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的南圻,是个鱼米之乡。因为河流多、雨量足、平原大、土壤肥,所以一般人民都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而没有饥饿的危机。
我从香港避难到越南南圻后,便在茶荣城住下来。茶荣是个省会,距离西贡200公里。事实上,越南的一个省,相当中国的一个县,所以我寄居的茶荣省,实等于一个县城。这个四方形的城的规模虽不大,但街道星罗棋布,井井有条,每条街都有参天的笔直的大树,大树底下,疏疏落落地建筑着红顶黄墙的楼房。市场在城的中央,左边为政府所属各部门的机关,右边为平民的住宅,运动场在城的东北,车站坐落于城的西南。公共汽车,四通八达;内河轮船,每天川行西贡和金边。城市山林,既宁静,又舒适,这倒是避难隐居的胜地。
距离中央市场一公里,已经紧接着农村。越南的气候,分为旱季与雨季,旱季从11月起到明年4月止,雨季从5月起到10月止。旱季的时候,赤日炎炎似火烧,天上找不到一片云霞,所有田地都呈露龟裂的状态;到了雨季,整天下着倾盆的大雨,有时一连下了好几天,有时一天下了好几次。农村没有自来水,一般人都趁着雨季,尽量储藏从屋檐流下来的雨水;少数富翁,在地窖底下挖着大水池,然后用抽水机抽水上来应用;中等人家买了几十个大水缸,专门储蓄雨水,供旱季的时候煮饭冲茶用。至于贫民,他们连储蓄雨水的设备也没有,一年到底,只能喝井水。本来喝井水在中国算是常事,不过南圻四周近海,有的地方的井水又咸又涩,要喝一口清甜的甘泉,颇不容易。
当4月之交,旱季已去,雨季刚来,不用几天工夫,田地已经积满了水。农民们三五成群地到田裏去刈草播种,再过三四星期,新苗已经长得有七八寸高,这时候,农民们便从事插秧。插秧的工作一完成,农民便平静无事,用不着耽心旱灾。这种纯粹靠天吃饭的生活,中国的农民是梦想不到。
从七八月起,稻子一天比一天高大。假如你在清晨到郊外去散步,只见十里稻田上笼罩着蝉翼轻纱一样的灰烟。一会见,太阳高照天空,云消烟散,碧绿的稻叶掩映眼帘,使人觉得无限的舒适。到了9月间,稻子已经开花结子,它们的颜色从碧绿变成金黄。金黄的谷子随风摇摇摆摆,尤其是在太阳西下的一刻钟,瞬息万变的彩霞和这金黄色的稻子相陪衬,实在美丽极了。
新谷收成的时候,农民又要大忙特忙。大人们忙着割稻,然后用木船或牛车载回家。小孩们也忙着到稻田去扫谷,几星期的劳作,准够一年的零用。
当新谷还没有收成前后的几个月间,农民们可以从事副产品的培植。所谓副产品,主要的是养鸭。在中国,一家至多养了几十只鸭子;在越南,养鸭是个大生意,普通鸭户可以养几百只,而薄寮、金瓯等地的大地主可以养到一两万只,一天可以产下七千只蛋,三七二十一,一个月就有二十一万只鸭蛋。大地主利用广漠的肥田及农作物收成后所剩余的残谷来喂鸭,人工廉,成本轻,所以养鸭可以算是个利薮。
新谷收成后,很快就迫近年关。越南的农民多半是好吃懒做,他们把一年的收入在两三个月内用得一干二净,其余的时间,只好靠典当和借贷过日子。他们的生活毫无计划,到了播种的时间,他们甚至连谷种也没有,于是垂头丧气地向地主借钱。地主趁这机会敲他们一顿,因为农民吃尽当光,没有什么可以抵押,所以他们只好以未来的收获来偿还,平均借一担还三担或两担不等。因此,当收成的时候,地主遣派他们的爪牙到田里去看守,农民眼巴巴地把一年的收获都用来分还地主,自己仅剩下几担谷,做什么都不够。富人越来越富,农民越来越穷,而经营典当业和高利贷的人多是腰缠万贯。
