九弟的信,便知他对于这三个字有怎样的解释:

沅弟昔年于银钱取与之际,不甚斟酌,朋辈之讥议菲薄,其根实在于此。去冬之买犁头嘴栗子山,余亦大不谓然。以后宜不妄取分毫,不寄银回家,不多赠亲族,此廉字工夫也。谦字存诸中者不可知,其著于外者,约有四端:曰面色,曰言语,曰书函,曰仆从属员。沅弟一次添招六千人;季弟并未禀明,径招三千人;此在他统领断做不到者,在弟尚能集事,亦算顺手。而弟等每次来信,索取帐棚子药等件,常多讥讽之词,不平之语。在兄处书函如此,则与别处书函更可知矣。

沅弟之仆从随员,颇有气焰,面色语言,与人酬接时,吾未及见,而申夫曾述及往年对渠之词气,至今余憾。以后宜于此四端,痛加克治,此谦字工夫也。每日临睡之时,默数本日劳心者几件,劳力者几件,则知宣勤王事之处无多,更竭诚以图之,此劳字工夫也。

清廉、谦恭、勤劳,是曾文正公在个人修养上的关键。在万物都是钱作怪的社会里,取与之间,必须做到清廉这地步。所谓清廉,就是“临财毋苟得”的意思。当白银成为通用的货币的时代,社会上流行两句俗语:“银钱是白的,眼睛是黑的。”换句话说,除了不吃人间烟火的神仙外,真正不爱钱的人,实在不可多得。尤其是身居高位的人,他们往往会受金钱的诱惑。奸商往往会运用种种方法来诱惑大官,希望换回一张“准许证”,只要“准许证”到手,那么从前的一切活动费,大可连本带利捞回。曾文正深知社会的黑幕,所以在银钱的来往上,他特别小心。且看他对几位弟弟怎么说:

我自从已亥年在外把戏,至今以为恨事。将来万一作外官,或督抚,或学政,从前施情于我者,或数百,或数千,皆钩饵也。渠若到任上来,不应则失之刻薄,应之则施一报十,尚不足满其欲。故兄自庚子到京以来,于今八年,不肯轻受人惠,情愿人占我便益,断不肯我占人之便益。将来若作外官,京城之内,无责报于我者。

这的确是经验谈。凡是手握大权的人,只要他不贪,那么谁也没法子要挟他。为着履行清廉的信条,不但酒色财气要完全戒绝,而且一般生活水准也要降低。量入为出,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在这种情形下,任何金钱和声色的诱惑,都不会发生作用了。

在江湖上卖艺的人,当他们初到一个城市的时候,他们照例要登门拜访当地行家。为着尽东道主之谊,当地行家,往往要回拜,并且设宴款待,尽心尽力地替外来的艺人奔走。为什么呢?因为“恐龙最怕地头蛇”,当恐龙过江之后,它已经失掉根据地,它必须靠当地有力分子替它张罗,这才有生存的机会。

在这当儿,过去所有的一切臭架子要全盘收拾下来,卑词厚币,很虚心地登门请教。当地行家看见来客这么谦恭,这么诚恳,没有一个不落力替他介绍,结果,他才能够达到目的。平心而论,初到一个新地方去谋生,或者初出茅庐的青年,固然要懂得谦恭,甚至居高官、握大权的人,也要懂得谦恭,不然,人家将由妒忌变成仇恨,到了妒忌和仇恨生了根的时候,一切麻烦的事情都来了。因此,曾文正公对诸弟说:

功名之地,自古难居,兄以在籍之官,募勇造船,成此一番事业,名震一时。人之好名,谁不如我?我有美名,则人必有受不美之名者,与虽美而远不能及之名者,相形之际,盖难为情。兄惟谨慎谦虚,时时省惕而已。

谦恭并不是虚伪,更不是假仁假义,它纯粹是诚恳的表现。真正明白谦恭的意义的人,并不是把谦恭当做一种圆滑的手段,以便达到个人的目的。相反的,他是把谦恭和宽恕连在一起,凡事要设身处地替人家打算。因此,曾文正公给孩子写信的时候,特地加上几句:“至留京公事,如……等人,尤其清苦异常,皆万不可向其索取,即送来亦可退还。盖我欠人之账,既不能还清出京,人欠我之账,而欲其还,是不恕也。从前黎樾乔出京时,亦极窘,而不肯索穷人之债,是可为法。”

凡是不明白谦恭的意义的人,他当然不了解“恕”字的意义。再进一步,他当然不会设身处地替人家打算,他只会闭着眼睛,轻视人家。知己也许有余,知人未免不足。因此,曾文正公致诸弟的信里,有这么一段话:

常见朋友中有美才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己。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矣。

为着强调谦恭的益处,曾文正公一再教人不要发牢骚。“吾常见朋友中牢骚太甚者,其后必多抑塞。”这又是经验谈,值得我们猛省。

谈到勤劳,这是由乡间出身的人,最大的美德。曾文正公自幼秉承星冈公的遗教,他要早起,饭后散步三千步,临睡前洗脚。这些事情,可以维持健康。他希望家里的人注重农事副业,如种菜、养鱼、养猪、种竹,一点也不可疏忽。在他致四弟和季弟的信里,这理由说得很明白:

家中种蔬一事,千万不可怠忽。屋门首塘中养鱼,亦有一种生机。养猪亦内政之要者。下首台上新竹,过伏天后有枯者否?此四者可以觇人家兴衰气象。

又说:

内间妯娌,不可多讲铺张。后辈诸儿,须走路,不可坐轿骑马,诸女莫太懒,宜学烧茶煮饭。书、蔬、鱼、猪,一家之生气;少睡多做,一人之生气。勤者,生动之气;俭者,收敛之气。有此二者,家运断无不兴之理。

除了“书、蔬、鱼、猪”四字外,他还加上“早、扫、考、宝”四字。“早”就是早起。“扫”就是打扫,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考”就是祭祀祖先。“宝”就是优待亲族邻里,时常跟邻居来往,贺喜吊丧,问疾济急,各种事情都做得很周到,使周遭的环境,变成一团和气。

曾文正是个最懂得体会勤劳的味道的人。他曾说:“身体虽弱,却不宜过于爱惜。精神愈用则愈出,阳气愈提则愈盛,每日作者愈多,则夜间临睡愈快活。若存一爱惜精神的意思,将前将却,奄奄无气,决难成事。”

多年来,社会流行一个口号,叫做“埋头苦干”。其中“苦干”二字,似乎有语病,因为“苦干”绝对难持久,必须“乐干”才能够处之泰然。像颜回所处的环境那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才能够成为孔子最得意的高足。

曾文正公致九弟的信里,对于这种高超的意境最能领略,他说:

吾辈现办军务,系处功利场中,宜刻刻勤劳,如农之力穑,如贾之趋利,如篙工之上滩,早作夜思,以求有济,而治事之外,此中须有一段谿达冲融气象。二者并进,则勤劳而以恬淡出之,最有意味。

