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方志学家说,全国有二百多个西湖,独杭州的西湖为最有名。事实上,与其说是杭州的西湖,不如说是西湖的杭州。论柏油的马路,杭州城里只有短短几条,可是环湖的马路,又长、又阔、又平坦。论杭州的商业,主要的是以西湖游览为中心。大照相馆有几十间,而每个名胜的地方都有职业照相师随时替游人照相。其次为茶楼、酒店、旅社、戏院,数目也相当多。再次为稻香村一类的铺子,专卖杭州的土产,如藕粉、甜橄榄、枫泾香榧、风干栗子等东西;其他商业活动都看不出来。沿街商店多是两层楼的木屋,三层楼的建筑物极少,四层楼的只有中央信托局、中南银行、华西大楼等几处。除公共汽车经常活跃外,自备汽车不很多,普通人都坐人力车或三轮车,最大多数的人都是步行。晚上7时后,延龄路、迎紫路的商店门外的霓虹灯照耀得满天通红,行人道上也相当拥挤。杭州市政府虽严厉禁娼,可是踯躅街头,盘桓湖畔的卖笑女人还不少。旧社会的矛盾现象实在太多了,有的东西提倡不起来,有的事情又禁止无效,娼妓不过是其中一个例子。

清晨独自雇一小舟遨游西湖,湖面无波,水天一色,清极秀极!过锦带桥,到里湖,湖上的残破的荷枝,使人有迟暮美人的感觉。到林处士墓,很恭敬地鞠了一个躬。这位梅妻鹤子的隐士,与人无争,与世无忤,生前与大好湖山结为伴侣,死后仍长眠孤山旁边,真是绝顶聪明的人物。放鹤亭满涂着朱红的颜色,俗不可耐,这只能算是上海暴发户的后花园的凉亭,绝不是翩翩若仙子的白鹤所愿意停留的所在。孤山上有一财神庙,香火很旺,金碧辉煌的对联匾额很多。门前有一联,颇有意思,兹录之如下:

但进庙来,先自问平日居心行事;

且归家去,莫忘记今朝俯首通神。

一般人对于平日的居心行事毫不讲究,等到遇着灾难的时候,才急忙预备香烛三牲来贿赂神祇,神祇有知,一定不敢冒贪污的罪名,随便替人救苦消灾。

船过西泠桥下,即舍舟登陆,参观美人英雄的坟墓。苏小墓的朱红的柱子,题满香艳的句子,由她的坟墓的三合土的光滑,足见游客喜欢亲承她的香泽,低徘留连,舍不得回去。万里留芳的宋义士的墓,差不多只剩残碑荒冢,面对斜阳。美人兼英雄的秋瑾的墓,最值得人们瞻仰;冯玉祥先生题一副对联说:

丹心应结平权果,碧血长开革命花。

最能道出这位女烈士的心事。岳王庙的规模颇大,岳坟已经荒凉不堪,而跪在大门内左右边的秦桧夫妇的铁像,因为游客深恶痛绝他们的卖国行为,随便撒尿到铁像上边,弄得臭气冲天。在贩卖处,看见一幅拓本的岳飞亲笔字,诗云:

饮酒读书四十年,乌纱头上有青天;

男儿欲到凌烟阁,第一功名不爱钱。

我常觉得成大功,立大业的人,不论是文是武,总有以毕生精力来实行的信条。韩信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背水阵;诸葛亮的“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黄老精神;全能文艺家苏东坡所标榜的“守骏莫如跛”的办法;功业彪炳的岳飞所坚持的“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的主张;文武双全的曾国藩所力行的“打硬仗,扎硬寨”的秘诀,都是本着执简御繁、以静制动的作风。不然,随波逐流,中无所主,碌绿一生,定无成就。

我本来想到《群经平议》、《诸子平议》的作者的俞楼一看,不料这地方已经改为杏花楼,所以没有进去。西泠印社的幽雅,博物馆的齐整,都富有社会教育的资料。

跑到中山公园的茅屋里喝了一杯用西湖清水泡的杭菊茶,精神顿增百倍。茅屋前有一匾额,上题“湖山无恙”,旁边有副对联,说:

故宫寥落问前贤,天下为公,莫忘怀四部图书,一园草木;

胜迹登临容我辈,人间何世,试极目东西浙海,南北峰云。

江浙多名士,读过书的人,都是下笔不俗,环境的渲染实在太重要了。

放舟湖中,凭吊革命烈士纪念塔,参观湖心亭,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独小瀛洲的“三潭印月”,才是西湖十景的冠军。每当明月团圆的中秋,好事的游客在这水中突出的三个小石塔的里边燃烧五十支大烛,烛火掩映湖里,举头又是皓月当空;这种乐事,真是天上人间。

