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1月10日,我到了新加坡。

当时的计划,是准备在马来亚逛逛三四个月,然后取道越南,把家眷接回北京,重整旧业。不料国际形势陡变,同时,中国的币值非常不稳,物价波动得很厉害。自己知道家里没有什么闲钱,回到国内,生活颇成问题,于是听朋友的劝告,就在新加坡住下去;谁料一住就是17年。有时把眼睛一闭,回头一想,17年前的事情,还不是像昨天一样了?

初到新加坡,许多事情都看不惯,经过17年的磨炼,感觉似乎很迟钝,尤其终年都是夏的气候,使我这个记忆力极强的人,对于时间的追忆,有时也弄得模糊不清。

多年来,我最感觉苦闷的,就是学业不长进。虽然自己没有一天不看书,但此时此地书籍的限制,精力时间的浪费,无一不是和专门的研究工作做对头。这样下去,我恐怕也要成为道地的南洋伯了。

南洋伯虽可怜,但也有值得自豪的地方。他们在学问上让你三分,不过他们的富可敌国的财产,大可使王公大臣、名流学者肃然起敬,不知道向他们怎样低头怎样称呼才算合适:慈善家呢?教育家呢?政治家呢?社会事业家呢?

坏就坏在我们这般读书人,拿不得重,举不得轻;算盘不会打,买卖不懂得做。具备南洋伯的外表,毫无南洋伯的实力。“驼子栽筋斗,两头不着实”。世间最苦痛的事情,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

学问做不成,发财又无望,无聊的时候,连控诉也找不到对象。人家来淘金,我们来挖泥;人家来享清福,我们来受闲气。这种遭遇,一般流落南洋的文人大概都已尝遍。

夜阑人静,虫声四起,这仿佛助人的叹息。为消除失眠的痛苦,有时也拿起笔来,学写文章。这部《南行集》,大部分就在这种心情下写出来的。

本书共收散文二十四篇,归纳为三卷和一附录:上卷是追念笔者的师友及品评历史上的风流人物;中卷是回忆旧游的胜地及描写新加坡的景物;下卷是站在文化小兵的岗位,发挥我个人对中国文化的认识。附录一篇,是把中国新文学作个比较有系统的介绍。秀才人情,未免太过寒碜;书生能力,不用说非常渺小。在这时代的巨轮片刻不停地往前推进的当儿,我愿意擦干眼泪,多流一点血汗,为读者驰驱。

1955年1月10日连士升志于新加坡

1963年5月24日重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