“勤劳而以恬淡出之”,这办法不但最有意味,而且最容易持久。不过要胸怀豁达冲融,并非一蹴即就,这需要长期的素养,而素养的办法,莫过于读书。下文继续谈文正公的治学的方法。

像曾文正公在修养方面,标榜“廉、谦、劳”三字一样,在治学方面,他也指出“专、恒、约”三字。这三个字,虽小学生也可以听得很明白,可是连大学教授不见得会一一实行。事实上,学问的深浅,识见的高低,文字的优劣,可以从一个人在“专、恒、约”三字的造诣来判定。

一般说来,大城市的教育水准比较穷乡僻壤高得多,但是,中外古今的大人物,多数是从乡下出身,其中最大的关键在于志气。具备崇高的目标,坚强的意志,任何困难的环境都能够克服过来,从穷乡僻壤打到人文荟萃的大城市。相反的,他会从大城市被打回乡下去。曾文正公致诸弟的信说:

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自问立志之真不耳。

这一段话,是曾文正公一生成功的秘诀。同时,这也是中国最伟大的教育家——孔子——的心传。孔子自己到了十五岁,便立志做学问。当他和几位得意的高足聊天的时候,他照例撇开其他琐碎的问题不谈,首先要谈谈个人的志愿或志趣。这儿可见,曾文正公是直接继承孔孟的遗教。

志趣既定,必须努力做学问,而治学的方法,不外专心、有恒、守约三条路子。

曾文正公像其他大儒一样,最爱谈治学方法。他深知专精的重要,所以在他致诸弟的信里说:

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亦然,作试帖亦然。万不可兼营并鹜,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

这是老实话,同时,这也是心得话。可惜一般稍微有名气的学者和艺人,往往要故弄玄虚,不肯说老实话。“鸳鸯绣罢凭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结果,年轻的一代,仅懂得惊奇他们的成就,而不知道他们的“金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须知学者和艺人,他们得力处,全在于熟练,要熟练必须从专精着手。相反的,假如东学一点,西学一点,“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等于前功尽废。

关于由精到熟的过程,曾文正公在丁卯年(1867)十一月的日记里,说得很生动:

日内颇好写字,而年老手钝,毫无长进。故知此事须于三十年前写定规模,自三十岁以后,只能下一“熟”字工夫。熟极则巧妙出焉。笔意间架,梓匠之规矩也。由熟而得妙,则不能与人之巧也。吾于三四十岁时,规矩未定,故不能有所成。人有恒言,曰:“妙来无过熟。”又曰:“熟能生巧。”又曰:“成熟故知。”妙也,巧也,成也,皆从极熟之后得之者也。不特写字皆然,凡天下庶事百技,皆先立定规模,复求精熟。即人之所以为圣人,亦系先立规模,后求精熟。

“先立定规模,后求精熟。”不但治学和治艺如此,连做人也应该如此。事实上,只有精熟,才可以说是到家。不然,生吞活剥,根本难登大雅之堂。

在旧时代里,作诗和写字,可以说是文人必不可少的课程。曾文正公教六弟学诗,“先须看一家集,不要东翻西阅。先须学一体,不可各体同学,盖明一体,则皆明也。习字临千字文亦可,但须有恒。每日临帖一百字,万万无间断,则数年必成书家矣。”

他深信专精的益处,所以他在己未(1859)六月的日记里,用不同的字句重述了一遍。“作书者宜临帖摹帖;作文作诗,皆宜专学一家,乃易长进。然则作人之道,亦宜专学一古人,或得今人之贤者而师法之,庶易长进。”

在曾文正公的同乡先进中,他最佩服何绍基。据说,何绍基临隶书,每天临七八页,从未间断。考订汉书,每天手不释卷。因此,他早就断定,何绍基的书法必传千古。

怎么才能够达到专精呢?这不外从有恒入手。他深知“有恒断无不成之事”,所以他一面很严格地责备自己,说他的毛病在于无恒;一面很诚恳地劝导诸弟,要在有恒上痛下苦工。

作事必须有恒,不可谓考试在即,便将未看完之书丢下,必须从首至尾,句句看完。若能明年将《史记》看完,则以后看书,不可限量,不必问进学与否也。贤弟论袁诗,论作字,亦皆有所见,然空言无益,须多作诗,多临帖,乃可谈耳。譬如人欲进京,一步不行,而在家空言进京程途,亦何益哉?即言之津津,人谁得而信之哉?九弟之信,所以规劝我者甚切。余览之,不觉毛骨悚然!然我用功,实脚踏实地,不敢一毫欺人。

“脚踏实地,不敢一毫欺人。”这是曾文正公做人的宗旨,同时,这也是他的文章道德之所以过人的地方。

曾文正公的治学,像他的为人一样,四平八稳,面面周到。虽然他一再说明专精和有恒的益处,但是他的治学,是治汉学和宋学于一炉;他的为人,阳刚阴柔,兼而有之。甚至把看、读、写、作四者,要得到平均的发展。

在他致四弟和九弟的信里,他说:

一曰:看生书宜求速,不多阅则太陋。一曰:温旧书宜求熟,不背诵则易忘。一曰:习字宜有恒,不善写则如身之无衣,山之无木。一曰:作文宜苦思,不善作则如人之哑不能言,马之跛不能行。四者缺一不可。盖阅历一生而深知之,深悔之者。

因为曾文正公是个心口一致,言行一致的人,凡事他总要以身作则。他绝对不会开个空头支票,让人家去上当。相反的,他一向是要做个躬行实践的君子。再进一步,他还很诚恳地要从履行宋儒、汉儒的教训,直步孔孟的后尘。

就上文所提出的看、读、写、作四点而论,他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11月21日致诸弟的信里,说得一清二楚。

兄往年极无恒,近年略好,而犹未纯熟。自七月初一日起,至今则无一日间断。每日临帖百字,抄书百子,看书少须满二十页,多则不论。自七月起,至今已看过《王荆公文集》百卷,《归震川文集》四十卷,《诗经大全》二十卷,《后汉书》百卷,皆朱笔加圈批注。虽极忙,亦须了本日功课,不以昨日耽搁,而今日补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预做。

用曾文正公自己的口吻来说,这五个月的不断努力,是他的一生功业的基础。从此以后,基础既然稳固,间架既然成立,他只须依样画葫芦,力求纯熟罢了。事实上,因为他具备这样的基础和间架,所以后来在军事、政治、社交极端繁忙的时候,他还是从容不迫地按照固定的课程来自修。专精如此,有恒又如此,那么他的成功,可以说是天公地道,谁也用不着妒忌。

原来做学问的人,最怕泛滥无归。学者一旦误入歧途,难免要陷于“百艺通,没米舂”的绝境。为着避免泛滥无归,“守约”可以说是起死回生的万应药。

曾文正公对于散文和韵文都有兴趣。在散文方面,他曾精选一部《经史百家杂抄》,每一段落,都有他自己独到的按语。他还怕这部巨著卷帙繁多,贪多嚼不烂,所以他再来个复选,从八百多篇名文中,选出五十篇,名为《经史百家简篇》,放在案头,以备朝夕朗诵。在韵文方面他曾精选一部《十八家诗抄》,各家仅选他们的特长。他这种作风,充分证明他自己的理论,“惟易简乃可行。”

