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说:“吃在广州,穿在杭州,死在柳州。”我们应该加上一句,“浴在福州”。其实,广州的吃,只在整个中国的食谱中占了一个单位,论名次至多与四川菜、福州菜相伯仲。杭州以产丝著名,绫罗绸缎,应有尽有,不过这是海禁未开前的说法,到了最近几十年来,上海人穿着的材料、气派、花样、工夫,早已压倒全国。年来国内崇奉简朴,力去奢华;时髦的服装,逐渐在香港街头出现。就眼前而论,我们应该说“穿在香港”。柳州多森林,它所出产的木材,特别牢固,最宜做棺材,但是,自火葬盛行后,棺材的厚薄大小,似乎没有人再考究了。

谈到温泉浴,它不但是福州的生活的中心,而且在中国可以首屈一指。

中国各地的澡堂,从前全靠井水,现在有一部分是使用自来水。至于温泉洗澡的地方,国内虽有几处,但是,论规模的宏大,设备的雅致,都不如福州。温泉又叫做汤泉,泉水温度比较涌出地的气温为高,且能保持不变。这大概是由于地壳发生罅隙,地下的水渗入,受地形影响的缘故。温泉的温度平常在摄氏表22度左右,有时曾高至沸点以上。它的溶解力比较冷泉更强,它能溶解种种矿物而成为矿泉。人们常到温泉去洗澡,可以治疗各种皮肤病。

记得1926年的夏天,我刚从故乡到福州,住在南台法大旅馆。同乡们约我到沂春园去洗澡。刚从乡下出来的人,没有见过世面,第一次看见澡堂的公共池边站着几十个男人,大家都是赤条条一丝不挂,我连看也不敢多看一下,敬谢不敏,静悄悄地退出来。我选了一个单人洗澡的房间,自我陶醉地慢慢尝试温泉浴的滋味。每间浴室都有一个小小的四方形的花砖池,长度跟人身相等。温泉的热度很高,热到会烫手,须另加冷水,才可以把全身浸在水里。温泉虽然掺杂一些矿物的溶液,但是味道清香,绝不像人造的硫黄水那样难闻。洗完之后,全身从里到外,从头到底都很舒服。我默念白香山的名句:“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不禁觉得像福州这么好的温泉,只有绝代佳人的杨贵妃才有资格在这儿沐浴,我们这般庸夫俗子实在不配洗温泉。

一个陌生客初到一个地方,人生路不熟,许多事情只能从直捷简便处着手。我的母校英华书院是在苍前山,由苍前山去南台,过了一座万寿桥便能到达。在我逗留福州的一年间,如遇假期或星期日,必须到澡堂去洗温泉的时候,我只懂得去沂春园。

其实,福州的温泉的集中点是在汤门外。汤门外的澡堂不下一百几十间,其中最有名的一间叫做百合。你瞧,百合花的香味清而不浓,雅而不俗,这正是代表高人雅士的生活的风趣。这座以百合花为名的汤房,它的生意兴隆,这和名称与地点多少有关系罢。

假如当赤日炎炎的盛夏,你有一天的清闲,你不妨约几个朋友,到百合去逛一天。早晨10时,大家坐车到百合,泡一壶武夷山岩的名茶,翻开当天的日报来阅读。10时半左右,卖荔枝的小贩来了,你们随便买三五斤细核荔枝来吃,边吃边谈,边谈边喝,吃吃喝喝,笑笑谈谈,一会儿就到了吃中饭的时间。这时候,你们可以叫一味清蒸鱼,一味缸糟鸡,一盘红烧鱼唇,一碟牛肉炒芥兰菜,一大碗蚌汤或燕丸,另外再加两斤花雕酒,既醉且饱,鼓腹而歌,歌声未已,大家已经呼呼睡去。一觉醒来,大约是下午三四点钟。聪明的侍者,一见顾客午睡初醒,浑身是汗,早已给你们预备好温泉,让你们洗个痛快。

