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有生命的艺术,它的起源多是由于人类基本的需要。因为人类不能够整天工作,同时,也不能够整天休息,在工作和休息,紧张和松懈之间,人类必须有一种东西来寄托他的生命,于是诗歌、音乐、舞蹈便应运而生。古人所谓嗟叹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寥寥数语,可以说明歌舞的起源。
中国最古的文学名著算是《诗经》。《诗经》里的《国风》这部分纯粹是各国——邶、鄘、卫、齐、魏、秦、陈、桧等处——的民间歌谣。后来经过孔子的搜集、考订、删改、编辑,才成功了一部完整的《诗经》。起初,民间的歌谣都是可以唱的,唱的时候有的用音乐舞蹈来配合,有的单纯是歌唱;它的调子简单有力,而且时常复述几次以上。因为简单有力,重复演述,所以一般听众一听便会。我们相信一首歌谣从甲地流传到乙地的时候,主要的是靠口述。假如一个歌唱家懂得艺术,他会不知不觉地即景即事,增减一些;无论旧瓶装新酒,或旧酒装新瓶,其目的无非把不自然的句子调子改为更自然的句子调子,以便适应听众的要求。因此,同一调子很可能有各种不同的句子,使当时当地的听众觉得更悦耳。
两千年来,做诗变成最高级的读书人的专利,即所谓诗人的诗,但民歌仍旧很有力地传播起来。尤其是边疆,因为那儿受近代欧美文明的影响较少,所以它更能够保存我们泱泱大国的圆浑雄壮的歌声。
新疆的歌舞,它们大都是抒情的民歌,是在森林旷野间配合着朝阳夕照,及星月皎洁的良宵的环境下自然流露出来的;没有黑人舞蹈的狂热,没有草裙舞的柔靡,没有热带舞的肉感;他们的歌声近乎野亢。这说明他们是生长在雄奇的高原,所以荒野中的叫喊,正是他们本有的一种情趣。人人淳朴、活泼、结实、豪迈,由这点凝合而成为一种美,这才是道地的美。
先说背景罢。我们静听新疆的同胞引吭高歌地唱着下列的句子:
走不到的天边哟,
走不尽的平原,
天边底下是平原,
平原过去是天边。
太阳出来的温暖哟,
月亮出来的明亮。
人生本意是流浪,
流浪也就是人生。
——流浪之歌
在浩浩乎平沙无垠,一望无际的旷野中,天边底下是平原,平原过去是天边;一个流浪汉该是多么寂寞呀!这儿没有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要取得温暖,只有依赖太阳;要享受明亮,只有借助月光。孑然一身,独行踽踽,既没有亲戚朋友,又没有群众伙伴,人生到此,除投向大自然的怀抱里以外,很难找到第二条出路。
但是,人类由于生理上心理上的要求,到春情怒放的时候,求偶的冲动支配了一切。在如意的对象面前,他们不知不觉地合唱出一首歌来:
达坂城的马路硬又平,
西瓜呀大又甜。
那里住的姑娘辫子长,
两个眼睛真漂亮。
你要想嫁人,
不要嫁给别人哪,
一定要你嫁给我。
带着百万钱财,
领着你的妹妹,
赶着那马车来!
——马车夫之恋
同样的求爱,边疆塞北的人的求爱是原始的、质朴的、健康的。女人不借助乳罩、束胸带、丝袜、高跟鞋、口唇膏、指甲油,她们只凭天生丽质——明眸皓齿,云鬓朱颜——来打动男子的心。
同样的,现在大家都很熟悉的《康定情歌》,它的背景也无非云和月。在月亮弯弯,彩云朵朵的景象下,一对青年男女互相谈情说爱,彼唱此和,唱了又唱,和了又和,同一的调子,重复地唱了几次以上,爱情的烈火不禁会油然而生。
“爱而不见,骚首踌躇。”古代诗人这两个名句可以道破青年男女的心事。在恋爱的过程中,最痛苦的莫若期待。当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你约了爱人在指定的地点相会,可是日换星移,时间静悄悄地溜过,但是你的爱人还是无影无踪,你的内心简直是如焚如捣。此中苦况,只有过来人才能够道出一二。
现在让我再倾耳听一听新疆的情歌:
塔里木河在奔腾,
孤雁飞绕天空。
黄昏中不见你的身影,
从黑夜等到你天明。
啊,那羊儿睡在草中,
在山脚闪着孤灯。
我的姑娘啊,
从黑夜等你到天明。
——我等你到天明
奔腾澎湃的大河,驯服安详的羊儿,这是乐山乐水,一动一静的环境。在这种环境下,歌者用“孤雁”、“孤灯”来描写自己的漂泊无依,尤其是他所期待的姑娘老是姗姗来迟、从黑夜等到天明,这是多么难受的一种心情。
但是,塞外人具有乐观的性格,他们的歌舞也是快乐的。除了他们的兴高采烈而外,他们还表现出多感和腼腆,这一点中国的舞蹈专家戴爱莲女士特地加以赞扬。据戴女士说,新疆维吾尔族的歌舞是最有意思的一个节目。它表现了那爱好喜悦和跳舞的民族的生活。康巴尔汗自己的跳舞具有庄严而流利的动作,使她驾越他人之上。
原来康巴尔汗绰号“新疆的梅兰芳”,她的声色艺俱优。当1947年冬,新疆歌舞团到上海公演的时候,上海各报,尤其是《大公报》,接二连三地发表社论、专论、特写来欢迎这位女艺人。最近我翻阅谢松山兄惠赠的《新疆行》(林鹏侠女士著),还看了一首专门描写康巴尔汗的民歌。
达坂城,
路难行,
瓜儿甜。
达坂城,
一女名,
康巴尔汗。
康巴尔汗的秀发,
柔美,细而且长,
直披垂到地上。
劳你驾,问一声,
康巴尔汗,
她情愿嫁给我不?