读者知道,清朝有一部大书,叫做《四库全书》,一共79339卷,可以说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结集。除了政治上有问题的著作外,差不多可以一读的书籍,都被搜集在一起。当时天下太平,虽然学人没有印刷的便利,但是仗着皇帝的权威,几千名学人,各花了十几年工夫,努力不懈地手抄了七部,分置于七个图书馆。

面对这部浩如渊海的《四库全书》,曾文正公不会给他吓倒。相反的,他以批评家的严正的眼光来考察,说《四库全书》仅有几十部可读,其余都是滥竽充数,没有研究的价值。像他这种锐利的眼光,在当时以读书写作为专职的人,还找不到第二个。在他给何廉舫的信里,他曾这么说:

四部之书,浩如渊海,而其中自为之书,有原之水,不过数十部。经则《十三经》,史则《廿四史》暨《通鉴》,子则《五子》暨《管》、《晏》、《韩》、《吕》、《淮南》等,集则汉魏六朝百三家之外,唐宋以来廿余家而已。此外,入于集部之书皆赝作,皆剿袭也;入经史部之书,皆类书也。尝谬论修艺文志、四库书目者,当以古人自为之书,有原之川渎,另行编列;其杂纂古人成书者,别为一编;则荡除廓清,而书之可存者日少矣。

像他这种高明的评论,读了真使人回肠荡气。

因为他明白“简练以为揣摩”的原则,所以他要严格地实行“守约”的工夫。在戊辰(1868年)四月的日记里,他曾这么说:“古文当选百篇,抄置案头,以为揣摩。因自为记之曰:‘为政十四门,为学十五书,抄文一百首,抄诗十八家。’”假如青年学者懂得“守约”的重要性,那么他绝对不至走入泛滥无归,劳而无功的田地了。

写了七八千字,读者也许要问,曾文正公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怎样?他的代表作可否举出一二?我可以不假思索地答道:曾文正公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在韩潮苏海之间。他那篇《原才》,相当于韩文公的《原道》、《原毁》;他那篇《圣哲画像记》,相当于苏东坡的《潮州韩文公庙碑》。他生平最重视“训话精确,声调铿锵”的大块文章,而《圣哲画像记》,就是这一派堂皇富丽的文章,读完之后,可以发思古的幽情,可以鼓励人向圣贤看齐。文章道德,有关世道人心,曾文正公真是个有心人。

1963年2月11日

二 试论梁任公

当1922年秋天,我进了霞浦汉英中学之后,因为事前我读过四年私塾,旧学稍微有一点点根底,所以中文课程并不难应付。那时,我倾全力来研究英文,课余之暇,就到阅览室去乱翻,其中一部线装书最引我注意的,就是《饮冰室文集》。

在中学时期,我的习作博得黄天爵老师的赏识,时常贴堂。黄老师是举人出身,教古文的时候,高声朗诵,摇头摆脑,那种忘怀得失的态度,给我的印象极深。在他的鼓励下,作文日有进境,不过自己的知识太谫陋,文笔不够畅达。自我阅读《饮冰室文集》后,只看他博古通今,引譬取喻,议论层出不穷,心里非常高兴。须知学古文的益处,就是章法和句法不成问题,但是,看书太少,资料有限,往往流于言之无物。在那种情形下,梁任公的骏马驰骋的笔调,上下纵横的议论,最能够启迪初学,难怪我看得不忍释手。

梁启超(1873—1929),广东新会人,字卓如,号任公。在他所著的《三十自述》(见《饮冰室全集》第三十六册)里,他叙述自己四五岁的时候,已经在祖父的教导下,读完《四书》、《诗经》。六岁后,又跟父亲读书,读《中国略史》,同时,把《五经》读完。八岁开始学作文,九岁已经能够写出洋洋千言的文章。他喜欢唐诗多过八股文,可惜家里穷,没有什么书可读。他找到一部《史记》,一部《纲鉴易知录》,在祖父的指导下,看得烂熟。当他到了30岁写自传的时候,《史记》的文章,他还能记诵十之八九。此外,他的父亲的朋友,看见他这么聪明,这么好学,特地送他一部《汉书》,一部《古文辞类纂》,他高兴得要命,一气把它们读完。

上述的几部书,尤其那部《史记》,是他一生驰骋文坛最大的资本。到了18岁那年,他和陈通甫两人,拜康南海为师。南海教他们以陆王心学,而并及史学、西学的梗概。他听完之后,每天努力做笔记。据他自己说:“自己学问之得力,皆在此年。”

22岁那年,正值甲午战争,康南海联公车三千人,上书请变法,梁任公也参加这种运动。他在京师强学会做了几个月书记,有机会遍读当时所出的译书,于是决心从事著作。

26岁那年,发生戊戌政变,六君子为国捐躯,南海以英人仗义出险,任公乘日本大岛兵舰而东。此后三十年间,梁任公无日不与笔墨打交道,而活动的地方,主要的是报坛和政坛,直到临终前几年,才息影于学坛,在清华园讲学。

统观梁任公的一生,他对于中国文化的贡献,第一,报纸的评论;第二,传记;第三,史学;第四,方法论和目录学。现在分述各点如下:

一、评论

近代各国的大革命家、大文学家,差不多没有一个不和报纸发生关系。在设备简陋的时代,一般喜欢谈论政治和文学的人,很容易结合少数同志,创办报纸或杂志来发表自己的主张。在报纸变成大规模的企业的时候,革命家和文学家虽然没有能力创办报纸杂志,但他们一定要通过种种办法,和报纸杂志发生关系,以便自己的新主张、新见解得到发表的机会,因而引起读者的共鸣。

的确,有话无处说,是人生最苦的事情。为着争取言论自由,革命先烈、文化先锋,不知道已经断送多少头颅。

关于办报的热诚,文字的素养,任公在他所著的《清代学术概论》里,曾叙述得清清楚楚:

自是启超复专以宣传为业,为《新民丛报》、《新小说》等杂志,畅言旨义,国人竞喜读之,清廷虽严禁,不能遏。每一册出,内地翻刻辄十数;二十年来学子之思想,颇蒙其影响。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认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万有文库》版)

这种“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的文字,无疑地是新时代的青年所最喜欢的读物,何况他的文字“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使读者会增加感染的力量。

在新闻记者的岗位上,任公是个多方面的人物。他会写社论以及各种副刊的文字。虽然他的特长不在于诗、词、小说、戏剧,但是,那一类的作品,他还可以拿得出去,跟世人见见面。至于他的社论,俨然是个第一流的政论家的文字,在社会上能够起带头作用。

一间独立的报馆,它的社论必须有严正的立场,只因立场坚定,所以它对任何事物都有一贯的看法,断不至随波逐流,中心毫无所主。

任公在他的时代里,号称“维新人物”,但是,事实上,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社会改良家,而非革命家。他的主张也许很进步,但他所采取的步骤是纯粹改良的、渐进的,不是革命的、急进的。换句话说,他所受的正统的中国文化甚深,他只希望自己成为正人君子,凡事以身作则,但他绝对不能,而又不愿以大刀阔斧的手段,强制人家也走他那条路。

