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你是L先生吗?”
“我就是。”
“你说到新山来玩,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呢?喂,你今天下午有空吗?我想请你到新山来跟一位女作家周光瑚谈一谈,好吗?”
“周光瑚么?我倒想见见她。不过今天我的工作很忙,须等到下星期三。”
“那么下星期三晚上,我请你吃晚饭,最好多约一两个朋友来。”
提到周光瑚,她的名字我很熟悉,但她最初引我注意,却在今年春天。那时,南洋大学刚开始筹备,马来亚全体华侨虽给它以热烈的支持,但少数外国人却持异议,他们蜚短流长,指东骂西,认为南洋大学没有开办的必要。就在这期间,英国文化协会举行一次演讲会,主讲者为周光瑚。那晚我刚好在丹戎禺俱乐部开会,来不及参加,等到我在报上看见她所发表的演讲全文时,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因为她这篇演讲,无异给我们一服强心剂,把那些一窍不通的“支那通”,或貌似忠纯,心怀叵测的冒牌社会主义者的怪论一扫精光。
从那时候起,我就有意认识她。但是衣食劳人,每天把脑力去换回面包后,回到家里,什么地方都懒得去了。不过王立贤先生这次的约会,我绝对不肯轻易放过。因此,我约了陈玉符兄同行。
8月19日傍晚,我和玉符兄抵达新山,王立贤先生已经在海关附近等了半点钟。热烈的友情,使我既感激,又惭愧。接着,他亲自驾车,领我们到周光瑚的府上。
这是一座两层的楼房,地点在山坡上,前面有个草地,周遭环境非常清静。经过王先生的介绍后,她的丈夫很有礼貌地领我们到楼上大客厅。
周光瑚长得亭亭玉立,穿着中国的旗袍和平底鞋。一看她的轩昂的眉宇,马上可断定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她有时用英文,有时却用北京话和我们谈天。从她的谈吐间,我知道她是个酷爱中国文化的文人,虽然她的职业是个医生。
她的父亲是四川人,母亲是比利时人。这位东西合璧的骄子,生于河南信阳,到了7岁那年,举家迁居北京。她的父亲本来是铁路局的工程师,家道小康,经过连年的战祸,等到她迁居北京时,家里已经中落了。
她有三个姐妹,其余两位,自小仅通西文,不懂中文,所以到如今,仍没有什么表现。她的母亲本来也不让她读中文,可是生性倔强的她,偏偏爱读中文。她在贝满中学念书时,利用课余的闲暇,拼命看书;在燕大读医学预科时,也喜欢阅读中文,不过她最得力的阶段,却在抗战期间。那时,她的思想起了很大的变动,她受她的前夫唐君的熏陶,中途辍学,回国参加抗战工作。她深入民间,熟悉民间的痛苦。她爱护祖国,更希望祖国从碎瓦颓垣中长成。从前她好像站在骑墙的地位来观察中国,漠不关心;经过抗战的炮火的洗礼后,她才正式认识中国的伟大,同时,从思想到生活,她在中国生了根。
就在成都的医院中,我们这位天才的女作家,在院长玛丽安女士的鼓励下,开始著述她的处女作《目的地重庆》(Destination Chungking)。内容以她个人的自传为经,以读书恋爱生活为纬,顺笔还描写祖国各地的风光。她的感情像炉火一样的热烈,她的理智却又像井水那么镇静。她的观察力不弱,她的想象力更强。例如她描写北京时,曾说:
北京的美,不但使人悦目而已。这儿需要一个新名词来形容这种美——它所具备的气魄和尊严,它所拥有的安详和静穆。北京有蔚蓝的天空,颜色既那么强烈,又那么清脆,只要街上的嘈杂的声音稍微提高一点,几乎可以把蔚蓝的天空,像薄薄的瓷器那样,一下子打得粉碎。但是北京的老百姓是平易近人,北京的音调那么模糊柔和,车轮马蹄的声音和烟尘混在一起,街上的声音带着音乐的哀悼的气氛。因此,那个稀薄的弧形的苍穹,始终没有被打得粉碎。地平线上的西山是蓝色的、灰色的、紫色的,随一天之内的阳光的颜色千变万化;到了暮色苍茫的黄昏,西山的轮廓给夕阳烘托得如火如荼。万千人家的灰色的屋顶,故宫的金黄色的琉璃瓦,那些广阔的屋檐,宛若祈祷祝福的姿态。壁立千仞的灰色城墙,保卫着这个城。这些防御工事,面对新侵略的武器——比较从前匈奴侵略我们的北方时所用的更残暴、更有效的武器——似乎没有多大用处了。
