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中国的学者中,我个人最钦佩的可以说是顾颉刚先生。
顾先生是江苏苏州人,家学渊源,自小就打好很切实的国学基础。在中学时代,他和叶圣陶先生(绍钧)是同学,两个人都以优异的成绩冠于侪辈。中学毕业后,他就跑到北京大学,进的是哲学系,并非史学系。他曾上胡适先生的中国哲学史的功课。起初他以为胡先生像普通有名无实的留学生一样,很瞧不起他。后来他拜读胡先生的几篇论文,尤其《红楼梦考证》、《井田辨》那一类的文章,深知胡先生是个懂得运用西洋的科学方法来治国学的学者。他得到这种暗示后,便加倍用功。他花了两年工夫去研究《诗经》。因为用怀疑的眼光看古书,所以各种问题层出不穷。简单说一句,受过科学方法洗礼后的顾先生,几乎觉得没有一本古书没有问题,没有一本古书不是研究的对象,更没有一本古书不是可以取材的资料。
当五四运动的时代,北大的师生真是天之骄子,稍微写过三五篇文章的人,都荣膺学者专家的尊号。那时顾先生虽然也给《新潮》写过文章,但他的兴趣别有所在,所以他仅用顾诚吾的笔名来发表作品。大学毕业后,他曾在国学研究所做助理员,同时,也发表与古史有关的作品。他的眼光的深刻,假设的大胆,引证的详博,一下子引起学术界的重视。这部书就是1926年出版的划时代的《古史辨》。从此以后,中国的学者专家对于古史的态度,才从“信古”变成“疑古”。这在学术思想上,不能不说是个大转变。
离开北大后,《古史辨》还没有编订成书前,顾先生曾任商务印书馆的编辑。公余之暇,他仍努力写作。他编成一部《中国史》,校订过胡适先生编的《词选》以及其他著作。到了1926年,他和鲁迅先生被厦门大学聘为教授,第二年又应广州中山大学之聘,担任讲席。在这期间,他和鲁迅先生闹过意见,打过笔墨官司,后来两人都离开广州;鲁迅先生到上海,顾先生径往燕京大学,担任研究教授。
像上海是中国文艺的大本营一样,北京是中国学术的摇篮。顾先生到了燕京大学,人地相宜,如鱼得水。在短短的一年内,他写了不少东西。不料用功过猛,得了失眠的毛病。蒙燕大当局的允许,组织一个旅行团,到河北、河南、陕西、山东四省去旅行。那次旅行的目标,一方面为燕大图书馆及小型的博物馆搜购文物,一方面因为连年天灾人祸,历史文化的遗存必受摧残,所以趁这个机会去调查实际状况。他们于1931年春假中出发,历时两个月才回校,跋涉既甚,宿疾不用服药而痊愈。那时,各方慕名求见先生的客人日多,他在成府蒋家胡同三号的大厦只用来藏书,自己一个人却跑到海淀侯芸圻先生处去写作,晨出午归,费了二十多天,写成一部洋洋七万言的《辛未访古日记》,这是他第一次考古旅行的大收获。
那年秋天,九一八事变发生。先生为爱国热诚所激励,跟燕大的同事及同学们组织“爱国十人团”,旋又觉得国家的衰弱,主要的是由于民众教育不普及,于是组织三户书店,编辑各种通俗读物,借以唤醒民众的爱国的情绪,灌输现代科学的知识。所谓“三户”,是根据“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个典故。后来因华北的局势越来越坏,傀儡政权正在酝酿中,于是把三户书店改为通俗读物编刊社,编印鼓儿词及各种故事,流行于华北各地,影响极大。
1935年春,先生发起禹贡学会,刊行《禹贡》半月刊,起初只印16开版,后来社务逐渐发达,会员越来越多,如遇专门问题的专号,篇幅总是超过100页以上。这些有价值的专门论文,都是许多家道清寒的学者穷年累月研究所得的成绩。他们把心血的结晶,找个发表的机会,借以引起学术界的注意,便心满意足。至于稿费呢,不瞒诸位说,连一个铜板也没有,从此可见北京的学术空气的浓厚,真正研究学问的人,多是“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但是个人的利害可置之度外,国家的前途却不能不加倍关心。1935年间,先生就开始组织大众知识社,发行刊物,由先生任总编辑,由吴世昌兄、杨刚女士、先室郑侃嬨女士及我分任各部门的编辑。不料这个以民众为对象的刊物,因为锋芒太露,遭南京政府的干涉,很艰苦地办了六期,便告一结束。这时,先生心灰意懒,知道干实际的社会运动,阻力实在太大,于是又倾全力去发掘故纸堆。