任公是个博极群书的学人。他自幼打好旧学的基础,以后又继续不断地接受新知识。虽然他的西文的知识有限,但是,通过日文和中文的译本,他对西洋文化的源流和演变,颇知梗概。加以好学成性,平生手不释卷,笔不停挥,所以他无论谈什么问题,都能够很迅速地抓住核心,一经领略,他又能够运用巧妙的文辞,表达他的意见,使读者一看就明了。

古人说:“修辞立乎诚。”任公是个富于热诚的人物。自他立志以文章报国之后,他所作的文字,完全按照他的热诚做出发点。只因他的文字充满着热诚,所以它的影响力也比较深远。他知道自己的保守性和进取性时常交战于胸中,随感情而发,而且他的主张往往前后矛盾。他甚至主张:“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但是,他的一片热诚,永远使他的文字富有魔力。

任公是个热爱祖国的好汉。他深究历代治乱得失,他参考各国兴衰富强,知道此中奥妙,完全在于人民的自治的精神。为着这问题,他曾有系统地写了几十篇大文章,介绍“新民”的条件,篇首冠以叙论。他说:

同是日月,同是山川,同是方趾,同是圆颅,而若者以兴,若者以亡,若者以弱,若者以强,则何以故?或曰:“是在地利。”然今之阿美利加,犹古之阿美利加,而盎格里索逊民族何以享其荣?古之罗马,犹今之罗马,而拉丁民族何以坠其誉?或曰:“是在英雄。”然非无亚历山大,而何以马基顿今已成灰尘?非无成吉思汗,而何以蒙古几不保残喘?呜呼,噫嘻!吾知其由。国也者积民而成。国之有民,犹身之有四肢、五脏、筋脉、血输也。未有四肢已断,五脏已察,筋脉已伤,血输已涸,而身犹能存者;则亦未有其民愚陋怯弱,涣散混浊,而国犹能立者。故欲其身之长生久视,则摄生之术,不可不明;欲其国之安富尊荣,则新民之道,不可不讲。

那时,中国翻译界的大豪杰严几道先生《天演论》风行一时。天演的原理,不外“物竞天择,优胜劣败”八个大字。这个理论在当时中国的新青年的心目中,宛若一颗庞大的炸弹的爆发,每个人都是如梦初觉,如醉方醒,非发愤图强,无以自存;非培养新民,国家将蹈灭亡的覆辙。因此,任公的《新民论》,恍惚大海潮音,黑夜明灯,起了带头的作用。

我常说,报纸的新闻,是和时间竞赛,同时,报纸的评论,又要跟着新闻赛跑,断不可无的放矢。因为时间性太重,所以今天视为非常重要的新闻,过了一会儿,已经成为明日黄花,引不起读者再看的兴趣了。但是,有些通论,正如顾炎武所说,“立言不为一时。”过了几十年、几百年,还有一读再读的价值。

任公的《新民论》里的几篇重要文章,如《论进取冒险》、《论自治》、《论毅力》等篇,现在看来,还是很新鲜。事实上,这些论据,可以追溯到几千年的圣经贤传,所不同的是,古人仅用片言只字来指点这些概念,而任公却引经据典,尽情发挥他的理论罢了。

现在先把《论进取冒险》一文来分析。这篇文章约四千五百字。第一段是个引子,第二段说明欧洲民族之所以强盛,主要的是靠进取冒险的精神,同时,引用哥伦布、马丁·路德、麦哲伦、立温斯敦、瑞典王亚多法士、俄皇大彼得、克林威尔、华盛顿、拿破仑、荷兰维廉额们、林肯、马志尼等十二人的成功的故事做例子。一步紧接一步,使读者的眼界大开,在短短的几分钟内,知道欧美历史上曾发生这么大事情,曾产生这么多大人物。

接着,他来个顿挫,把冒险的性质,加以正确的定义,说这事情等于孟子所主张的“浩然之气”。这样一来,那些熟读旧书的学者,一看就明白进取冒险是怎么一回事。

接着,他又展开一个新局面,指出进取冒险的四大条件:一曰,生于希望;二曰,生于热诚;三曰,生于智慧;四曰,生于胆力。在这些纲目里,他一面举出亚历山大、越王勾践、摩西、李广、朱寿昌、豫让、诸葛亮、克伦威尔、林肯、新教徒、革命家、哥伦布、格兰斯顿、拿破仑、威尔逊的例子,一面引用雨果、战国策、佛祖、曾国藩的言论。波澜壮阔,摇曳多姿,而意境又层出不穷,使读者叹为观止。

因为他生怕当时的读者对于外国的史实不大明了,所以结论斥老尊孔,表现他的主张:

试观一部十七史之列传,求所谓如哥伦布、立温斯敦者有诸乎?曰:“无有也。”求所谓如马丁·路德、林肯者有诸乎:曰:“无有也。”求所谓如克林威尔、华盛顿者有诸乎?曰:“无有也。”藉有一二,则将为一世之所戮辱而非笑者也。不曰:“好大喜功”,则曰:“忘身及亲也。”积之数千年,浸之亿万辈,而霸者复阳芟之而阴锄之,务使一国之人,鬼脉阴阴,病质奄奄,女性纤纤,暮色沉沉。呜呼,一国之大,有女德而无男德,有病者而无健者,有暮气而无朝气,甚者乃至有鬼道而无人道。恫哉!恫哉!吾不知国之何以立也。

像这种“笔锋常带情感”的文字,读了之后,当然会使人回肠荡气,不知不觉地接受作者的意见。

现在再把《论毅力》那篇专论来分析。

开头引用曾子的言论做引言,说人之一生,如数十年行舟于逆水中,无一日而可以停息。然后提出古今中外成败的原则,有毅力者成,反是者败。“其事愈大者,其遇挫愈多,其不退也愈难。非至强之人,未有能善于其终者也。”同时,还引用孔子和孟子的名言来支持这原则。

接着,文艺好像“群山万壑赴荆门”一样,先引欧美的大人物,如摩西、哥伦布、巴律西、维尔德、的士黎礼、加里波的、士提反孙、瓦德、孟德斯鸠、亚当·斯密、达尔文、吉本、倭斯达、吉德林之传教于缅甸、拿利林之传教于中国;次述中国历史上的名人,如勾践、田单、汉高、张骞、刘备、玄奘;然后尽情发挥曾文正的言行,最后,引用拿破仑和荀子的言论来结束上述的故事。

写到这儿,峰回路转,作者特地指出:“故真有毅力者,惟怀久远之希望,而不计目前之失败,非不求成,知其成非在旦夕,故不求也。成且不求,而宁复有可败之道乎?”其间还举了孔子、耶稣以及许多无名英雄做证据。

接着,又引用英国和俄国的人民有毅力,所以国势日见强大。另一方面,举出义和团毫无毅力,一遇联军,便作鸟兽散。

最后的结论是:

