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存竞争白热化的时代,我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我说这句话,并不是客气。事实上,世俗所看重的名、位、权、势、酒、色、财、气,自己连一个也数不上。因此,在闹哄哄的场合里,我觉得十分寂寞;在荒僻幽静的环境中,我反而虎虎有生气。太史公所谓“人弃我取,人取我与”,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不错,住在现代化的城市的人,每天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谋生,熙熙攘攘,勾心斗角,为的还不是自己和亲属的口腹?可是办完公后,自己应该有片段时间来享受享受人生的乐趣,何必把剩余的有限的时间和精力,又在闹哄哄的场合里花得精光?须知时间和精力都很有限,但人类对物质的欲望却无穷。以有限的时间和精力来应付无穷的欲望,结果一定弄到筋疲力尽,一事无成。
新加坡的朋友间,真正懂得享受闲情逸致的实在不多。不过这几个朋友,他们的物质条件比较我优越。他们不是拥有偌大的庭院,便是幽居在广大的果园。每天由办事处回家后,关起大门,称弧道寡,谁也管不着。我却没有这福分,因为蜗居地小人多,开门见山,一览无遗,加以女孩爱弹钢琴,男孩喜欢运动,家里可以利用的空间都给他们占完。本来我可以运用我这个家长的地位和权威,对儿女大发雷霆,不许他们吵吵闹闹,然而生性忍让的我,宁愿自己吃亏,不想儿女受累。因此,当我空闲的时候,我必须另找出路。
新加坡是个岛国,岛国的特点就是靠海吃饭,政府从对外的进出口贸易找到它的开销,几万渔民靠海产来维持他们的生存。至于一般市民,海所给的恩惠更大了。这儿是“吃风”和游水的好去处,这儿是恢复疲劳的好所在。
新加坡的海滨,别墅林立,酒店也不少。别墅是有钱的朋友们的私产,我犯不着因为吃风关系,特地登门拜访。酒店出入随便,只要你肯花钱,老板总是笑脸相迎。就我常到的一家海景酒店而论,它倒有一些值得留恋的地方。
海景酒店原名Sea View Hotel,坐落于东海岸,距离市区不过四英里。假如你从蒙巴登路坐车过来,在新月路或丹戎加东路的路口往右转,不用一两分钟便抵达目的地。门口广场外的左右边都有高不可攀的椰林。椰树巅的几片椰叶好像白头老翁所剩下的稀少的头发那样,一声不响地随风飘舞,俨然是向每个客人作善意的招呼。
一进大门,对面为应接室,右边为大厅。这座庞大的建筑物,四面通风,毫无遮拦,就在烈日当空的中午,也有凉风拂面。屋顶作圆形,无论远观或近视,都是派头十足。这个大厅日常是用来作饭厅和舞厅的用途。偶尔富商巨贾的儿女们要举行婚礼的时候,这儿便改为临时的礼堂。五六百个客人同时入席,绝对不会觉得太拥挤。
大厅的右边为酒吧和茶室,窗明几净,紧接大海。当潮水高涨的时候,一阵阵的潮音,好像最美妙的音乐一样,很有节拍地扣着窗棂,这时你总觉得自己是置身于太平洋上的邮船的客厅。到了潮水低落,这儿又鸦雀无声,静到连针儿掷在地上的声音也听得十分清楚。至若黑云密布,雷电大作,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工友们便手忙脚乱,赶快关闭窗门,扣紧下垂的帐幕;雨声和潮声齐鸣,电光共灯光一色。这时候你恨不得插着翅膀,飞回家去安慰老妻,抚摸牙牙学语的婴儿,免得雷电交加的时候,他们饱受虚惊。
这个酒吧和茶室,平时相当清静,经常座上的顾客不会超过一二十人,可是到了星期日上午,情形可就两样了。原来星期日上午从12时起,就有乐队奏乐。那位奏提琴的乐师把提琴拉得非常纯熟,尤其是他们合奏《蓝色的多瑙河》的时候,高低抑扬,一步紧接一步,把满座的顾客的情绪都被鼓动起来。每次演奏完后,顾客们多报以会心的微笑或绅士式的斯文而不热烈的掌声。
刚才说过,酒吧和茶室是在大厅的右边,这个地方我除了星期日上午,带着妻子去光顾外,平时我很少过问。老实说,平时我常到的地方,却在大厅的左边。这儿有一片大空地,草儿剪得整整齐齐,走起路来比较在地毡上散步还舒服。尤其是在清晨九时以前,草上露水未干,双脚在草地上吸收一点土气和朝气,这对于患“香港脚”的朋友们是个无比的恩泽。