新浴之后,精神奋发,诗兴浓厚的人,大可摇头摆脑地去吟咏他们的佳句;麻雀瘾很重的人,不妨搓它四圈;象棋高明的人,随时可找个对象来比个高低。至于酷爱诗钟的人,更可一显他们的身手。我常觉得诗钟很有趣味,一来可以消遗,二来可以锻炼诗篇的字眼,虽然像南洋各娱乐场里的颠倒是非的诗钟是根本要不得。

到了华灯初上,你们应该趁机会到西湖去溜跶溜跶。福州的西湖,比起杭州的西湖实在差劲得多,因此,一般人喜欢从鼓楼前到南门兜的一段马路上跑来跑去,静静地欣赏街头的景色和人物。人们常说苏州的女人漂亮,但据我个人的看法,福州的女人的美的标准的确很高。大家闺秀不用说,光是在街头巷尾卖花的女郎,起码都超过水准。福州的贫家女,多半穿着月白的洋布衫或白洋布衫。她们洗衣服非常考究,雪白的衣服总要加上一些蓝粉,洗完晒干之后,用熨斗烫得笔直。衣服白里带蓝,脸庞白里带红,服装的颜色和肌肤的颜色配合得十分均匀,不由得你不发生美感。

当你们跑路跑得很累的时候,你们还是跑回到百合。到了百合之后,有的是源源而来的温泉,你们大可再到温泉去泡一顿。泡完之后,全身擦得通红,可以很舒服地躺在藤椅上伸一伸懒腰,等候晚饭的来临。根据卫生的原则,晚上不要吃得过饱,所以这时候最好很简单地只叫一两样轻松的小食;例如一碟炒米粉,一碗鱼丸汤,便够果腹了。吃完晚饭,坐在窗前乘凉谈天。在这种很写意的环境下,假如有人硬要拉你们做个行政院长或外交部长,你们一定会摇摇头。

以上所述,是1929年夏天的经验,离现在足足22年。这22年中,我跑过不少地方。就洗澡这一点而论,我觉得燕京大学还过得去。燕大的校舍是东西合璧的建筑,外表酷似皇宫,内容完全是西式配备。校内有自备的电力厂和自来水厂,冷热水管一开,自来水好像大雨滂沱一样,流个不停。喜欢洗澡的朋友们往往在水龙头下站个把钟,一边哼着小调,一边享受人工的“雨浴”。我们好几个要好的同学大概都在10时以后,从图书馆回到寝室时,才开始洗澡,洗完之后,让工友泡了一壶茶,慢慢翻开新出版的刊物,或高声朗诵陶渊明和杜少陵的诗篇。到了熄灯时分,才跑进被铺里边,熟睡一个通宵。

离开燕大后,我还在北京住了六年。北京什么都好,只是洗澡不够痛快。北方人爱吃大葱大蒜,葱蒜这东西对于肠胃很有益处,可是味儿太浓厚,南方人多半都闻不惯。第一次到北京的澡堂的人,光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气味,很可能望而却步。此外,北京澡堂擦背的方法,简直是把顾客的皮肤当做打蜡的地板一样,拼命地乱摩乱擦。擦背的工友满头大汗,顾客的皮肤差不多要丢掉一层油皮。经过这种经验后,一般南方的朋友们再也不敢到北京的澡堂了。

上海、南京的澡堂都相当考究,但代价相当高,不是一般人所能享受。有一次,我慕着南京汤山温泉的大名,特地和几个朋友包了一部车到汤山去洗澡,结果,使我非常失望。汤山的温泉,只是虚有其表,温泉不够热,浴室简陋不堪,比起福州的温泉中心区的汤门外,简直是不成样子。

两年前我在地中海之滨旅行的时候,曾在爱斯丽宾宿了一宵。那个地方是南欧温泉浴的胜地,可惜运气不好,我到时刚好是隆冬,所有大旅馆大浴室都是关门大吉,使我多年渴想的温泉无法实现。

福州的温泉,永远使我留恋。将来有一天我能够筹足旅费,让我回到福州去观光,我一登岸后,什么事情都不干,先要跑到汤门外的百合温泉去盘桓几天。

195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