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的享乐所在,首推温泉。除温泉外,有几个地方也值得提一提。

我的母校在仓前山,仓前山的周围都是水,商店在山麓,学校、教堂、住宅都在山坡上边。福州的达官显宦,富商巨贾,是懂得享乐的。他们的活动区域也许在城里或南台,但他们总要在仓前山建筑一个别墅。这种别墅多是西洋式的建筑,娇小玲珑,最宜小家庭居住。别墅的四周绿叶成阴,花气袭人,可以算是标准的城市山林。20年前福州的汽车不多,普通人代步用的都是人力车。那些有钱阶级,他们的私家车漆得很光亮,前面有一个人拉,后面有一个人推,坐车者却旁若无人地用右脚来按铃。丁当丁当响处,行人须退到路边,那种骄傲轻浮的神气实在使人无法忍受。另一方面,洋行的大班和买办,海关的税务司和帮办之流却坐着轿子,由四名轿夫抬着走。轿夫身着制服,步伐十分整齐。洋人口衔雪茄或烟斗,左顾右盼,状甚自得。这种情形给我的印象太坏,直至后来我刚到巴黎那一天,看见我的两个朋友各雇一个法国人来开车,我才觉得阿Q式的胜利。

我自小养成喜欢散步的习惯。到了仓前山后,因为环境优美,这更能满足我的欲望。每当课余之暇,或夕阳衔山之际,我总要出来散步。从旧英华斋到洋墓亭那一段路的清幽,从洋教堂到三一学校这一段路的旷达,到如今还念念不忘。那时,英华斋的学生和华南女校的学生结不了缘,他们成双整对地出来散步,这对于单身汉是个大威胁。好在我那时一味想读书上进,心无杂念,所以周遭的人物的动态,好像自然界应有的现象一样,对于我是不发生什么影响。

由仓前山下来,经万寿桥而达左岸的青年会,这儿游客不能不稍为停骖。福州青年会矗立于万寿桥边,百尺高楼,俯瞰大江,那气象可不平凡。中国各省的大城市多有青年会,但是建筑的雄伟,风景的美妙,设备的齐全,恐怕别的地方都赶不上福州。这儿有雅致的游泳池,精美的西餐,而屋内健身房的设备更是应有尽有。此外,该会附设的学校也办得不坏,各种人才都出了一些。虽然道貌岸然的老先生不赞成学生从事各种娱乐,但是,从“健全的精神寓于健全的身体”这观点看来,青年会所标榜的德智体三育并重的口号,正是发展健全的心身的好办法。何况该会的音乐、体育、电影、戏剧等事业都以整个社会为对象,这正是移风易俗的社会教育的一个门径。

万寿桥的右边为台江泛,这儿有许多渡船和花船的妇女在招揽生意。假如在花月良宵,你雇了一只花船,在闽江上漫游,几位良朋,两道点心,偶尔从隔船中随风传播过来一声洞箫,箫声响彻行云;或者有人信手弹着琵琶,欲罢不能,一曲复一曲,“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无论你的道行怎样高,面对着眼前花也似的玉人及美酒佳肴,你不能不动着感情。普通人只记得“夜舶秦淮近酒家”的佳句;虽然秦淮河畔的六华春的大菜很有名,但是把秦淮河来跟闽江比一比,无论情调和景致都相去太远了。

由台江泛坐小轮船南下,不用几十分钟便到魁岐。这儿是福州最有名的协和大学。协和大学,像中国其余十家教会大学一样,是美国教会主办的。地点在鼓山的山麓,背山面江,气象万千。碧绿的瓦顶,配着红色的砖墙,地基点缀着大块头的石子,真是美丽极了。我到魁岐的时候,刚好是1926年,该校演剧志庆。剧本采用熊佛西先生的《一片爱国心》。开幕前,由该校国文系主任陈锡襄教授作简略的介绍。看完白话剧后,我即匆匆赶回福州。当时我有个老同学邱少陵兄硬要留我住一两天,我怕耽搁了学校的功课,一定要走,同时,我觉得福州到魁歧近在咫尺,随时可以来逛,说不定将来投考协大,我更需要在这儿住了相当时间。我很委婉而又坚决地向少陵兄告别。谁知这一别,以后就没有机会逛魁歧。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有依依不舍的样子。诗人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同样的,有机会旅行或参观的时候,便须旅行或参观,因为眼前的机会一失掉,以后是一去不回头了。姑定将来也许有机会,但是江山依旧,人事全非,要痛快逛一次也没有那样兴趣了。

