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是苏东坡谪居惠州后,自己解嘲的佳句。
中国的文人,多以文章经济自命。所谓文章,是包括学问和辞章;所谓经济,是指政治上的地位和事业上的成就。不幸“文章憎命达”,有真才实学的人多恃才傲物,不善逢迎,结果跳海的跳海,投江的投江,流放的流放,而郁郁不得志、老死蓬蒿之下的人,更是数不清。
在投闲置散的名士中,有些人多读几本老、庄的哲学,陶渊明、白居易的诗篇,把名利两关看得很淡,心里忽然旷达起来。这些人有的徵逐声色,放浪形骸之外;有的种花养鱼,浑然与大自然为一体。存心养性,怡然自得,他们迟早都有大成就。
1947年春,我刚从国内南来的时候,就听到韩槐准先生的大名。由文字和友人口头上的叙述,我知道韩先生的学问完全由自学得来。他是海南文昌县人,今年59岁。当1913年,他在文昌中学附小毕业后,职业发生问题,他的先君跟人家合营化学染业及织布业,因为不适应环境,无法赢利,嗣改为蓝靛染布业,然因经营不善,致负债累累。为偿还债务计,韩先生便只身南来,起初充任树胶工,接着,他又在某药房服务。公余之暇,发愤读书,从历史、地理、考古学,至化学、生物学,无所不窥;治学之余,他还致力于外国文字。他治学谨严,一字不苟;用力既久,心得日多;于是文思源源而来,无论《东方杂志》、《南洋学报》以及其他著名刊物,时常都有先生的大文发表。南洋书籍有限,专家屈指可数,对于考证工作十分困难。然而他独以人一己十,人十己百的苦工夫,战胜万难。平时除努力搜罗自己的专门学问有关的书籍外,复致力于古物、瓷器、钱币的收藏。积之以日,36年前的新加坡的百万富翁早已被人忘记,而36年前的树胶工人出身的韩先生,俨然变成新加坡有数的考古学家和收藏家了。
然而他的最大兴趣还在于愚趣园的红毛丹。当1936年间,他稍有余积,便在汤申路至军港大道九英里处,购置一座荒山。仗着只手空拳,他手植红毛丹二百多株,三年之后,红毛丹开花结子,其实累累。此后,他更积极经管,对于种子的选择、配种、接枝、施肥等方法,都悉心研究。到如今,一到红毛丹上市,谁都会马上联想到愚趣园的红毛丹。
今年1月中旬,新加坡连日霪雨霏霏,地点较低的地方早已成为泽国。到了21日那天,黑云突然匿迹,和暖的骄阳,以最亲密最可爱的态度,发出万丈的光芒。那天刚好是星期日,我在大门外,晒晒太阳,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抬头一看,只见陈雪锋兄笑眯眯地背着一个公事袋跑到我的家里来。他说,韩槐准先生约我们到他的家里啖红毛丹。下雨下了几天,全身好像发霉一样,极需要到郊外去跑一跑,因此,我一口答应和他同往。
我们从家里到蜜驼律下车,先在瑞记吃了海南鸡饭,旋即坐公共汽车前往。车过汤申路后,一路都是野草闲花,而竹篱茅舍的农村状况,更引人注意。车到愚趣园门前,我们相继下车,从马路上往下瞰,整个园的绿树堆满深红金黄的果实。韩先生一听到我们的声音,即刻出来欢迎。他今天穿着短裤和破旧的汗衫,脚上拖了一双拖鞋,外表酷似一个工人。有名士的才调,没有名士的习气,这种人最容易跟我们这般似僧非僧、似俗非俗的文人们接近。他领我们到他的书斋,刚刚坐下,倾盆的大雨又下个不休。我一面翻阅他所收藏的图书和古物,一面很痛快地大吃他的红毛丹。从棉兰、槟城、耶卡达到当地所特有的种类,我们一一尝遍。其中棉兰一种,很像我们福州的细核的荔枝,肉多、味甜、汁丰,而又能脱核。难怪有人说个笑话,荔枝和红毛丹是同胞兄弟,因为南来后,水土气候不同,所以外貌与内容都走了样,造成现在我们所吃的红毛丹。(按:红毛丹,又名韶子,与荔枝同科,名见《本草拾遗》。)
我正在高声朗诵郁达夫先生所题的佳句“寰宇高寒此一峰,九州无奈阵云封。何当重踏昆仑顶?笑指蜗牛角上踪”的时候,黄葆芳兄领了好几个客人冒雨进来。葆芳兄是愚趣园常造之客,其他客人今天才第一次到这儿来。宾主坐定后,大家即大啖其红毛丹,我问他们味道如何,他们频频点头,连说几声“很不错”。
过了一会儿,雨停了,其他客人也散了。主人领我们到一棵红毛丹树下,自己采着吃。这棵树原是棉兰种,中间接了一枝槟城种,满树红果中独有一簇金黄的果实,点缀得十分雅致,味道也清甜无比。
愚趣园是个山坡,红毛丹依山坡一层一层种下去。每棵树的周围筑成高阔几寸的田塍,同时,装置水管,让多余的水流出去。从树上掉下来的残花、败叶、枯枝、烂果,都堆在树底下,让它们慢慢腐化,变成肥料。龚定庵诗云:“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诗人的想象,倒与科学的园艺不谋而合。
愚趣园利用泉水,自己装置自来水管。泉水不分昼夜地流着。泉甘水清,不用消毒,不经沙溜,终年可以得到良好的饮料。将来万一战事发生,城里的自来水有断绝的危险,愚趣园的泉水仍是源远流长,不虞匮乏。此外,园内养了不少鸡鸭,衣食确保无忧,无论新加坡闹得满城风雨,愚趣园仍可过着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的生活。
中国的道家最讲究延年益寿的方法。他们爱山居,山居的环境幽静,树木多,养气足,泉水清,阳光好,果实和菜蔬又十分丰富。此外,山地车马较少,最宜散步,早眠早起,生活很有规则。这比较都市里的一般人士,整天熙熙攘攘,为的是虚名薄利,到了晚上,还尽情在茶楼、酒店、歌台、舞榭、赌场、妓寨去斲丧他们的剩余的精力。双斧伐孤树,很快会造成油尽灯枯,未老先衰的局面。
归途我的小孩亮思问我说:“为什么一个人把自己叫做笨汉呢?”我告诉他说,世界上有的是小有才的人,真正聪明的人不算太多。小有才的人多是自作聪明,见了人,马上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装腔作势,自寻烦恼。只有真正聪明的人,看透名利生死的关头,我行我素,不为威迫,不为利绣。因为不投机取巧,不同流合污,所以在一般庸俗的社会上,他反而格格不入。人家笑他笨,而他自己也以笨汉自居。不知道“大智若愚”,历来成大功、立大业、做大学问的人,就是靠这一股傻劲;所谓笨得有趣,就是这意思。
愚趣园的主人韩槐准先生的确是个不平凡的人。从割树胶工出身,到现在这地位,他仍保持他的中国农村的勤俭朴实的农民家风。不为啖红毛丹,光为交个良友,我以后也应该时常造访愚趣园。
1951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