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谈天的时候,喜欢夸耀某某人为“书香之家”、“读书种子”。在科举时代,士为四民之首,读书人的地位的崇高,自在意料中。目前是劳工神圣的时代,谁都应该做工,谁也应该读书,读书人并不是代表特殊阶级的专用名词,它仅是一个普通的名词。

话虽如此说,读书人究竟是很可爱的。我们既然知道不读书的人多是“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所以我们在可能范围内应该鼓励人家读书,尤其要读中国书。

华侨远离祖国,作客异乡。在政治上,华侨和祖国丝毫没有什么关系;在经济上,华侨每月仅能寄汇一点钱救济侨眷;可是在文化上,华侨却和祖国发生极密切的联系。我们很荣幸,我们在迢迢万里外的南洋,仍能够吸收中国的文化。由于中国的文化的根器的雄厚,气魄的蓬勃,文辞的优美,凡是受中国文化熏陶的人,他的谈吐举止一定不同凡俗。

一 我们有一套和平的哲学

当第一次大战后,欧美人怵于战争的威胁,谁都觉得和平的可贵。他们开始知道中国古代的哲学家才是倡导世界和平的先知先觉。他们偶尔摭拾中国哲学上的片言只字,自以为是中国通。其实,他们这种作风等于盲人摸象,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在本质上,中国古代的大哲人十九是倡导和平的。

先举孔孟为例。孔子说:“礼之用,和为贵。”这说明和平是待人接物应有的态度。孔子教人着重“忠恕”二字。据朱子的解释:

然门人有问而以忠恕告之者,盖以夫子之道,不离乎日用之间,自其尽已而言,则谓之忠;自其及物而言,则谓之恕。本末上下,皆所以为一贯,惟下学而上达焉,则知其未尝有二也。

简单说一句,尽自己的力量替人民服务叫做“忠”,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叫做“恕”。子思在《中庸》里所说“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就是这意思。

孟子更直接爽快,他干脆指出“推恩”二字是恕字的注脚。他在那篇讨论齐桓晋文之事的大文里,侃侃而谈,旁若无人,虽然他提出的理论是对的。他说: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

换句话说,假如你爱护自己祖先的庐墓,眷念自己出生的家乡,那么你应该本着“恕”字,替人家设想,同样地爱护他人的祖先的庐墓,眷念他人出生的家乡。这样一来,战争一定不会爆发了。

关于世界和平的主张,老庄比较孔孟更为彻底。原来争由于不足,假如每个人都知足,那么他将以侵略欺骗为奇耻大辱,哪里还会发动战争。老子说: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可惜人类越进化,他的欲望越不易满足,结果跑到战争这一条路。须知“强中自有强中手”,姑定你能够获胜于一时,将来仍要走上失败的途径。罗马帝国何处去了?西班牙帝国何处去了?荷兰帝国何处去了?拿破仑、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何处去了?因此,老子教人“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老子说争由于不足,庄子却说争由于彼此的对立。自己既然坚持为绝对的对,那么对方无疑为绝对的不对,因为有绝对的对,才有绝对的不对;因为有绝对的不对,所以才有绝对的对。《庄子·秋水篇》说:

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

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

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再进一步,庄子要我们做到无毁无誉、无成无败、无生无死的地步。庄子说: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种浑然与天地为一体的精神,正是匡时救世的良药。老实说,庄子的《齐物论》是世间最高深的哲理,谁能够把《齐物论》研究精通的人,大之可做和平老人,小之也可做通儒。例如苏东坡,他的几篇最得意的作品,如《超然台记》、《赤壁赋》,何曾不是得力于庄子?

除孔孟老庄外,中国以讨论兵法著名的莫若孙子。孙子的著作不但是军事学的最大权威,而且在政治经济圈里也应用得着。可是他说来说去,仍主张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策。我希望那些杀气腾腾的列强的军人,应该熟读中国先秦诸子的书。这样一来,他们也许会觉得战争的无谓,然后释干戈为玉帛,化戾气为祥和,这是多么漂亮!