越南农村的住宅建筑可以分为四个典型。大地主或法国留学生,他们醉心欧化,多数要住洋楼。受中国文化渲染较深的人,多住在标准的安南屋。这种屋子好像中国的屋子,不过屋檐较低,厅堂较大。越南人喜欢体面,厅堂的陈设十分考究,金碧辉煌的匾额和联板挂了满堂,中间陈列香案,奉祀关公,左右两排太师椅,所有椅桌都镶嵌鱼鳞片,相当醒目。
越南人的厅堂多数都摆着一两张凉床,有钱的人用整块的桃花心木做床面,油漆得非常考究,中等人家也用三两块厚达三寸的木头来做凉床。此外,任何人的厅堂里总有一两个玻璃橱,有的收藏银器瓷器,有的收藏枕头和椅垫,这表明越南人的风俗醇厚,喜欢招呼宾客。
至于一般平民,他们多住在质朴的草庐一样的那条屋,金边人多住在木制的高脚屋。这两种屋子的折中和合并,等于马来亚的亚答屋。亚答屋顶酷似越南的那条屋,屋脚很像金边屋,这种建筑上的巧合,很有趣味。同时,这又证明人类是多么会适应环境。
由于河流的普遍,越南农村每家的前后左右总有一处近水。这种河水和海水相通,每天潮水涨的时候,鱼儿跟着流进来,农民便在进口处装置渔网,鱼儿能进不能出,到了潮退的时候,把渔网拉上来,里边鱼虾一大堆,只要一个人肯卖力气,谁也不怕没有好菜吃。
聪明而又勤力的农民,他们多在屋子附近凿个小塘,里边养着一些鱼,以备不时之需。这种鱼塘约五六尺深,底下用个水管或用空心的椰树和外边的河水连接起来。因为鱼塘有河水源源供给,所以鱼儿长得很快。
记得有个农民,他在鱼塘上盖个猪栏,里边养了十几只大肥猪。他把香蕉树切碎,和着米糠来喂猪,猪的排泄物落到水里去喂鱼,鱼儿长得肥肥大大来养人。这种生物化学的循环作用,已经使这位先生不怕食无鱼,何况猪儿养肥了之后,他还有一笔大收入。
农村赌风的盛行,这不能不算是一种病态。普通越南人都喜欢打四色牌,打麻将的不算多。此外,他们喜欢斗鸡。斗鸡场设在空地的中央,周围挤满男女老幼。养斗鸡的人,把鸡的嘴、趾、距,磨得像犀利的小刀子一样,一声锣响,甲乙两只鸡下场,仇人路狭,分外眼明,一见面便打成一团,有的鸡用脚去踢,有的用嘴来啄,那种狰狞的杀气腾腾的面目,非把对方打到目盲耳聋,皮开肉破,誓不甘休。打完一圈,评判员鸣金收军,双方的主持人,用毛巾给鸡擦汗、敷药、喷水花,情形与西洋拳赛或摔跤没有两样。我常觉得人类最大的敌人,并不是什么毒蛇猛兽,而是人类,所谓同类相残这事情,我从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看斗鸡的时候,便有这种感觉。
除斗鸡外,农民们喜欢赌三张,赌十二支,赌扑克牌。到了雨季,他们还要赌雨。换句话说,他们是无所不赌。怪不得他们的腰包有相当储蓄的时候,乡下的小赌不过瘾,必须往西贡堤岸的大赌场去大赌一顿,把所有余蓄输光后,才筋疲力尽地回家去收拾旧河山,准备从头再做起。
越南人对中国人的感情很融洽,他们和我见面时,总要先招呼一声,说短问长。他们喜欢跟中国人通婚。但是,据我的观察,中国人娶越南的妇女的比较多,越南人娶中国的妇女的比较少。这也许是因为从中国到南洋的,多数是男人,女人仅占少数,供不应求,所以她们把优先权保留给同胞。
一般说来,越南农村给我的印象很不错,将来如有机会,我还要到那边去跑一趟。
1951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