西子的湖山的确秀美,可是它还需要春花秋月作陪衬。西湖十景中,“苏堤春晓”、“柳浪闻莺”、“花港观鱼”三景是得力于春光明媚的三月的花木鱼鸟。“三潭印月”、“平湖秋月”两景,全靠天高气爽、银光一片的秋月来增色。一个人不但要自己好,而且要朋友好、同志好,所谓水涨船高,就是这意思。不然,光棍一人,什么事情也办不通。

在“南屏晚钟”及净慈寺玩了一会,即坐船往楼外楼吃中饭。诗人的魔力实在够伟大,死后千年,连普通划船的小孩也知道“山外青山楼外楼”的名句。本来湖滨还有几家大酒楼,我因为崇拜楼外楼的大名,便独自跑进二楼,凭窗远眺山外的青山,一面点了一盘醋熘鱼佐饭,清甜的淡水鱼,用著名的浙醋一熘,的确清新可口。

饭后搭公共汽车往灵隐寺,到了寺前,我舍不得马上进去,先在门前的茶楼的躺椅上休息了一会儿,喝喝茶,看看周遭的景物,到了游兴浓得再也压不下去的时候,这才拾级上殿。前殿的四大金刚,英伟凶暴,各有各的作风,尤其哼哈二将,好像要人的副官一样,随时会给人挡驾。到“大雄宝殿”,那庙宇的高耸,佛像的尊严,越显出自己的渺小。朱熹手书的“海阔天空”四字,苍老遒劲;其他对联的书法也很娟秀。我在观音菩萨及十八罗汉面前默坐良久。我觉得名山古刹,长江大海感人之深,一面在于冲淡名利的观念,一面在于增进舍己为群的精神。

梦想二十年的西湖,现在总算看个梗概,以后如久居京沪,我一定时常接近它,让它的清新绝妙的风姿来洗涤我这凡夫俗子的妄想。

1947年端午节改写

记得白香山有一首诗说:

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

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

我不是诗人,但白香山这首诗的意思颇能道出我的心事。自前年深秋漫游西子湖滨后,我好像钟情的青年男女遇着称心的对象一样,整天神思昏昏,如痴如醉,到处逢人说西湖。无奈衣食劳人,家累繁重,走遍天涯,到头来还是两袖清风。西湖虽好,不能久居;眷念湖山,真是惭愧得无地自容。

今天我以新婚不如久别的心情去探望西子。早餐后,我即坐公共汽车往灵隐寺。别后15个月,湖山无恙,使我感觉无限的慰安。灵隐寺为西湖最古的丛林,乃东晋咸和三年(328)慧理法师所建。慧理本来是印度人,他到西湖来玩,看见这地方的山岩秀丽,说:“我国天竺灵鹫山的一个小峰,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到这儿来?”因此,灵隐寺对面的小山就叫做“飞来峰”。灵隐寺的历史长久,几经沧桑,毁而重建者已有几次。清末建筑大殿,由盛宜怀集资购木于美洲。殿高十三丈,堂皇壮丽,甲于湖上。十八罗汉,栩栩如生,济公遗像,惟肖惟妙,而观世音菩萨的伟大庄严,清新绝俗,更使我低徊留连而舍不得回去。

由灵隐寺门外小道往上走,翻过中印峰,上天竺已经在望。天竺有上中下之分,上天竺是三天竺寺中规模最宏大的一个。后晋天福四年(939)僧道翊开山,吴越王才建佛庐,称为天竺看经院,后来屡经兴废,到了雍正九年(1731)才重建。乾隆游江南,赐题法喜寺额。中天竺寺在稽留峰南,隋开皇十七年(597)西僧宝掌自西域来,入定于此,吴越王改为崇寿院,乾隆赐题法净寺额。下天竺在飞来峰麓,晋僧慧理建,原先叫做经院。隋开皇十五年(595)重新修理,号南天竺寺,乾隆亲题法镜寺额,咸丰间毁于兵燹,光绪八年(1882)重建。下天竺,不如中天竺,中天竺不如上天竺。因此上天竺的香火极旺,游人如织,年老的妇人穿着绛红的花绸裤,腰围黄色的香袋,一进大门,口中念念有词,逢庙烧香,遇佛膜拜,叩头如捣蒜,“南无阿弥陀佛”说个不停。今天香客特多,他们烧檀香,烧蜡烛,应接不暇。小和尚等香客转到第二佛龛,即刻把香烛的火灭掉,放在竹篓里,然后一担一担卖给香烛店。据说,这笔收入相当可观。