二 我们有一脉相承的史学

中国像希腊、埃及、印度一样,都是文明古国。可是在欧洲,人们把哲学当做学问的基础,即所谓“科学的科学”。在中国,我们把历史当做学问的基础,所谓“六经皆史”,就是这意思。

我们知道,世界各国的史乘并不像中国那样汗牛充栋。在中国,史家有莫大的权威,一字的褒贬,简直比较大法官的判词还严格,还厉害。柳诒徵氏在《国史要义》里特辟一章叫做“史权”。据他的意见,我国古代圣贤之所以设立史官,为的是限制君权。假如国王的行动失了常态,史官一定加以纠正。这样一来,凡是中等资质的君主都可以靠这办法使政治上轨道。因为史官既然可以根据法律来批评君主,那么地位比较君主还低了好几级的官吏当然更怕他的清议了。老实说,左史记事,右史记言,一言一动,都有人替你纪录,这不由得不使你害怕。虽然史官中也许有些糊涂虫,但其中却有不少像董狐那样的良史。他们为着主持清议,连性命都不要了。

中国最伟大的史学家莫如太史公司马迁。据他的自述,他的祖先是以史官为职业,“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在政治上虽没有地位,在舆论上却有相当权威。到了他本人,他对于自己的学问和文章有绝大的信心,所以他为着替李陵辩护,致遭腐刑而不悔。由于汉武帝的判断错误,硬说他有庇护汉奸的嫌疑,使他受了宫刑。这种不明不白的冤枉,徒增他的气愤。一个绝顶聪明的文豪,在极端气愤之下,他的论断也许会带着感情作用,有时会流于过激,但是,由于感情奔放的关系,他的文章才有气势,才有魄力。司马迁说: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纪,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行事,终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安书》)

司马迁以天纵的才情,著述一部千古不朽的《史记》。在文字上,他的著作达到登峰造极的地位;在体例上,所谓本纪、世家、列传、表、志、书等项目,几乎变成后代史家的模范。

话又说回来,自魏晋南北朝以后,官修的史籍,十才一二;私人修的史籍,十居八九。为什么私人作史越来越多呢?原来魏晋以后,转尚清谈,经学逐渐退步,于是有志从事著述的人,都觉得史学是他们的真正出路。还有一层,自班固自著《汉书》,见称于世后,当代典籍史实,完全集中于兰台东观,撰史的风气,盛极一时。凡是精于学,雄于文的人,谁也想在史学上一显身手。此外,自后汉桓灵之后,天下大乱,史官多数失职。第一流的文人不甘落伍,大家各纪见闻,以备遗亡,后来便变成一种风气。

正史卷帙繁重,越积越多,读起来茫无头绪。到了宋代,出了一个司马光,他创修一部《资治通鉴》,贯穿今古,而面目为之一新。据司马光自己说:“凡事皆出人下,独于前史粗尝尽心,每患迁固以来文字繁多,欲删削冗长,举撮机要,专取关国家盛衰,系民生休戚,善为可法,恶为可戒者,为编年一书,使先后有伦,精粗不杂。”又于仁宗嘉祐中,跟他的门生刘恕说:“《春秋》之后,迄今千余年,《史记》至五代一千五百卷,诸生历年不竟其篇第,举世不能举其大略……因丘明编年之体,仿荀悦简要之主,网罗众说,成一家彦。”平心而论,在中国史学上,一般读书人除精读《史记》或《四史》外,影响最大的,当推《资治通鉴》。

刚才说过,《二十四史》中,经常有人阅读的不过一部《史记》或《四史》。《资治通鉴》虽被人重视,但其他类似这种体例的史书很少人过问。至于地方志,这更是浩如烟海。我的老朋友朱士嘉兄光是到处搜集方志的目录,就费了三五年工夫。

清初大儒章实斋对于方志有独到的见解。他说:

有天下之史,有一国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传状志述,一人之史也;家乘谱牒,一家之史也;郡府县志,一国之史也;综纪一朝,天下之史也。比人而后有家,比家而后有国,比国而后有天下;惟分者极其详,然后合者能择善而无憾也。

“分者极其详,然后合者能择善而无憾。”这两句话正合现代科学的分析和综合的方法。我们知道,分析越详尽,综合也越容易。因此,各县的县志做得好,然后修省志的人可以不大费力;同样的,各省的省志修得好,然后著述全国的历史的人才有详尽的资料可以凭借。再进一步,各国都有标准的通史,然后执笔写《世界史纲》的大师才不至挂一漏万,对着故纸堆长吁短叹。

三 我们有无限优美的文学

现在让我们谈一谈中国的文字。

30年前,吴稚晖先生以前进文人的姿态主张中国的线装书,应该扔进茅厕坑里。这种故意立异为高的论调,徒供人作笑柄外,并没有一点意义。那时,大家刚提倡新文学,有些人恐怕旧文学会阻碍他们的发展,所以才发出许多违心的危言耸听的舆论。其实,一种文字或文学能够延续到几千年,它自有颠扑不破的存在的理由,乱吹乱捧固然无聊,闭了眼睛攻击也是多余的。

