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环岛都是海,但是,要找个美丽的海滨却不容易。丹戎巴莱算个据点,樟宜算个据点,勿洛又算个据点,其中勿洛的海滨和我更有缘,所以我时常接近它。

从东海岸往前走,一路尽是娇小玲珑的洋楼。过了南顺别墅后,我们不妨下车步行,左山坡,右大海,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海旁偶尔有一片草场,那是年轻的情侣谈情说爱的胜地,我们中年人应该自动地退避三舍,好把机会让给他们。绕了最后的一个山隅海角,勿洛已经在望,这一段半英里长的海滨是我们所钟爱的地方。

为着欣赏东方日出的景象,我特地和妻及幼女萧思在早晨五时动身。新加坡究竟是有车阶级的天下,无车阶级的时间须受别人支配。我们在车站足足等了一个钟头,才见姗姗来迟的公共汽车把我们运到勿洛去。到了目的地时,那全世界的热和光的源泉的太阳已离地平线三尺多高了。它含羞地隐伏于白云的后边,可是它的万丈的光芒已经把白云的边缘镶成一段金黄色的款条了。这时潮水退到最低的水平线,海面上突出一块沙滩。我连忙跑上沙滩,大踏方步,过了一会,又依依不舍地踏着自己的足迹回到岸上来。阿萧生甫两岁,她跑到这水净沙明,海阔天室的环境里,好像鸟儿从笼里跳出来一样,笑嘻嘻地乱跑;我们也毫无顾忌地让她乱跑,因为我们知道她在沙滩上摔了一跤也没有什么关系。

人类是多么奇怪的一种动物啊,他专门要找不易得到的东西,才觉得心满意足。当一个人在万里无垠的沙漠奔驰的时候,一心一意地希望能够找到一片绿洲。相反的,当他在浩瀚无边的海滨游玩的时候,他的双眼好像家里做喜事的小猫一样,要找到一片沙滩。的确,环绕新加坡,到处都是蔚蓝的海水,但沙滩实在不可多得。就我们所爱的勿洛而论,仅在海潮低落的时候,才见到沙滩的真面目。物以罕而见珍,因为沙滩的稀少,所以勿洛的地位无形中提高十倍。

勿洛酒店左边的背景为几株椰树,右边为两座废垒。这儿的椰树虽不如海景酒店的椰树那么婀娜多姿,但这两座废垒实在耐人寻味。当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前夕,新加坡政府曾拨出一大笔款项来建筑防御工事,各重要的据点,几乎是步步为营;可是日本兵从后门开进来,长驱直入,弄得前门的所有军事设备等于白费工夫。这情形类似法国人倾全国的力量来建筑金城汤池一样的马其诺防线,可是当德军迅电击破法国的时候,整个马其诺防线却不发生作用。这儿我不得不深信孟子的名言:“地利不如人和。”换句话说,唯武器论者有时也会觉得一筹莫展,假如全体民众没有积极地参加。

但是,这两座废垒虽枉费工程,它们却能点缀海滨的风景。我的一般擅长绘画、诗歌或摄影的朋友喜欢拿它们当题材;附近的儿童可以利用它们来做捉迷藏的根据地;关怀时事的人一见故垒,难免要触目惊心。同一景物有各种不同的反响,这仅是一个例子。

记得有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我带了几张稿纸,一枝自来水笔,特地跑到勿洛的海滨去写东西。那时海潮回涨,凉风习习,周遭的景物无一不鼓励我的写作的兴趣。我手不停挥地一气写了几千字,等到站起来伸伸懒腰的时候,夕阳已经平西。那七彩的云霞,衬着蔚蓝的海水,真是漂亮极了。

我是个从农村出身的人,我爱田园,我也爱森林;我爱深山,我更爱大海。在大自然的面前,顽夫廉,懦夫立,心里一切龌龊的念头可以洗涤得干干净净。我每次看见萧伯纳坐在花园小角落的图书馆用功的相片,不禁悠然向往。因为万物静观皆自得,当一个人心里十分宁静的时候,平时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子可以想通。到了搞通思想之后,万物的表里精粗都看得很明白,那时下笔为文,自有左右逢源的乐趣。

勿洛的海滨是谈天的好地方。可惜在南洋可以作上下古今谈的朋友不算太多,这是美中不足。为补救这缺陷,我倒想组织一个座谈会,把那些喜欢随便谈谈的朋友们集中在一起,每个月碰头一次,有空的人可以常来,没有工夫的人不必勉强;全到齐的时候,可得十人,打个折扣,也有五六人。大家毫无忌惮地把胸中的积愫倾吐出来,这倒是快事。

勿洛的海滨到处都是酒店和小摊,大酒店有咏春园一家。咏春园的菜在新加坡有相当地位。可是在大世界里吃饭,远不如到海滨来吃东西更能够增进食欲。新酒店的英文名叫做Vienna Inn,念起来怪舒服。这儿的地方不大,好像是私人的住宅改成的酒店。里边绿草如茵,环境非常清静。这间酒店最拿手的西餐就是鸡丝汤,质好量多,一碗汤下肚,加上一两片牛油面包,你已觉得有七分饱了。

勿洛酒店雄踞勿洛尖端,面临海滨,门口紧接沙滩,所以游客也特别多。年来这间酒店的生意日见兴隆,铺面逐渐扩大,门口的沙滩已经有一部分被填为水门汀的地面了。店里有个舞厅,喜欢“蓬拆蓬拆”的朋友们一听乐队所播出来的音乐,早已情不自禁地跑到舞池中,婆娑起舞。我们这般眼观手不动的人,照例是坐在露天的桌子边,喝喝茶,吃吃炒米粉,享受一个清闲的良宵。

但是,真正到海滨去消夜的人,倒喜欢到那些小摊子去小吃。这儿有马来著名的沙爹,有潮州馆子的鱿鱼,有厦门馆子的蚝煎。中下层社会的人到了这儿,把脚儿跷起来,大吃大喝,有的畅谈生意经,有的评论女人,有的叙述昨晚打麻雀的经验,而那些偶尔打个清一色或十三幺的人,更愿意破钞,请几个朋友来大吃大喝一顿。

我逛勿洛,至迟在十时半以前要回家,可是一般年轻的小伙子,他们看了半夜场后,才开了快车赶到勿洛去吃风。他们的艳福如何,我可不知道;但他们的精神和勇气,是值得我钦佩!

更深人静,一般烂醉如泥的人,开着快车,风驰电掣地赶回家。因此,从勿洛到蒙巴登路这一段,时常闹着车祸。据说,交通警察对于因酗酒撞车的人,加重处罚,这种办法是很对的。

勿洛的优点,那些长住在海滨的人不容易发觉,为的是他们住腻了,说不定还觉得讨厌呢。可是从人烟稠密的中峇鲁或大坡小坡等地区跑到勿洛的人,他们一定会高声大唱陶渊明的名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1952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