天下事不知焉者尚有可望,知而不行者则无可望。知而不行,尚有可望;行而不能力不能终者,最无可望。故得聪明而软弱者亿万,不如得朴诚而沉毅者一二。

像这种斩钉截铁的言论,当然会给读者极深刻的印象,至少在反复说明中,告诉读者什么叫做“毅力”。

二、传记

梁任公自幼爱读《史记》和《汉书》,这两部名著最精彩的地方,全在传记。因为训练有素,所以他主持笔政的余暇,还是喜欢撰述传记。

任公是个爱国志士,他所撰述的传记的对象,不是单纯的文学家、宗教家,而是爱国的英雄。例如《意大利建国三杰传》、《匈牙利爱国者噶苏士传》、《近世第一女杰罗兰夫人传》、《张博望班定远合传》、《明季第一重要人物袁崇焕传》。不问内容,光看题目,便知他对于立功异域的英雄,保卫边疆的英雄,给国家争取自由、独立的英雄,莫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其中《意大利建国三杰传》,全文达五万言,条理分明,材料充实,夹叙夹议,亦庄亦谐。玛志尼、加里波的、加富尔三杰有知,应该引任公为同道。虽然近代英国名史家特里维扬也曾著述《加里波的传》,但论煽动的工夫,还须让位给任公。

《意大利建国三杰传》,全书分为二十六节目,篇首冠以《发端》,篇后有个《结论》。

善作传记的人,一定要写主人翁的历史背景及幼年轶事,任公没有例外。且看《三杰以前意大利之形势及三杰之幼年》怎么说:

当此之时,天下者罗马之天下。于戏,何其盛也!何图一旦为北狄所蹂躏,日削月蹙,再轭于回族,三轭于西巴尼亚,四轭于法兰西,五轭于日耳曼。迎新送旧,如老妓之款情郎;朝三暮四,如畜犬之依豢主。支离憔悴,年甚一年。直至19世纪之初期,而山河破碎,益不可纪极。东县于法,西隶于奥,中央夷于班。意大利三字,仅为地理上之名词,而非政治上之名词者,千余年于兹矣。望加西士陷落之火焰,吟法马之悼歌,薤露苍凉,劫灰零落。昔人诗曰:“卷中正有家山在,一片伤心画不成。”嗟乎,哀莫大于无国之民,后世读史者,旁观犹为感慨,而况于身历之者乎?

接着,他分述三杰幼年时代的行为,如马志尼的创办《少年意大利》刊物,及上书撤的尼亚王;加富尔的躬耕;加尔波的南美洲的活动。到了1848年,欧洲的革命形势,风起云涌。意大利人的立宪和平的思想,忽飞向九霄云外,革命运动,好像燎原的野火一样,再也没法子扑灭了。

针对这革命形势,任公曾有几行痛快淋漓的文字。他说:

嚏矣!眼跳矣。灯花矣。鸟鹊噪矣。蛰雷鸣矣。风满楼矣。涛涌堤矣。积维也纳会议以来,三十年之奇怒殊毒,乃孕成欧洲19世纪第一大纪念之岁,实一千八百四十八年。

当马志尼的事业告一结束的时候,加富尔的事业才开始。任公设身处地,说马志尼虽不能及身看到意大利的统一,但是,真正的伟人,老是抱着“成功何必在我”的正确的观念,所以马志尼耕耘,加富尔收获,表面上好像马志尼吃亏;事实上,他根本把个人的成败置之度外。

不久之后,撤的尼亚换了一位新王。新王比较贤明,特任加富尔为宰相。从此,加富尔六辔在手,一面改革内政,一面调整外交,到了意奥战争过后,加富尔和加里波的相继辞职。接着,加富尔重作冯妇,再做宰相,同时,他深得加里波的之支持,使意大利的统一大业,得如期完成。

任公之撰述《意大利建国三杰传》,并不是吃饱了饭,闲得无聊,所以摭拾外国历史上的英雄豪杰的轶事,供读者作茶余酒后的谈话资料。相反的,他作传记,像他写评论一样,是“有所为而发的”,他希望新时代的青年,个个以三杰之一自命。这种崇高的理想虽不容易实现,但是,集几百、几千、几万青年的力量,迟早也会做出一些惊天地而泣鬼神的大事业。三杰的功绩,不消说是一般热爱祖国的青年的好模范。

三、学案

学案是叙述一个学派的学说,并且加以批评。用现代语来说,即某某学术思想的研究。假如把同一范畴的学术思想作系统的叙述,并且加以批评,这就等于某某国家的哲学史、政治思想史、经济思想史、社会思想史等著作。

任公自幼就读过《宋元学案》、《明儒学案》、《汉学师承记》等书,所以他对于学术思想非常注意。虽然他的最大的鹄的在于著述一部体大思精的中国通史,但是他的宝贵的生命,一部分用于政治活动和人事关系,一部分用来撰述寿命极短的评论,直到他死前十年八年之内,才着手著述学术思想史,而且的确写过三部值得一读再读的著作,虽然在通史方面,他只好交白卷。

自任公从中文和日文的译本里,接受西洋的学术思想之后,他恨不得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盘灌输给中国的读者。只因他的“发表欲”极强,读了多少,就想用自己的文字来发表多少,至于自己所知道的是原本的知识,还是贩卖来的知识,他却计较不了许多。

任公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物。在《清代学术概论》里,他把自己的学术地位作个相当客观的评价,他说:

启超务广而荒,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故其所述著,多模糊笼统之谈,甚者纯然错误;及其自发现而自谋改正,则已前后矛盾矣。平心论之,以二十年前思想界之闭塞萎靡,非用此种鲁莽疏阔手段,不能裂山泽以辟新局。就此点论,梁启超可谓新思想界之陈涉。虽然,国人所责望启超者不止此,以其人本身之魄力,及其三十年历史所积之资格,实应为我新思想界图缔造一开国规模,若此人而长此以自终,则在中国文化史上,不能不谓为一大损失也。(见《清代学术概论》)

我们翻阅《饮冰室文集》,知道在“学案”的项目下,他曾写过《近世文明初祖培根笛卡儿之学说》、《天演学初祖达尔文之学说及其略传》、《法理学大家孟德斯鸠之学说》、《民约论巨子卢梭之学说》、《乐利主义泰斗边沁之学说》、《进化论革命者颉德之学说》。在史学的项目下,他又曾写过《生计学说沿革小史》、《格致学说沿革小史》。他如哲学和政治学,他又曾写过《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之学说》、《亚里士多德之政治学说》、《近世第一大哲学家康德之学说》等。

细心分析上述的题目,便知他所牵涉的范围是多么广泛,无论文学院属下的哲学、政治、经济、法律、教育,理学院属下的生物学以及科学史,他都略知一二,而且说得头头是道。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的学问欲极炽,他所爱好的门类也繁杂,“每治一业,则沉溺焉,集中精力,尽抛其他;历若干时日,移于他业,则又抛其前所治者;以集中精力故,故常有所得;以移时而抛故,故入焉而不深。”寥寥数语,把他自己在学术思想上的造诣说得一清二楚。