她如情愿嫁给我,
再烦你告诉她:
多带金银珠宝!
半夜里约齐了
伴娘,她和我
一块儿私奔逃跑。
邦邦………邦邦………
三弦乱弹,
心魂不安。
为了我的康巴尔汗,
怕甚么天翻地覆,
又怕什么刀乱砍。
沙沙沙…………
哗哗哗…………
烟雾细雨,
弥漫河岸。
前途迷茫,
道路坎坷,
康巴尔汗啊!
我们该往哪里走?
——维吾尔族的达坂城歌
这首民歌简洁有力,可惜我没有见过它的谱,所以演出的一切情节,没法子知道。虽然如此,新疆是个天然的歌舞世界,同时,也是个天然的果园,无论你怎样缺少旅行的经验,总会听过哈密瓜及累累的果实(例如桑葚)的大名。
假如新疆的情歌这样引起我们的注意,那么以游牧为主,结穷庐毡帐,逐水草而居的蒙古同胞,更值得我们关心。他们个个健康雄伟而善骑,住的是蒙古包,穿的是皮衣,圆帽长靴,精神奕奕。他们重义气,聚族而居,守望相助,强弱相扶,有合群的精神,少纠纷的事件。他们生前固然靠牧马谋生,死后也用马载尸而去,以便举行火葬。因此,我们一谈到蒙古的人情风俗,尤其是民歌,怎么也脱离不了牧马。
从军长城外,
塞外好风光;
草儿长,
马儿壮,
蒙古健儿牧牛羊,
黄河岸,
阴山旁,
英雄骑马过河梁。
寂寞望夕阳,
驼铃响丁当,
响丁当,
更凄凉,
蹄儿懒度路更长。
天苍苍,
野茫茫,
英雄骑马下山冈。
——蒙古牧歌
长城塞北,驼铃马蹄,这种背景和声调,已经耐人寻味,而“天苍苍,野茫茫,英雄骑马下山冈”的气象是多么雄壮,调子是多么铿锵,感动听众的力量是多么深刻。
顺便再引了一首《牧马歌》:
早起的太阳才上山冈,
马儿的身上都染红光,
马蹄儿踏的是隔夜霜,
走遍了沙场沙不扬。
黄昏的太阳才进山冈,
马儿的身上都染了红光,
马蹄儿踏的是野花香,
走遍了草场花精光。
——牧马歌
这首民歌在脚韵、音节、技巧上都十分纯熟,而清晨和薄暮的太阳把马儿染得通红的句子,大可证明人类是多么受自然景物的支配。据说,塞外的妇女喜欢穿着绸缎,她们的服装的色彩非常鲜艳,这种鲜艳的颜色多少是得力于晚霞、夕照、落日、浮云。
洪深教授在一篇论边疆的歌舞的长文里,很具体地指出民风乐歌和民族特点。他说民风乐歌是表现一个民族的企求、情感与性格的,而且为无数普通人民“非意识地”共同创作的音调。民歌必然记录和反映一个民族的生活。他曾根据巴利氏(C. H. H. Barry)在他的《音乐艺术的进化》(The Evolution of the Art of Music)一书中说:“喜怒外露的民族的自然的音乐,是节奏明显而活泼的;沉郁庄重的民族,是悲感多愁的;实事求是的民族,是单纯直接而不事铺张的;山野粗豪的民族,是热烈奔放的;精神饱满的民族,是轻松快活的;诚恳严肃的民族,是庄严端重的。”根据巴利氏的分析,再来细读《季札观乐》那篇大作对于当时各国的民歌所加的按语,便知英雄所见略同。
西方有个俗语:“让我听你的乐歌,我就晓得我愿不愿意交你这个朋友。”因为言为心声,民歌更是各地人民的真挚感情的自然的流露,它用不着矫揉做作,同时,矫揉做作也会露出马脚,毫无用处。
中国的历史这么长久,地方这么广大,我们的民歌的丰富,自在意料中。当五四运动时期,北京大学组织了一个民俗学会,光是顾颉刚教授短期间的努力,便可编辑一部《吴歌甲集》,后来广州中山大学的少数教授对于民歌的搜集也相当辛勤,而北方的文人到了抗战爆发的前夕,又由北京大学组织一个歌谣学会,出版一个刊物,名叫《歌谣》。
自战乱以还,人才星散,学术荒落,而歌谣这东西因为和军事、政治、经济没有直接关系,不能够引人注意。年来香港《星岛日报》辟一个《民风周刊》,由马鉴教授主编,虽然它所登载的民歌不算多,但在急功近利的世界上仍有人注意民歌,这不能不说是可喜的事情。
南洋各报的副刊对于民歌的登载,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年来马来亚的歌台相当发达,除流行小调外,它们已逐渐注意到民歌。这是挽救一般靡靡之音的颓风,这是灌输新血液,这是保存中国的光荣传统的最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