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绝对不是偶然的,我看了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后,更坚决地这么相信。
遗传和环境,天才和努力,专精和博学,承先和启后,这几个条件,好像条条通罗马的大路一样,是造成梅兰芳在艺术界的崇高地位的要素。
梅兰芳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唱戏出身。他的父亲为人心地光明,存心厚道,唱的昆曲、皮黄,全是学祖父的玩意。他的母亲是武生杨隆寿的女儿,也是忠厚老实人。父亲先学老生,又改小生,最后唱青衣花旦,凡是他的祖父所唱的戏,父亲都会唱。不幸父亲在26岁这么年轻的时候,就短命死了,那时兰芳才4岁。
北京是中国文化的温床,是中国戏剧的摇篮。从故宫到天桥,从名公巨卿到贩夫走卒,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爱京戏,没有一个人不会哼哼两三句。在戏剧上,北京的气氛的浓厚,环境的优美,简直是超过巴黎、罗马、维也纳的总和。业余的爱好京戏的人一多,专门训练戏剧人才的科班便跟着产生。科班所注意的对象为天真烂漫,感受性最好,记忆力最强的青年。他们在名师的严格训练、陶冶、选择下,一下子就会显露头角。有的做后台,有的学场面。就场面而论,这还要看各人的个性、身段、嗓子来决定他们应该担任的角色。
梅兰芳第一次出台是11岁,过了一年就正式搭班喜连成。那时,他“言不出众,貌不惊人”,好像很笨的孩子。可是“他从18岁起,也真奇怪,相貌一天比一天的好看,知识一天比一天的开悟。到了20岁开外,长得更‘水灵’了。同时,在演技上,也打定了后来的基础了”。他的姑母这几句按语,使我连想到《文史通义》的作者章实斋和英国现任首相丘吉尔。前者到了20岁,说话还不清楚,可是后来一旦搞通思想,便成为一代名儒;后者年少时,说话口吃,S字老是讲得不正确,古典文学更毫无基础,可是这些有形的障碍,鼓励他无形地倾全力来研究现代的简练的英文,同时,由于这种看家本领,使他在军事上、政治上有卓越的成就。我们常说,少时了了,大未必佳,倒是那些根基较厚,大器晚成的人,才有出类拔萃的表现。
“一分的灵感,九十九分的血汗。”真正成功的人,很少自夸他比什么人聪明。相反的,他却坦白地指出他的惊人的努力,可以克服任何困难。
搞艺术的人,无论绘画也好,写字也好,音乐也好,最重要的是基本训练。事实上,艺术不外形式和内容,间架和神韵。形式可学,内容不可学;间架可学,神韵不可学。真正研究艺术的人,对于形式或间架都痛下工夫,训练既久,熟能生巧,此后才能得心应手。
梅兰芳曾说:
我是笨拙的学艺者,没有充分的天才,全凭苦学。我的学艺的过程,与一般艺人没有两样。我不知道取巧,我也不会抄近路。
他是怎样苦学的呢?原来他一早就起来,5点钟就到郊外去吊嗓子,吃过午饭,又跟另一位先生去吊嗓子。接着,他须练习身段,学习唱腔,到了晚上,还要念本子。一整天除了吃饭睡觉以外,都有工作。
他走的是中国正统派的伶人的路子。在18岁以前,他专唱青衣戏,学的是时小福老先生的一派。每一段唱,必须反复练到几十遍,这样才有坚固的基础。不然,学得不到家,浮光掠影,似是而非,日子一长,不但会走样,并且也容易遗忘。关于青衣的初步基本动作,如走脚步、开门、关门、手式、指法、抖袖、整鬓、提鞋、叫头、哭头、跑圆场、气椅这些身段,必须经过长时期的练习,才能准确。
从前唱青衣的人,一出台就捧肚子唱,对于表情身段,不大注意。王瑶卿开始注意到表情和动作,不料他到了中年,嗓子转变(塌中),不能再继续唱下去。梅兰芳知道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所以他要努力完成瑶卿未竟的功业。
真正会读书的人,多是由博返约,执简御繁;第一流的艺人,也不会例外。因为基础广大深厚,所以取精用宏,左右逢源,不像没有来源的死水,或没有根基的花木,一下子就枯涸了。我们且看梅兰芳所受的训练:
我演戏的路子,还是继承祖父传统的方向。他是先从昆曲入手,后学皮黄青衣、花旦,在他的时代里学戏的范围要算宽的了。我是由皮黄青衣入手,然后陆续学会了昆曲里的正旦、闺门旦、贴旦,皮黄里的刀马旦、花旦,后来又演时装古装戏。总括起来说,自从出台以后,就兼学旦角的各种部门。