话又说回来,任公所写的有关于西洋各部门学术的文章,虽然语焉不详,而且不能深入,但是他晚年所写的三部书:(一)《清代学术概论》,(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三)《先秦政治思想史》,都是精心杰构的名作。

《清代学术概论》原来是替军事专家蒋方震的新著《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史》作序。只因他对于中国史上类似的时代——即清代的学术思想——很有研究,所以下笔不能自体,不用两星期工夫,一下子写了五万多字。这部书现已由哈佛大学译为英文,列入《东亚研究丛书第二种》。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是个有系统的著作。任公特辟三章,讨论清代学术变迁与政治的影响,条分缕析,井井有序,而《近三百年学术史附表》,洋洋十大版,将明清之耶稣会教士在中国者及其著述,列为一张详表,使人一目了然。接着,任公按时代的先后,从黄梨洲、顾亭林、阎百诗、王船山、朱舜水、万季野、全谢山、颜习斋、李恕谷等人的学术思想,按照他们的贡献的大小,加以或详或略的叙述。最后,他还特辟四章,讨论清代学者整理旧学的总成绩,内容无所不包。以上二书,可以互为表里,读者可以参阅。

当五四运动后,胡适曾著一部《中国哲学史大纲》,在当时的学术界颇有影响。任公见猎心喜,他也花了一些时间,把他所认识的先秦诸子关于政治的学说,编为一集,题名《先秦政治思想史》。原来先秦诸子,任公读得烂熟,尤其墨子,他下的工夫很深,这是他的资本。不过关于现代的政治学说,他究竟是见闻有限。因此,在学术思想上,他往往作浮光掠景之谈,不易作深入的研究。

四、方法论和目录学

梁任公是个博极群书的人。凡是博学之士,对于方法论和目录学,一定十分注意,不然,他对于浩如渊海的书籍,就没法子下手。古人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方法论和目录学,就是学人必备的利器。

任公一生最得力处,在于一部《史记》。所以研究历史,可以说是命定的任务。他所作的传记和学案,固然和历史有关,他所最擅长的评论,也繁征博引中外历史和掌故,以证明和发挥他的见解。事实上,他对于中国历史的研究,范围非常广泛,无论什么问题,他都有独到的见解。

他曾写过一部《中国历史研究法》。在《自序》里,他很坦白地指出:

中国历史可读耶?《二十四史》、《两通鉴》、《五纪事本末》,乃至其他别史、杂史等,都不下数万卷。幼童习焉,白首而不能殚。在昔犹苦之,况于百学待治之今日,学子精力能有几者。中国历史可不读耶?然则此数万卷者,以之覆瓿,以之当薪,举凡数千年来我祖宗活动之迹,足征于文献者,认为一无价值,而屏诸人类文化产物之圈外。非惟吾侪为人子孙者所不忍,抑亦全人类所不许也。既不可不读,而又不可读,其必有若而人焉,竭其心力以求善读之,然后出其所读者,以供人之读。是故新史之作,可谓我学术界今日最迫切之要求也已。

任公既有意创作新史,更具体一点说,他早就有意撰述中国通史,所以他对于历史的研究法的探讨,当然有所准备。他知道“我国史界浩如渊海之资料,苟无法以整理之耶?则诚如一堆瓦砾,只觉其可厌。苟有法以整理之耶?则如在矿之金,采之不竭”。

这部书成于1922年1月。他本来准备花三四年工夫,创造一新史,或者撰述一部通史,可是到了1929年他逝世的时候,通史却没有写成。

他没有撰述通史,这是学术界的损失,但他这部《中国历史研究法》给后学指导不少门径,尤其《史料之搜集与鉴别》、《史迹之论次》两章,信笔写来,如数家珍,不但引起学者的兴趣,而且给他们节省了不少时间和精力。

除了方法论外,他对于目录学也很有心得。自纪晓岚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及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发表后,一般学者才知道目录学的重要。康南海曾写一本《桂学答问》,给青年学者指示津梁。梁任公到清华园去讲学的时候,一开头就给学生写一本《国学必读及其读法》。这些书在三四十年前的影响很大。因为他以过来人的资格,告诉青年读什么书,书怎样读。假如青年学者肯虚心地接受他的教训,以这些书作向导,然后一步紧接一步地向前迈进,相信他们一定得益不浅。至少,他们能够在最短期内,摸出国学的门径,然后就个性所近,作专题的研究,期之以年,谁都可以成家。

总之,梁任公在中国文坛政海上驰骋了三十年。他的最大的贡献在于启蒙工作,“‘无拣择’的输入外国学说,且力谋中国过去善良思想之复活”。他的毛病,像他自己所指摘,在于“混杂和肤浅”。这是时代的关系,我们应该予以原谅。

至于他的作品,因为范围非常广泛,自难谈到呕尽心血的巨著。现在翻阅《饮冰室文集》或《全集》或其他零星著述,我们可作下列的等级:一、评论;二、传记;三、学案。此外,他平生最爱开书目,喜谈历史研究法;而这些工作都和启蒙事业有关。“但开风气不为师”,启蒙者的苦心,我们当能够体会。

1963年2月28日

三 景仰陶渊明

在回忆的文字里,我一再提到旅食京华的十年,是我一生最愉快的时期。一来我没有担任什么职务,整天埋头于图书馆;图书只会增进知识,不会使人烦恼。二来我有机会结交才高学博的师友,他们只会鼓励我上进,不会拉我倒退。因此,不回想过去则已,一提到过去,总会使我念念不忘人文荟萃、图书丰富的京华。

那十年间是我个人精力最充沛,吸收力最强烈的时期。除了经济学、经济史、社会主义的名著外,中文新旧书籍,我也稍微涉猎了一些。其中使我得益最多的,就是陶渊明的著作。

陶潜(365—427),字渊明,晋朝人,原籍江西省得阳江柴桑口,即现在的德化县。他是陶侃的曾孙,孟嘉的外孙。更具体一点说,他的外祖孟嘉就是陶侃的女婿,他的外祖母是陶侃的女儿。他起初做州祭酒,后来做彭泽县县长。在官八十多天,到了年底,郡守派遣督到县政府来视察。照规矩,小官应该恭恭敬敬地束带去欢迎他。但是渊明说:“我岂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于是他马上解印绶去职。他死后,一般人都称呼他做靖节先生,著有《陶渊明集》。

从陶侃到陶渊明,都是出身寒微。他们的周遭的环境,是溪族杂处的区域,而捕鱼算是他们家里传统的职业。陶侃是个军人,在州里没有什么事情,早晨他运了一百个甓于斋外,到了晚上,又运回斋内。人家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答道:“我现在正致力中原,假如过分优逸,恐怕没法子担任大事业。”陶侃这种勤敏的精神,给渊明以一种极好的榜样。