草场靠近海滨的栏杆处有几棵老树,又有两棵小树。这两棵小树很有意思,树上的枝叶作盘形,坐在树下,好像给两把大伞盖住。树下摆着两副藤制的桌子和椅子,先到的人有优先权,后到的人只好另外找场地。我每次到海景酒店,总要光顾这两棵小树。假如这块地盘没有被人占领,我一定毫不客气地坐下来。闭闭眼睛,定定神,望望水,看看天。的确,在海滨看海水,才懂得水性和颜色。靠近海滨的水是淡黄色的,距离海滨百码以上的水是绿色的;再往前看,由绿变蓝,由蓝变青,到了视线的终点,天水相连,水天一色,这是多么可爱的景象!有时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那飘逸浮荡的闲云,有的大摇大摆,裹足不前;有的急急忙忙,捷如飞箭;有的好像奇峰突出,有的宛若崩岩断岸。至于云彩的颜色,那简直是千变万化,应接不暇。这儿我深叹芸芸众生,整天忙着在小圈子裏过着打磨的驴子的生活;高明一点的人,至多懂得向前走,不知道往后看,更没有片刻闲工夫躺下来慢慢欣赏海阔天空的意境。
就在欣赏海阔天空的心情下,海景酒店把我吸住了。朋友们问我到那儿做什么,我老实说去看云和看山。的确,闲看孤云静看山,这种起码的享受谁也应该可以得到。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一个人只觉得自己太渺小,绝对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因而目空一切,傲睨万物。
当你饱看自然的景物之后,你反而觉得内心无限空虚。弥补空虚的方法莫如精神食粮。因此,我每次到海景酒店去玩的时候,最高的目的固然想看云、望树、眺水、观山,但我总要预备几本平时想看而没有工夫看的世界名著在身边,免得内心空虚,没有东西可以填补。的确,在这种环境下,看看诗歌、小说、游记、传记一类的书是再好不过。哲人培根曾说:“读书的目的,为着趣味,为着装饰,为着能力。”在海景酒店的草场上看书,主要的是为着趣味。其实,哲人所定的分类法不见得很可靠,因为看书能看出味道,看到入神,这才有心得;有了心得,能力便无形中增加;到了那时,你是否像有素养的商人一般,深藏若虚,或者像炫学之士那样,把学问拿来做装饰品;这完全看你的个性而定,和书籍的本身毫无关系。
白天的海景酒店固然幽静,到了晚上,它却很热闹。大厅、酒吧和茶室都挤满了人。每张餐桌上放着流萤也似的小桌灯和一小盆鲜花,灯红酒绿,别有风味。西洋人视酒如命,他们对酒的认真,好像我们中国人对菜的考究一样。中国的上等菜馆,起码可提供两百种不同的菜谱;同样的,西洋的上等酒店,起码可提供两百味不同的名酒。我们以酒来配菜,菜站在主位,酒算是陪客;西洋人以菜来配酒,酒站在首要的地位,菜仅站在陪衬的地位。事实上,我曾冷眼旁观他们喝酒,一杯又一杯,配的是咸酥花生和淡而无味的炸番薯片。三杯酒落肚后,舌尖的味觉已经不大敏感。这时候菜的味道如何,大可不必问。这儿可下个结论,洋菜之所以不好吃,为的是知音太少了。
海景酒店引我注意,虽然由于八年前我初到新加坡的时候,有个朋友请我到那儿去吃晚餐;同席二十人,菜的味道如何,同席的“侨领”姓甚名谁,早已忘记,但那晚我对于这地方的清幽的环境却有永难磨灭的印象。尤其是倦飞知还的燕子,在大厅走廊上广结香巢,那叽叽喳喳的清脆的声音,仿佛随时在我的耳边响着。
说来怪寒碜。八年来我时常到海景酒店,但我真正在那边请客还不到八次。我每次去光顾,主要的是喝茶。一杯清茶,几本奇书,尽可消磨大半天。偶尔带了最小的两个女儿——文思、萧思——去玩,她们在草场上翻筋斗、打秋千、坐滑梯,我照样看我的云树山海,或者读我的书。到了她们玩得疲倦的时候,两杯冰淇淋是免不了要请她们吃的。
妻子整天忙着功课和家务,平时不容易腾出空闲。因此,到了星期日,她比较可以解放的时候,我一定硬拉着她去玩,大家看看报,聊聊天,听听音乐。虽然整个新加坡的酒店还没有一间懂得制造适口的“总会三文治”(Club Sandwich),但海景酒店的“咖喱角”和烧鸡腿的香酥爽脆是使人齿颊留香的。
八年来时常光顾海景酒店,所以上自经理,下至工友,都和我很熟悉。有时因为事务忙碌,隔了一星期没有去,到了第二次再见面时,他们总要对我特别招呼,这一点人情味,在十里洋场中倒不容易见到。
1954年9月18日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