人家仅会唱,他还会做;人家也许会唱兼做,他却会全武行。换句话说,他的本钱比较同一流的角色雄厚了几倍,所以无论在唱、做或武功上,他比较人家占了三分便宜。
关于技术上的表演,只要肯下苦工,天天锻炼,迟早会成功;最难的是心理的分析。因为一般伶人读书不多,普通是靠内行替他们说戏,道听途说,很难有深刻的了解。梅兰芳自成名后,即结交大江南北的第一流文人,跟他们慢慢地研究。他发音正确,一点也不马虎,有时为着一个字的读音,他不惜撰述一篇长文来明辨。例如宋云彬先生提出《游园惊梦》里的“迤逗的彩云偏”的“迤”字的读音问题。起初他跟普通人那样,读做“拖”音,后来他的父亲跟吴瞿庵先生细心考证,才改唱“移”音。可见他对于每个字的发音都有考究。
提到“迤”字应读“移”,不应读“拖”这问题,我记得孔养农所著的《谈余叔岩》一书里,也有类似的事情。譬如那段“提龙笔”,现在就有两种唱法,一种是唱“藏经香”,还有一种是唱“藏经箱”的。这两种唱法的人,假如碰在一起,就要为三个字各执己见,争得面红耳赤。这是个好现象。因为许多问题必须经过反复讨论,才能够达到最后的决定。
在唱工方面,梅兰芳的《玉堂春》可说是千古绝响;在身段和表情方面,我们不能不特别推崇他的《贵妃醉酒》。据他自己说:
这出戏里的三次饮酒,含有三种内心的变化,所以演员的表情与姿态,须分三个阶段。(一)听说唐明皇驾转西宫,无人同饮,感觉内心苦闷;又怕宫人窃笑,所以强自作态,维持尊严。(二)酒下愁肠,又想起了唐明皇、梅妃,妒意横生,举杯时微露怨恨的情绪。(三)酒已过量,不能自制,才面含笑容,举杯一饮而尽。此后即入沉醉状态中,进一层描绘醉人醉态。这出《醉酒》,顾名思义,就晓得“醉”字是全剧的关键。但是必须恰如其分,不能过火。要顾到这是宫廷里一个贵妇人感到生活单调苦闷,因而饮酒而醉后失态,并不是荡妇淫娃的借酒发疯。这样才能够掌握住整个剧情,成为一出美化的古典歌舞剧。
“恰如其分,不能过火”,这就是内行和江湖的分野。走江湖的人,也许会博得听众的哄堂大笑,但很难使人有会心的微笑。只因他的功夫深、见识广、爱学习、喜观摩,所以他能够雄踞京剧界的宝座几十年。
回头我要写一点我个人对他的印象。
1928年的晚秋,燕京大学的新校舍次第盖好,学校当局决定举行落成典礼,特请梅兰芳表演《天女散花》以娱嘉宾。吃完饭后,全校学生和一部分来宾已经挤满楼上的玻璃门外,可是大门迟迟没有敞开,忽然一声呼哨,玻璃门被人挤破,群众像洪流那样一直冲进大礼堂,连窗棂都站满了人,校长司徒雷登,眼看前排没有一片隙地,这才低声下气地向学生要求,请他们往后退,以便腾出几排空位,招待嘉宾。但是,这边的听众刚退下去,那边又涌上来,最后,由他说好说歹,才腾出三排座位来招待贵客。起初是由次要的角色演奏,台下听众也谈谈笑笑,满不在乎。到了梅兰芳快要上台的前五分钟,电炬大放光明,连桌围椅塾也换了最新的顾绣的东西,珠光宝气,光艳夺目,观众的心理已经相当兴奋。到了梅兰芳盛装艳服上台,那翩若惊鸿、翻若游龙的身段;那珠圆玉润、丝丝入扣的唱工;那含情脉脉、似痴似嗔的表情博得全体观众连声叫好。我的座位在中间,远远望去,只觉得他是个脱胎换骨的仙人,论起年龄,至多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才可比得上。
散场后,他的字正腔圆、音亮味醇的歌声,好像真正绕梁三日那样,把听众吸住。我和少数同学在前台等了半点钟,然后冲到后台和他晤面。那时,他改穿长袍马褂,含笑的白里带红的瓜子脸,配着漆黑光亮的头发,活是一个美少年,虽然他的年龄至少比我们这班学生哥大了十四五岁。
13年的时间,不知不觉地溜过去了。1941年间,我逗留香港,时常一个人带了一两本书到浅水湾去喝茶。那时,刘崇杰先生也时常和梅兰芳等人到浅水湾来喝茶。他穿的是西装革履,精神非常旺盛。虽然在生客面前,他不大喜欢说话,偶尔他一开口,总是谈吐不俗。到了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我亡命越南,他被日本军阀押到上海,可是他蓄起胡子,为中国的艺人争气节。光是这一点,也值得我们恭维。战后我在上海,曾和潘景煌兄看了一两场梅兰芳,他的金声玉振的嗓子仍不减当年。最近报载他还在北京天津一带公开表演,并且尽力提携后进,改正剧本,排演新剧。这种老当益壮的纯粹艺术家的精神,正象征中华民族的气质的雄厚。可惜关山阻梗,没有机会亲聆他的歌喉,不然,我真愿意每天节省几块钱,看个饱,听个痛快呢。
1954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