普通人游天竺,都是由下而上,好像吃甘蔗的人从尾吃到头,越吃越甜。今天我是由上而下,先看过上天竺,所以中下两个天竺没有什么可看。“五岳归来不看山”的意思,今天更能明了。

12时折回飞来峰麓,在天外天酒楼吃饭。天外天傍着小涧边挖一小池,池里养着几十尾鲤鱼。一见鲤鱼,我就垂涎三尺,于是叫碟醋熘鱼佐饭,连饭带茶,一共20万元。

饭后,再到灵隐寺参观,我轻敲木鱼,横撞铜钟,宛若参禅入定。

由灵隐寺出来,就在冷泉亭品茗,这个亭横跨于小涧上边,左接灵隐寺,右靠飞来峰,南对放生池,北临深涧水。我往藤椅上一躺,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仙境,宠辱皆忘,还谈什么虚名与小利?

我常觉得陶情养性,返璞归真,莫如住在深山。充足的阳光,清新的空气,丰富的果实,甘美的泉水,幽静的环境,全是养生的要素。假如背山面水,一静一动,这更是求仁益智的不二法门。

3时,由灵隐寺步行到龙井寺,一路闻着菜花桃花的香味。龙井在凤篁岭,这地方所产的茶叫做龙井茶。龙井为杭州五名泉(龙井、虎跑、法雨、玉泉、吴山井)之一,泉出石罅,山僧建筑小池来承水,用龙井水泡龙井茶,寒冽清甜,兼而有之。我在龙井足足盘桓两个钟头,直到夕阳西下,才慢慢下山。

归途哼着“天下名僧占多”的句子,深悔青年的时候,误投情网,无法自拔,让大好河山由高僧享受,自己却在人烟稠密的都市过着炼狱的生活,实在不值得,然而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逛西湖最好是春秋两季,春天来看花、品茗、游山、玩水,秋天来观潮、赏月、登高、醉酒。现在是婆娑杨柳,烂漫桃花得意的时候,观潮不合时宜。然而今年秋天我就要出国,一去至少两三年,逛杭州而不看钱塘江,好像买椟还珠,道理说不过去。因此,我今天决定一游钱塘江。

早饭后,搭公共汽车往钱塘江,人多车少,每辆车都挤得要命。车过南屏晚钟时,一部分游客下车,我这才找到座位,峰回路转,一会见就到钱塘江头。

钱塘江的铁桥凡16孔,长1390米,分为上下层,下层为火车道,上层为汽车及行人道。这个桥是1937年才完成,工程的艰巨,建筑的宏伟,可以超过黄河铁桥。不料抗战军兴,杭州失守,国军在转移阵地前,自动炸毁,距离这伟大工程竣事的时间不过六七星期。自日本人占领东南半壁河山后,他们便设法重修,现在汽车火车虽照常通行,然上层的栏杆大半毁坏,游人不准通行。我跑到桥上,遥看富春江上迂回曲折的形势,近见钱塘江波涛万顷的气象,觉得大自然给浙江人的恩惠独厚。

谈到这桥,我的印象尤深。我觉得外国人能做的事情,中国人照样会做。只要政治安定,官吏不要剥削,任何伟大的工程都能够及时完成。我很想用心把这铁桥的建筑下一番描写的工夫,然而想来想去,不如借用杜牧的“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的名句还直截了当。

11时,往之江大学。之江大学雄踞六和塔的右边,背山面江,气象万千。这间学校由小学而中学,而大学,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在历任校长中有一位美国教师,单独做了三十年。之江大学有现在这规模,这位校长的功劳是不可抹煞的。

中国的教会学校,不但用钱省,效率高,而校舍的雄伟,环境的幽静,远非一般国立学校所能比拟。最使我惊奇的,就是各教会学校的创办人懂得运用古色古香的地名来做他们的校名,例如燕京、齐鲁、东吴、金陵、之江、岭南等校名,一看使人动起怀古的幽情。

之江大学的地势宛若福州的协和大学。两校周围的山水都秀美,但是细心分析一下,协和得力于鼓山,之江受赐于钱塘江。从之江文理学院的大楼往下瞰,这才领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的意义。

午后进城,凑巧遇着微雨。我斜倚楼外楼的小窗,欣赏烟雨朦胧中的西湖,好像远看头上蒙着黑色细纱的美人一样,若隐若现,别有一番风味。

1948年4月1日至3日重游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