燕大另一个名教授,名叫洪煨莲。洪先生是福州人,留美出身,他研究的虽然是国际问题,但他对于西洋人的治学方法很有心得。他认为西洋的科学的进步,主要的是得力于工具书。中国人因为工具书缺乏,什么东西都要靠博闻强识,结果,不但记忆不清楚,而且浪费许多宝贵的时间。从前中国的读书人所研究的范围很窄狭,所以几部基本的书籍,他们可以读得烂熟,现在我们需要博引繁征,而博引繁征绝对不能单靠记忆。他发明一种检字的方法,然后把中国的重要的旧书拿来做引得(index,即索引)。这部门工作得到哈佛燕京学社的支持,工作十分顺利,在短短的几年间,便编印了几十种引得,中外学人都觉得十分便利。顾先生对于经学研究有素,所以他从事编纂《书经引得》。本来《书经》这本书,是历来聚讼纷纭的书,经过先生的整理后,凡是研究中国古史、古文法、文字学的人,将有事半功倍的乐趣。
先生治史,对于《史记》所下的工夫尤深。经过多年整理后,我们不但有一部校订无讹的《史记》可读,而且段落分明,标点正确,引得完备,这对于史学家是个大帮忙。因为素养很深,所以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写了一部《汉代学术史略》,深入浅出,如数家珍,的是不可多得的作品。
七七事变的时候,先生已离开北京。他所藏的汗牛充栋的书籍,由他的从叔起潜先生(廷龙)代为安顿,有的藏于燕大校园,有的藏于城里禹贡学会,而以稿件比较整齐的藏于天津中国银行仓库。到了太平洋战争爆发起来,日人蹂躏英美租界,藏在燕大的书籍被日人捆载而去,寄天津的付之拍卖。幸亏章元群先生知道这事情,代为收购,改藏于浙江兴业银行,到战后才原璧归赵。中国社会的尊重读书人及爱惜书籍稿本,从此可见一斑。
当全面抗战的期间,先生寄居大后方,生活虽日益困难,但好学之心一天也没有松弛下去。他编辑《文史杂志》,风行一时,为乱世研治学术的一个好气象。战后,他重返江南,为着提高学术,普及教育,宣扬文化这几个大任务,整天仆仆于京、沪、苏之间。自新政府成立,迄今不通音问,先生大概安居于文化中心的北京罢。
现在我要说一说和先生的关系。
我初到北京时,曾看过《古史辨》,那篇《自序》很详尽地叙述他的出身,治学的经过及今后的志愿,这给我很深刻的印象。后来周作人先生编辑《中国散文选集》时,把这篇洋洋几万言的《自序》收进去,美国国会图书馆东方部主任汉摩尔先生曾把它译成英文,以广流传。
1929年秋,先生初到燕京任教时,我已经在三年级,因为时间关系,並没有选到他的功课。这一点我并不懊悔,因为先生的长处在于发现问题及指点门径,公开演讲,并不是他的特长,因为他说话相当吃力,欲急反慢。因此,许多慕名听讲的学生,上不了几堂功课,便不能再忍耐听下去。
到了我快要毕业燕大的前夕,窗友齐思和兄(致中)约我到先生的府上去拜访。在会谈的一个钟头中,蒙他一一指点治学的门径,发聋振瞆,好像初进他的大门时,我是一个人;出了他的大门后,自己完全换了一个人。简单说一句,他所给我的影响,就是信心和努力。
一般说来,上海的文人的通病在于轻率,北京的文人的通病在于矜持。轻率的流弊是粗制滥造;矜持的流弊是呆板拘滞。先生生于江南,长于冀北,南人北相,兼备两地的优点,而避免它们的缺点。先生智圆行方,胆大细心;自经先生的指示后,我才敢执笔学写文章。
1934年至1937年间,我和先生的过从颇密。我读过他求学时代的日记稿本,我看过他的读书笔记,我更有机会时常跟他通讯和谈天。他告诉我说,他之所以怀疑古史,为的是在大学时代,他是个戏迷,每天从沙滩步行到前门外去看戏,经过两年看戏的经验,他发现许多戏文的故事是几经更改,才成为目前的定本。根据这观点,他认为中国许多历史的传说,都是累积而成。观点既然把握得坚定,回头再看古书,觉得兴趣盎然,到处都有可取的材料。
先生虽以古史名家,但他对于中国古代经书的看法,跟普通的冬烘先生完全两样。先生曾说:假如有人拿了许多经书堆在我们的面前,问有什么用处,那么我们可以干脆答道:没有用。因为《诗经》里的诗已不能唱了;《易经》里的占卜我们是不信的;《礼经》和《礼记》中许多琐碎的礼节,看着也头痛;《春秋》中的褒贬予夺,完全表现阶级思想,绝不是现代的伦理;《尚书》里的说话,动不动叫着上帝和祖先,我们的理智也提不起这种信仰了。这种东西,实在只有一种无用的用处,就是它的史料价值。把这比较有系统的书本材料来联串无系统的地下实物,互相印证,于是我们可以希望写出一部比较真实的上古史。
老实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我们应该疑其所当疑,信其所当信。各种重要史料,经过考订、明辨、证实、排比之后,历史的真相多少可以明白。
先生行将达到花甲的年龄。战后我在南京见他的时候,他的两鬓已经呈灰白的样子,但他精神奕奕,整天没有倦容。他不抽烟、不喝酒。他的最大的享受,就是孜孜不倦地研究学问,及继续不断地诱掖青年。像先生这种以学问为生命,以青年为救星的大学者,应该长享“仁者寿”的境域呢。
1951年8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