至于福州城里,我们应该数到三山。三山是乌石山、于山、闽山。一般说来,乌石山的名气较大。这儿是省立师范学校的校址。该校的国文课程比较认真,所出的人才多分布于各县,担任教育行政的事情。其实,三山的高度很有限,至多只能算是山坡,从山坡到平地的距离,远不如名副其实的“山城”重庆那么显明。我想将来国家繁荣强盛后,福州的政府和人民应该切实合作,利用三山的地点来建筑一间大学校,一间大医院,一间大博物馆,彼呼此应,鼎足而三,使三山的大名广播遐迩;同时,使福州的市民及外来的旅客多得几个地方来逛一逛。

谈到福州的享乐,我们不能光是数着几个胜景,那些作为市民生活中心的戏院和酒楼也必须顾及。福州的戏剧,有的导源于旧剧,有的脱胎于文明戏。前者重唱工,后者重对白。他们对于幕景相当考究,对于武打也下过真实工夫。当时最流行的角色为郑奕奏,王孙公子亲来捧场的很多。可惜因言语的隔膜,福州戏像潮州戏广州戏一样,只算是地方性的戏剧,无法普及全国,与京戏并驾齐驱。

福州戏所用的乐器,除胡琴外,主要的是箫、笙、三弦、月琴。偶尔他们也演奏梆子腔,而梆子腔这东西,大概是一千年前山西陕西间的人民往南移时,顺便流传到福州。

福州的市民爱看的戏是《火烧红莲寺》、《目莲救母》等剧,这表明宗教的迷信色彩有多么大的影响。虽然描写人生的悲欢离合的重头戏颇适合大人们的胃口,但那些流行小调更深入于民间。例如《蟠间祭》,我的同学们大多数都能哼两下,它的普遍性,实不下于《毛毛雨》、《桃花江》。

《蟠间祭》的原文分为很多段,我记得其中一段是这么写法:

红树乱莺啼,

绿柳拂长堤,

昨夜灯前,亲绣踏青鞋。

这一队,女群钗,

整整齐齐;

花香衬马蹄。

内容那么香艳而句子又那么简洁洗练,调子那么动人而音节又那么缠绵尽致,难怪上自正人君子,下至贩夫走卒,一听这些小调后,永远也不会忘记。

像中国几个产茶的大城市一样,福州人对于品茶这一层也很究心。福州人所喝的茶,除武夷山岩的名茶外,还爱喝香片。香片所用的花,主要的为茉莉花,所以种植这种花卉的人也有利可图。福州人喝茶,既不像潮州人或闽南人那样,只用比酒杯还小的细杯;又不像北方人那样,拿一小包茶叶,泡了一大壶茶;而是利用不大不小的盖碗或盖杯。光是这一点,便可证明福州人的性格近乎不偏不倚的中庸,不大喜欢走极端了。

福州的小食,物美价廉,尤其鱼丸、燕丸、鱼片、炒牛肉、缸糟鸡一类的菜,可以说得上经济菜,无论配酒或下饭都可以。至于福州的大酒楼的大菜,说来也惭愧,我在福州时只尝试过一两次,直到后来在北京长住的时期,因为应酬较多,才有机会时常登临忠信堂;在西贡的时期,又不断被友人请到玉兰亭。但是“橘逾淮为枳”,道地的故乡菜,到了转移阵地后,虽然厨子的手段一样高明,但应有的原料和作料恐怕要打个七折八扣了。

1951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