他的外祖父孟嘉有当时所谓名士风流,也有后人所称的魏晋风度。虽然孟嘉本人并不想夺取政权,但他所依附的一位军人——桓温——却是不忠于晋朝,而且准备篡夺晋朝的统治地位。他外表上很高贵,在处世上又很镇静。用《陶渊明传论》的作者张芝先生的话来说:“陶侃所影响陶渊明的,是一种出身寒微的人所有的质朴有力的勤奋;孟嘉所影响陶渊明的,是一种士族阶级所有的高贵与镇静相结合的态度。”陶渊明在曾祖和外祖父的双重影响下,性格上多少有他们两人的影子。

一个人所受的遗传固然重要,周遭的环境也有密切的关系。且看梁任公在他所著的《陶渊明》里,对于他的乡土有怎样的描写:

北襟江,东南吸鄱阳湖,有“以云为衣”、“万古青濛濛”的五老峰;有“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的香炉瀑布。到处溪声,像卖弄他的“广长舌”,无日无夜,几千年在那里说法。丹的黄的紫的绿的……杂花四时不断,像各各抖擞精神,替山容打扮。清脆美丽的小鸟儿,这里一群,那里一队,成天价合奏音乐,却看不见他们的歌舞剧场在何处。呵呵,这便是——一千年来诗人讴歌的天国——庐山了。山麓的西南角——离归宗寺约摸二十多里,……三里五里一个小村庄。那庄家人老的少的村的俏的,早出晚归做他的工作,像十分感觉人生的甜美。中间有一道温泉,泉边的草,像是有人天天梳剪它,葱倩整齐得可爱;那便是栗里——便是南村了。再过十来里,便是柴桑口,是那“雄姿英发”的周郎谈笑破曹的策源地,也即绝代诗人陶渊明先生生长、钓游、永藏的地方了。

在思想上,中国正牌的读书人,多数脱离不了孔孟老庄的影响。在产业落后的中国,做官是读书人唯一的出路。所谓得意或不得意,就是指官运亨通或不亨通。当一个读书人在仕途方面比较顺利的时候,他一方面可以解决个人及一般亲戚朋友的生活问题,一方面又可以发挥个人的政治怀抱。“上致君,下泽民”。这不消说是封建制度下,每个读书人最高的理想。到了官场失意的时候,或者被同僚弹劾,致被谪居的时候,他又不能不改变人生观。外表上假装糊涂,任性纵酒,接近自然,甚至高唱“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具备儒家和道家的两重人格。所以得意也罢,失意也罢,一个比较有素养的读书人总能够活得下去。得意的时候,给国家多做一番事业;失意的时候,让个人多发表一些诗文。所谓“人穷而诗益工”,这倒是经验谈。因为当官运亨通的时候,整天忙着送往迎来,接见宾客,参加会议,批阅公牍,日夜赴宴。在那种瞎忙的生活下,文艺的女神早已被吓得屁滚尿流,哪里还会找到一些灵感,让她自由发挥呢?

渊明就具备儒家和道家两重人格。因为他家里很穷,穷到米缸里没有一把米,使一家大小的生活问题很难解决。他的亲戚同情他的境遇,所以介绍一个小官给他做。他想到彭泽县距离家里不过百里,薪俸所得,除了打发日常生活费外,还可以酿些酒来喝,可是做不了多大工夫,他又想回到家里去吃老米。他的理由很简单,“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已交病”。他本来想留恋一年,把生活费多准备了一些,然后漏夜辞职回家。不料那时他那位嫁给程家的妹子在武昌去世,为着奔丧,他只好自动免职。因为他的去职是出于自愿,所以心里一点也不难过,而且能够从容不迫地写了一篇千古不朽的《归去来辞》。

渊明一生仅做过小官,而且时间是那么短促,所以功业方面根本谈不上。但是,他是个伟大的诗人。他的诗远绍风、骚,下启李、杜、苏、黄,凡是和他诗篇有所接触的人,没有一个不受他的净化。

刘大杰先生在《中国文学发展史》里说“他洗净了潘陆诸人的骈词丽句的恶习而反于自然平淡;又弃去了阮籍郭璞们那种满纸仙人高士的歌颂眷恋,而入于山水田园寄托;同时又脱去了嵇康孙绰们那种满篇谈玄说理的歌诀偈语,而叙述日常的琐事人事。在两晋的诗人里,只有左思的作风和他稍稍有些相像。”这一段话多少能够给渊明的诗作个概括的介绍。现在让我们仔细分析他的诗的内容。

人类是环境的产物,生在魏晋时代的文人,多数都和酒结不解缘,渊明当然不会例外。在他的薄薄的一部诗集里,他的主要题材就是酒。其余如菊花、琴书、自然、惜阴、耕耘等题材,都算是附带的、陪衬的,至多仅用来烘托他喝酒的雅兴罢了。

谈到酒,他的《饮酒二十首》,不消说是一套完整的诗篇。这是绝妙的五言诗,每首的句子长短不拘,其中最短的八句一首;最长的二十句一首;十句的最多,一共十首;十二句次之,得四首;其余十四句和十六句的各一首。因为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自由发挥,毫无拘束,所以他的诗篇极尽自然闲适的能事。且看他的短序怎么说: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从这篇序文里,我们可以知道,他因为长夜无聊,自己一个人在喝闷酒,到了醉后,便凭一时的兴趣,随便题了几句诗。他写诗的动机完全是自发的、抒情的,并不想跟时人争一日的短长。只因是自发的、抒情的,所以他的诗是冲淡闲适,毫无火气,而《饮酒》第五首,可以算是他的代表作。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诗人最怕庸俗,而他却十分典雅;诗人最怕琐屑,而他却非常超脱;诗人最怕狭窄,而他却绝对旷达。具备典雅、超脱、旷达的意境,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何况他的自然流露的文字,刚好和他的意境相称?

关于咏酒的名句,他的诗集里俯拾即是,如:“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漉我新熟酒,只难招近属。”“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或有数斗酒,闲饮自欢然。”“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拨置且莫念,一觞聊可挥。”“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我唱尔言得,酒中适何多。”“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滋味。”“子云性嗜酒,家贫无由得。时赖好事人,载醪祛所惑。觞来为之尽,是咨无不塞。”“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倾壶绝余沥,窥灶不见烟。”“在世无所须,惟酒与长年。”“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在昔无酒饮,今旦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从上述一段的诗句里,我们可以理出一些头绪。他所喝的酒,有的是自己用春秫酿成的,有的是故老或故人特地拿酒来送他喝的。他有时袋里有闲钱,杀鸡漉酒,请了邻居来喝,酒到杯干,边喝边谈,痛快无比。有时是单独一个人喝酒,只好“挥杯劝孤影”。因为赋性爱杯中物,所以他“咏贫士”的时候,对于厨房没有起火,酒壶里没有余沥的事情非常关心。因为酒和他的关系特别深,所以他才叹了一口长气说:“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他平生只懂得喝酒,从来不想禁酒。理由很简单,禁了酒后,全身不舒服,“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禁酒对自己也有益处,直到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大觉大悟,知道禁了酒后,多少有很大的方便,所谓“清颜止宿容,奚止万千祀”,就是这意思。