像这种写景的功夫,不是只看景物的外表的人所能写出来的,除非作者对于眼前的景物有深刻的认识。事实上,我们这位女作家不但对北京有认识,而且她梦魂所萦绕的是北京,思想所寄托的又是北京。
1943至1948年间她重往英国,修毕医科的课程,得到医学博士的学位。可是,好景不常,她的丈夫在内战中牺牲了。接着,在南京政府崩溃的前夕,她不得不带着她的爱女唐蓉梅暂时避难香港。那时由国内前往香港的,每星期几达一万人,他们包括形形色色的人物,有的是百万富翁,有的是流氓地痞;有的是赌鬼嫖客,有的是各党各派的地下工作人物。肺病随人口的增加而增加,周光瑚以医生的身份,整天为病人服务,忙得连气也喘不过来。
在一次宴会里,她偶尔和一位翩翩美少年的英国记者伊里奥·马克(Mark Eliot)同席,大家一见钟情。伊利奥在英国已经有了妻室,同时,他身负报道的责任,须时常东跑西走。为排脱爱情的苦恼,周光瑚特地飞回重庆,而且准备留在国内做医生。不过,她本身是个混血儿,和欧美人士往还比较密切。她发觉有人怀疑她的行动,所以她不得不再去香港。别后重逢,她和伊里奥的友谊不消说有进一步的发展。不幸韩战发生,伊里奥被派往朝鲜战场去采访新闻。谁料天公不作美,暂时的分离,竟成为永久的诀别。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她痛不欲生。就在哀悼亡友的时期,她开始著述她的第二部著作《恋爱至上》(A Many Splendored Thing)。内容用日记的体裁,中间点缀一些信件诗歌,时间是从1950年4月开始,到同年八月伊里奥牺牲的消息在报纸上披露时止。她赤裸裸地描写她和伊里奥的恋爱的过程,那大胆的作风,坦白的方法,恐怕不是一般东方的妇女界的读者所能看得惯;但西方的读者对于本书却推崇备至。连东南亚最高专员麦唐纳氏,在百忙中也抽出时间替她写了一篇长序呢。
《恋爱至上》虽然是一部恋爱小说,但它的情调的和谐,文笔的优美,也是使读者爱不忍释。例如她从报纸上看到伊里奥死讯时,她的身边仅有一个女友和一个爱女唐蓉梅。她写道:
我跑出饭厅。我觉得我曾大声呼号。我很大力地开了门,然后跑进客厅,环顾周遭一切。这儿有个空空的椅子。我瞪着这椅子,继续瞪着。假如我再看久一点,我不会看不到他,他将坐在那儿。
但是他不来,然后我知道将来永远都是如此,空洞的房子,空空的椅子,我仍在那儿坐着、瞪着、等着,但他都不在那儿。
生命无影无踪地过去。
接着,门铃响了,电话响了,进来的人一面说话,一面哭哭啼啼,其中有些人曾和他在一起谈笑、吃饭,并且喜欢他。
第二天早晨,刘神父给他做弥撒,仅有菲奥亚和我在场。梅在她的日记里写道:“我有一个朋友,他想娶妈妈,妈妈想嫁给他。但是,不行了,现在他已经死了,多么可怜呀!”
第二天,马克的信件开始寄到。一封一封地寄来。从朝鲜一共寄来二十一封信。
一切都完了。
本书就这样收场。我想当周光瑚写这一段文章的时候,她的苦闷的心情,只有杜甫的两句诗:“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也许能够形容出一二。
自她抵达马来亚后,她的生命史可以说开始走上另一阶段。起初她在新山政府医院做医生,同时,她还抽出时间到新加坡的防痨医院服务。最近她才辞去政府医院的职务,自己在新山的海滨大道上开个药房,不过她每周总要跑到柔佛古来市,替一般贫苦的儿童免费检查一次。她对马来亚问题极感兴趣,准备替那些像哑巴一样的无辜的人民吐出他们的痛苦和愿望。
她非常爱护中国文化。她曾说过豪语:“我(周光瑚)之所以能够写出漂亮的英文,因为我懂得中文。”这种一针见血的话,倒值得一般侨生子弟特别注意。
归途,我觉得东西合璧的结晶品,假如管教得法,他大可兼备二者的优点,好像苏联的生物学家密邱林的接种方法那样,因为配合得法,果实累累。不过这种人是可遇而不可求,周光瑚就是这种仅见的优秀人物之一而已。
1953年8月26日
(按:周光瑚即著名女作家汉素音。周光瑚是原名,汉素音是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