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易老人长在,白发无权志不灰。”

科举害人,高官厚禄更害人。凡是中科举和功名利禄的毒的人,整天都过着患得患失的生活,心中没有片刻平静。那些根器浅薄的人,更想巧取豪夺,损人利己,非把社会弄得一团糟不已。

但是,在茫茫人海中,并不是没有几个特立独行的君子。他们虽生于恶社会中,但他们仍能独立不移,保留纯洁的心灵,培养崇高的德性,增进学术艺术的意境。这种人酷似圣洁的荷花,出污泥而不染,他们之所以名贵而且到处受人尊重,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乾隆时代,江苏兴化(按:不是福建的兴化)出了一位性灵中人,他的名字叫做郑燮,字克柔,别号板桥。他三岁丧母,经过多年的刻苦用功,才中解元,考进士。中了进士后,他曾做过山东潍县的知事。因为当地闹着饥荒,他很诚恳地替灾民请命,致触怒他的上司,于是罢官回家。平生疏宕洒脱,而天性纯厚,诗词并工,书法疏放挺秀,隶楷行三体相参,自成一家;所画兰竹,也非常秀逸有致,著有《板桥全集》行世。

刚才说过,板桥一生仅做过县知事,没有带过大兵,握过大权,所以文治武功等事情,对他当然没有份儿。他现在之所以还被人传诵的就是靠他的“诗书画三绝”这个条件。他的诗、书、画,都别具风格,不落人窠臼,然而我更爱他的为人。他的胸襟阔大,独往独来,尤其富有人道主义;这一点从他的家书里可得到充分的证据。他曾说:

愚兄为秀才时,检家中旧书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于灯下焚去,并不返诸其人,恐明与之,反多一番形迹,增一番傀恧。自我用人,从不书券,合则留,不合则去,何苦存此一纸,使吾后世子孙借为口实,以便苛求抑勒乎?……试问世间会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别人一点,直是算尽自家耳!

他这种行动似乎是受冯谖的影响。冯谖替孟尝君到薛去讨债,他不但没有讨到半文钱,而且把所有借据契券一下子烧光。名义上,孟尝君似乎要遭遇一点损失;事实上,冯谖是替孟尝君“市恩”。但是,板桥的行动比较冯谖更积极,因为后者念念不忘后果,而前者从世故中得到教训,即小心眼的打算盘根本没有用处。

板桥为人虽放荡不羁,但他从来没有流于刻薄。相反的,他是个十分忠厚的人。他说:“东坡一生,觉得世上没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处。”因此,他决心刻刻去浇存厚,待己重以周,待人轻以约。轻以约,所以他不敢盛气凌人;重以周,所以他绝对不敢夸张。他说:“凡人于文章学问,辄自谓己长,科名唾手而得,不知俱是侥幸。设我至今不第,又何处叫屈来?岂得以此骄倨朋友?”这儿我们可见“解人不夸,夸人不解”是个大道理。

庄子说得好:“泉涸,鱼相与处于睦,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等于说,世间上只有同一阶层的人最能彼此互相了解。板桥虽得科名,宦游四方,但他本质上仍是个农民。他了解农民的痛苦,他同情农民的生活,所以他说:“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足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他不但敬老温贫,使一般平民免受饥寒的压迫,而且他宽大为怀,泽及强盗。照他的看法,“盗贼亦穷民耳,开门延入,商量分惠,有甚么,便拿甚么去。若一无所有,便王献之青毡亦可携取,质百钱救急也。”他这种光风雾月的襟怀,正是社会改革家应有的怀抱。假如他能够居高位,我相信他一定会从事大改革了。

板桥不但没有看轻穷民,没有诅咒盗贼,甚至不喜欢笼中养鸟。这并不是说他这个人很矫揉做作,而是说他最懂得生物的天性。他说:“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将旦时,睡梦初醒,尚辗转在被,听一片啁啾,如《云门》、《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頮面漱口啜茗,见其扬翚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大率平生乐处,欲以天地为囿,江汉为池,各适其天,斯为大快。比之盆鱼笼鸟,其巨细仁忍何如也?”这种顺人之性,顺物之性的主张,是崇尚自然的大哲学家大诗人最高的意境。板桥整天浸润于老、庄、陶、白,养得一团春意,所以他的见解,他的论调,当然会超越时贤,得与先秦诸子相抗衡。

专攻艺术的人,最重要的是意境和题材。意境高超,题材正确,无论做诗填词,写字作画,都能够操纵自如。板桥曾说:“作诗非难,命题为难;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少陵诗高绝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题,早已据百尺楼上矣。”换句话说,有了好题材,下笔万言;没有好题材,宁愿一字不写,免得浪费笔墨。