除了酒外,渊明最爱自然。诗人之所以酷爱自然,因为自然只会增加他的快乐,不会使他烦恼。代表这种情调的,是他的名著《归田园居五首》,现在仅录第一首,以概其余。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这首诗以及其他四首充分反映田园的乐趣。在农村里,土地不值钱,人工不值钱,一个中等的家庭,不难购置十余亩土地,盖八九间茅屋。那种屋子虽然简陋,但是比起挤在城里鸽子笼的生活,左边收音机,右边电视,路头唱戏,街尾叫卖的嘈杂的情形,住在田园的人,恍惚是神仙。

我常觉得,住在城里的人,多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点余闲都没有。须知文明生于闲暇,整天见闻所及,需要充分的闲暇来消化。不然,整天像填鸭那样,把食物硬塞到喉咙里,结果,非使它变成畸形发展不可。

从表面上看来,渊明欢喜喝酒,接近自然,大概属于懒惰虫之列。事实上,刚好相反,他是个非常积极的人,因为积极的人最重视时间。你瞧,孔子在河边看流水滔滔的样子,马上叹息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同样的,渊明游斜川的时候,不但在小序里说:“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而且在诗句里表现:“开岁倏五十,吾生行归休。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

他是佩服他的曾祖陶侃的。陶侃有句名言:“大禹圣人,尚惜寸阴;吾辈常人,当惜分阴。”因此,在《杂诗十二首》里曾提到“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又说:“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诗人的怀抱是悠久的,而非暂时的。暂时的得失,他可以不放在心里;但是悠久的境界,他却一点也不轻易放过。可惜人生既如朝露,又如白驹过隙,当一个人的功业还没有成就之前,他恐怕已经两鬓斑白了。因此,在《饮酒二十首》里,他自然而然提到“宇宙何悠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从过,鬓边早已白。”寥寥数语,把美人迟暮的心情全盘托出来。

然而诗人是不会寂寞的,更不会闲得无聊的。他既懂得“乐琴书以消忧”,又喜欢从事种植,光是这些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已经够他忙碌了。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所以他才说:“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又说:“息交逝开卧,坐起弄书琴。”他平生好读书,不求甚解,这儿“不求甚解”一句,时常被人误会。其实,他的意思不过说读书的时候,不要牵强附会,硬把自己的意思,当做古人的意思,并不是教人像囫囵吞枣一样,只问阅览,不问吸收和同化。

他是个读书有心得的学者。《读山海经十三首》是个好证明。现在仅录第一首作例子。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既耕亦已种,时还我读书。”这正是标准的耕读世家的生活。在《拟古九首》里,他描写自己的耕读工作告一段落,就到朋友家里去听琴。“……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从春夏之交,一直可以住到冬天,这个朋友已经不平常。何况在朋友家里,时常可以听到琴韵书声,一饱耳福呢!

就我个人而论,当我第一次读陶诗的时候,我的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拟挽歌辞三首》。现在先照录如下,然后加以解释。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在昔无酒饮,今旦堪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淆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崔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当时我约二十二三岁,正在青年苦闷的时期,革命、恋爱、读书、职业等问题,把我烦得要死。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渊明这三首诗,把我从苦闷的深渊拯拔出来。它们教我把生死、荣辱、贵贱、夭寿等切身问题解释清清楚楚。从陶诗上溯老子庄子,下迨白居易、苏东坡,这条康庄大道,只会增加个人的乐趣,不会使人烦恼。东坡读庄子有得,这才能够写出那篇《超然台记》。渊明读庄子有得,这才能够写出《拟挽歌》以及《归田园》、《饮酒》等千古不朽的诗篇。这儿可见诗文的灵魂全在意境。假如意境卑下而又庸俗,虽文法正确,辞藻优美,这至多等于巴黎蜡人馆的美人,虚有其表,了无生气。

西洋有句俗语:“像死亡那么确定。”这句话刚好是渊明的“有生必有死”的注解。死亡既然是事有必至,所以服药求神仙,未免多此一举。事实上,一个人死后,“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所以一般读书人所最关心的荣辱、毁誉、贵贱等问题,便可以一笔勾销。

我的老家是祭祀祖宗的。每年春秋两次祭祀,无论祠堂或老家都有一番热闹,尤其七月十五中元节的祭祀,祠堂照例要准备三牲——牛、羊、猪——烧香烛和纸钱,祭台上摆满饭菜和酒肉。我少年的时候,每年去祭祖,对于人生的苦痛,根本不知道。等到我读到渊明的名句:“淆案盈我前,亲旧哭我旁。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这才体会到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尤其重要的是,当一个人死后,被埋葬在荒草茫茫、白杨萧萧的远郊,他的亲戚朋友也许会哭得死去活来,可是另外有一般人,即普通所谓的敌人,还会引吭高歌,说他“活该!”

这就是人生,而人生的真谛,敏感的诗人不消说比普通人更能领略。

除了一百多首意境高超、韵味深长、文笔轻灵的诗篇外,渊明仅写了几篇散文,其中如《桃花源记》、《归去来辞》、《五柳先生传》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名文。至于他的《闲情赋》,那纯粹是抒情的文字,虽然昭明太子讥笑他为“白璧微瑕”,但是从现代文学的眼光看来,这种文字是最优美的抒情诗。

现在再谈陶渊明的影响。唐宋的诗人,大多数都爱好陶诗,尤其韦苏州、柳子厚、苏东坡、黄山谷。苏东坡佩服陶诗达到这地步,先后和陶诗一百零九篇,用力之深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比得上。用东坡自己的话来说:

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然吾之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黾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渊明此语,盖实录也。

朱文公从理学的立场来观察,他对于渊明的人品,备致景仰之忱。他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参阅《渊明诗话》)

他如杜甫有过“焉得思如陶谢手”的愿望;白居易有过“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的赞叹;陆游也说“我诗慕渊明,恨不造其微”;直到晚清的诗人黄遵宪还取陶诗“结庐在人境”的诗意,以《人境庐诗草》命名自己的诗集。这些例子都是陶诗艺术影响最好的说明。(参阅北京大学中文系集体编著的《中国文学史》)

总之,陶渊明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他的不可磨灭的地位。他远绍国风、离骚,下启李、杜、苏、黄。他的薄薄的一本诗集和几篇散文,实在远胜后代汗牛充栋的作品。

1963年3月10日志于云海楼

附记:最近整理旧作《回首四十年》,觉得自己应该另加三章,把我在私塾时代、中学时代、大学时代所最钦佩的几个作家及其作品,作个简单扼要的叙述。

自立志读书以来,我虽然手不释卷,然而影响我最深的,还是发育时期所服膺的几个作家。梁任公的渊博、曾涤生的雄厚、陶渊明的旷达,在在给我以极深刻的印象。

因为平时优游涵泳于这三大名家的著作,所以写作时,各种资料竞赴笔端,只觉纸短言长,不觉怎样费力。

但是,这三位大作家,高明的读者早就有彻底的认识。因此,我的叙述和论断如有肤浅谬误的地方,幸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1963年3月10日士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