攻击汉字的人最大的理由,无非说中文难读。据黄孟圭先生多年的研究,深知中文并不难读。因为中文常用字不过两千五百字,中等资质的人费了两三年工夫,便有看读写作的能力。黄先生现在正埋头编著课本,实地试验。等到他的著作及录音片问世时,那些攻击中文难读的人所持的理论,将不攻自破。

懂得六书的人,谁也知道中文的意思很容易明白,尤其是会意与谐声两项,一看就明白。至于用字的简练,并世各国的文字都难望其项背。何永佶先生的《中文何处去》一文里曾引个例子。据说,美国名教授克廉奈先生,曾把《马可福音》在世界四十种文字中所需的字音数目比较一下,发现需用字音最多的是“印度伊兰系统”的文字,用得最少的是英文。何先生为着好奇心,他曾把中文《马可福音》也逐字数了一下,惊奇地发现中文所需的犹远较英文为少。最多的印度伊兰系统文字平均需用四万三千字音,最少的英文需用二万九千字音;可是在中文上,白话文虽用一万七千多音,文言仅用一万一千音,比起伊兰系统的文字,我们至少可少用四分之三的字音。

中文不难读,中文的字音最经济,这两点都是发前人所未发。现在要进一步谈一谈中文的特点:即音韵和对偶。

什么叫做双声叠韵呢?“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用现在各国所通行的文法术语来解释,即两字同一子音的叫做“双声”;两字同一母音的叫做“叠韵”。因为中文联绵字,如非“双声”便是“叠韵”。例如参差、零落、驰骋、芳菲,皆双声;徘徊、彷徨、逍遥、缤纷,都是叠韵。一个人懂得双声叠韵的原理,那么他去读中国的古文及诗词歌赋,才会觉得会心的微笑。

杜工部诗:“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朔漠”叠韵,“黄昏”双声;李义山诗:“远路应悲春畹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畹晚”、“依稀”各为叠韵;林和靖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清浅”、“黄昏”各为双声。双声叠韵,交互为用,文成之后,开门诵朗,才可体会到什么叫做“声调铿锵”。

双声叠韵的重要,谁也知道,另外我们还须注意到“重言”。所谓重言,加同一个字复述一次,借以加重语调及意义。如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读起来多么好听!又如李清照的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读者不用开口,早已可以体会到寂寞的寡妇的苦况了。

除双声、叠韵、重言外,我们须谈一谈对偶。对偶不但是中国韵文的特色,而且在庸夫俗子的口头对话上也用得着。例如普通人说“七零八落”、“三长两短”、“天高地厚”、“天昏地黑”、“笔短言长”、“送往迎来”等词句,无形中都带着对偶作用。又如我们读贾谊的《过秦论》,里边有:“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训诂精确,声调铿锵,一读就顺口,一顺口便能记得。至于名家的诗篇,尤其律诗,它们的对仗之工,使读者增加无限的趣味。例如老杜的“无边落暮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那种气魄的雄厚,意味的隽永,简直使人拍案叫绝。

总之,中国的文化源流远长,我们要欣赏它,要接受它,更要发扬光大它。须知做生意的人最怕没有本钱,从事文化工作的人最怕没有丰富的遗产。我们中国的文化遗产这么丰富,本钱这么雄厚,这不消说是我们的无限的光荣。

但是,久居海外的华侨,有时会患着错觉。他们认为读了中国书不易赚饭吃,不如读外国文更容易做个书记、经纪、买办。不错,读了外国书的人不难找个书记、经纪、买办的职务,但是,一个人如要创业垂统,他就应该多读中国书。请看在海外成功立业的人,他们的得力处还不是中国的一脉相承的文化所赋予的有为有守、能屈能伸的精神?

最后,就全部世界文化史而论,古代是希伯来文和希腊文时代,中古是拉丁文时代,16世纪是西班牙文时代,17世纪是荷兰文时代,18、19世纪是法文时代,到了20世纪的今日,法文已经濒于没落。环顾宇内,最通行的莫若中文和英文。根据发挥个性,适应环境的原则,华侨应该特别致力于中国文化。这样,我们才不愧为华人的后裔时,也使我们对于世界和平有所贡献。

1952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