板桥认为文笔应沉着痛快。他在《词序》里标榜“屈曲达心,沉着痛快”。在家书里也特地提出“沉着痛快,刻骨镂心”。这的确是学问到家的人的见解。普通人以为像板桥这种人,大概是不学而知,不教而能的,其实他的得力处仍在锻炼琢磨。除四书、六经外,他选定左、史、庄、骚、杜诗、韩文这六部书,专心一志地学习几十年,到了豁然贯通的时候,所有佳言妙句,竞赴笔端。他不但在文字上做过苦工夫,而且他也用同一方法去学习绘画。他专心画竹,五十余年不画他物,所以他就以竹名家。他在《题画》里,有下述这么一段:

仿法者,精神专一,奋苦数十年,神将相之,鬼将告之,人将启之,物将发之;不奋苦而求速效,只落得少日浮夸,老来窘隘而已。

大抵治学与治艺是同一的道理。表现的形式虽不同,成功的关键初无二致。这是说,除“精熟”两个字外,没有第二种办法。他曾说:“千古过目成诵,孰有如孔子者乎?孔子读《易》,至韦编三绝,不知翻阅过几千百遍来。微言精义,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所穷,虽生知安行之圣,不废因勉下学之功也。东坡读书不用两遍,然而在翰林读《阿房宫赋》至四鼓,老吏苦之,坡震然不倦,岂以一过即记,遂了其事乎?”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正是板桥之所以过人处。

板桥的词是学习秦、柳、辛、苏诸家。他虽然很谦恭地说他的词不足存录,其实每阕词都佳。例如《潇湘夜雨》、《远浦归帆》、《烟雨晚钟》、《洞庭秋月》(以上几阕都用浪淘沙调),《留春》(菩萨蛮)、《金陵怀古》(满江红),都很够味;把它们掺杂在宋人的词中,很不易分别得出来。他是至情的人,情之所钟,不禁形之楮墨,例如他《赠王一姐》那阕也够香艳了:

竹马相过日,还记汝云鬟覆颈,胭脂点额。阿母扶携翁负背,幻作儿郎妆饰。小则小,寸心怜惜。放学归来犹未晚,向红楼存问春消息;向我索,画眉笔。  廿年湖海长为客,都付与风吹梦杳,雨荒云隔。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种温存犹昔,添多少,周旋形迹。回首当年娇小态,但片言微忤容颜赤;只此意,最难得。

他的诗更下过苦工夫,格律音调出入于杜工部陆放翁之间。他对于自己的诗很有自信。他曾说:“死后如有托名翻板,将平日无聊应酬之作,改窜烂入,吾必为厉鬼以击其脑。”换句话说,他自己所选定的诗,自信其必传。

除《道情十首》是脍炙人口外,《孤儿行》、《灾荒行》都能道出民间疾苦。他的《平阴道上》,富有《诗经》,尤其“豳风”的情调。他说:

关河夜雨,车马晨征,萧萧日出,荡荡波平。山城树碧,古戍花明;云随马足,风送车声。渔者以渔,耕者以耕;高原妇馌,墟落鸡鸣。帝王之业,野人之情。

他的七律,简直是直迫杜工部。兹举两首如下:

(自遣)

啬彼丰庄信不移,我于困顿已无辞。束狂入世犹嫌放,学拙论文尚厌奇。看月不妨人去尽,对花只恨酒来迟。笑他缣素求书辈,又要先生烂醉时。

(闲居)

懒慢从来应接疏,闭门扫地足闲居。荆妻拭砚磨新墨,弱女持笺索楷书。柿叶微霜千点赤,纱厨斜日半窗虚。江南大好秋蔬菜,紫笋姜煮鲫鱼。

既含蓄,又恬淡,这正是诗人最高的意境;其中“看月不妨人去尽,对花只恨酒来迟”等句子,我的一般朋友们特别喜欢,每次我们一谈到郑板桥时,大家不禁要把它哼出来。

现在我们都讥笑“学而优则仕”这种思想为落伍的思想,但在科举时代,一个人要见用于世,实现自己的主张,除掌握大权,做大官外,实在没有办法。板桥不遇,平生只做个知县,大材小用,心里本来有不少牢骚,可是当他为山东难民请命的时候,政府当局以为这会伤害他们的尊严,结果连这顶纱帽也弄掉了。他在《思归行》里很愤慨地提出几点向政府质问。他说:“何以未赈前,不能为周防?何以既赈后,不能使乐康?何以方赈时,冒滥兼遗忘?”这几句话,把一般风尘俗吏骂得哑口无言。他眼看怀才不遇,所以决定弃官回家,优游泉下,能屈能伸,有守有为,这的确是个旷世的奇才。

据我看,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像郑板桥这样多才多艺,可算是苏东坡后第一人。

1952年7月6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