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论自由,思想自由,学术艺术才能够发达。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百家竞相雄长,谁能够拿出真本领来,便能够得到社会的拥护。

自秦破灭六国,统一宇内,继之以焚书坑儒,中国的文化几乎陷于“黑暗时代”。刘邦以流氓出身,到了他紧握皇帝的实权后,他便故意跟儒生开玩笑。帮闲专家叔孙通起朝仪,假仁假义地给读书人以一点好处,然而思想定于一尊,入主出奴,儒生不能够自由发挥他们的主张。终汉之世,除出了一个大史学家司马迁及几个咬文嚼宇的文人外,思想史上并没有新的贡献或新的发展。

桓灵以降,汉祚陵迟。蜀、魏、吴三分天下,智勇兼全的人才,谁都要趁这机会一显他们的看家本领。虽然在学术思想上,三国并没有出过什么大师,但就一般文治武功的人才而论,三国这个时代是不容我们忽视。

汉魏之际,天下纷扰,一般学人多流离失所,甚至著名的经师如郑康成,也觉得不能安心向学。本来文化学术是最脆弱的东西,只有在生活十分安定,社会积极鼓励的环境下,文化学术才有繁荣滋长的机会。假如遇着乱世,生活困难,文人救死犹恐不暇,当然没有余力注意到最崇高的精神活动。加以曹操这家伙,是“治世的能臣,乱世的奸雄”,他的待人接物,全用权术。他曾说:

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耶?陈平定汉业,苏秦济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废乎?有司明此义,则士无遗滞,官无废业矣。

从表面上看来,曹操好像是宽宏大度,能够容人,不计较人家的以往的过失。事实上,这只是他的阴险狡猾的手段的表现。他需要利用某某人的时候,他可以不算旧账,到了狡兔死、飞鸟尽的时候,他便一丝不苟地来个大清算。例如孔融、许攸、娄圭等人,他以嫌疑犯的罪名把他们杀死;又如杨修,他一向十分赏识,后来他发现杨修和他的儿子曹植的感情特别好,所以也找个理由把杨修干掉。雄猜成性,权诈相寻,曹操这些法宝,完全给司马懿学去。司马懿杀曹爽、何晏,弄得一般清高的文士,人人自危。为明哲保身起见,名士才子之流,不能不韬光养晦,崇尚清谈。

据贺昌群先生在《魏晋清谈思想初论》一书的考证,“清谈”两字,起初是说“词清语妙”,可是到了魏晋年间,所谓清谈,是专门谈玄说理。

为什么魏晋时代的名士才子之流,专门谈玄说理呢?原来曹操司马懿这些家伙,都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才,只因阴险猜忌,无法容纳同时代的大人物。因此,稍有才气的人迫得披着道家的外衣,免受操生杀予夺的权威的政治当局的陷害。例如陶丘一等的奏议中,提到管宁做人的方法。他说:

含章素质,冰洁渊清。玄虚淡泊,与道逍遥。娱心黄老,游志六艺。

这几句话有三层意思:第一点,说明天分高,心地好,本来在社会上有所造就;第二点,说明与人无争,与世无忤,希望政治当局不必多心;第三点,说明口腹问题解决了之后,仍精研黄老之学,间或吟花弄月,以养性陶情。这种假装糊涂,逃避现实的办法,完全是为全身免害。

魏晋间的文人,对于药品非常考究,这种风气是何晏开头的。何晏是个美男子,终年粉白不离手,走路的时候,往往顾影自怜。他色欲过度,虚劳成疾,所以要吃“寒食散”。这个药的主要成分为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石硫磺等五种。两晋南北朝人,照这个药方稍加增减,以治百病。其实,这种“寒食散”的药性酷热,服者热毒内发,不能自安,情形与现代抽大烟的人相似,所谓“精华竭于内,憔悴形于外”,就是这意思。

在晋朝的竹林七贤——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十九都和杯中物结不了缘。刘伶的《酒德颂》说:“止则操巵执觚,动则絜榼提壶,惟酒是务,焉知其余?”因为他整天要“枕麹藉糟”,所以他才能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这种整天用酒精来麻醉自己,免得受人注意的办法,颇像日本占领时代那样,有些聪明人故意到茶楼、酒店、戏院、赌场去过日子。二者的智愚贤不肖的程度虽不同,但是借酒浇愁的苦心却是一样。

就我个人而论,我对于阮籍(嗣宗)比较有好感。《晋书·阮籍传》,说他“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他本来想替国家干一番事业,只因天下纷纷,名士很少能够保全首领以殁,他由是不与闻世事,整天酣饮高歌。因为他是满腹经纶,无处投效,所以他在做诗方面,待别起劲。我们翻阅他咏怀八十二首,玄虚淡泊,谦冲素静,大可表现时代的精神。现在摘录三首如下:

天马出西北,繇来从东道。

春秋非有托,富贵焉常保。

清露被皋兰,凝霜沾野草。

朝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

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

这种看透夭寿、生死、贵贱、贫富、美丑的心情,完全是善读老庄而又能身体力行的人的作风。他又说:

多虑令志散,寂寞使心忧。

翱翔观彼泽,抚剑登轻舟。

但愿长闲暇,后岁复来游。

寡思养精,寡言养气,寡视养神,这是道家的教条。道家最反对劳神苦思,心为形役。另一方面,他们竭力主张眺水观山,接近自然。我们现在回想一千七百年前,那些名士的生活,整天注意存心养性,遨游山水,“户咏恬旷之辞,家画老庄之象”。这种没有办法的办法,正是严刑峻法的混乱时期的反映。

魏晋时代告密陷害的事情也时常发生。例如钟会在司马昭面前诬告阮籍的朋友嵇康要帮助毋丘俭,同时,教司马昭到处提防,结果,弄到嵇康遇害。这种事情,阮籍当然看不过眼。所以他说:

人知结交易,交友诚独难。

险路多疑惑,明珠未可干。

彼求飨太牢,我欲并一餐。

损益生怨毒,咄咄复何言。

这首诗参透世故人情,其中“彼求飨太牢,我欲并一餐”,更可道出世态炎凉的实况。

至于阮籍的好友之一——王戎——人家都笑他算盘打得太厉害,可是他的父亲在凉州仙逝的时候,门生故吏赙赠几百万,王戎一个铜板也不要。这儿可以看出王戎并非贪财好货的一流人,正如萧何做相国的时候,多买长安田宅以自污,使汉高祖不至怀疑他有什么阴谋,是同一用心。

魏晋时代的清谈人物,当然离不了竹林七贤,然而“树立清谈之宗风,开玄学本体论之端绪,合儒道之第一义而为形上之学”的文士,应以王弼为代表。王弼家学渊源,精于雄辩,他曾给《易经》和《道德经》做注解,并且当过尚书郎。他注《易经》的方法,是上接汉末以来自由解经的方法,不拘守章句,专门以义理来发挥本体论思想的体系,可惜他到了二十多岁就死了,弄得清谈的思想的系统无由创立,而竹林七贤这一流人只好吟诗饮酒,放浪不羁,遗落世事,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罢了。

在言论不自由,思想不自由的时代,社会上往往呈现两个派别:勇敢的人多揭竿起义,安分的人是明哲保身,而明哲保身的捷径,莫若多多尝试杯中物,假装糊涂。

1951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