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而加上引号,自非本意,而是我对一位“革命群众”所赠予的封号。但我不仅未敢当面称之,即使在背后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过,因为那是大逆不道的。但现在仍以此称之而不书真姓名者,倒并非是腹诽,而是意存忠厚而已。
此公到这机关似乎不久,因此当我被揪回北京之后,是不知其姓名的;背后问过别人,也记不住。但介绍者说他是学甲骨文的,学甲骨文而来搞现代文学,总觉驴唇不对马嘴,因此倒记牢了。另外,此公外形不佳,矮小而鸵背,但又爱穿皮夹克,作武士状,便有点可笑,而他在革命组织中地位并不高,不过是文则收发、武则打手一类货色,但是引人注目,惹我辈讨厌的家伙。我给他的封号自然含有贬意的了。不过天长日久,觉得他并非大角色,也无大罪恶,便不介意了。但对他的封号并未改,因为究竟觉得它有趣些嘛!
没想到一九七〇年春,这位“甲骨文”却出了大风头,成为重要的新闻人物。
原来在一九六六——六七年之交,街头大字报上出现过一个名称极其革命的革命组织的名称。其气味是颇为不正的,其矛头似乎指向革命老干部。但后来也未见其活动,更不知是否确有这个组织。奇怪的是,文痞姚文元在一篇文章的注脚里,却大骂这是个反革命集团,也未引人注目。但到这时,却从这条注脚里引起一阵席卷全国的大风暴来,说这种敌人虽然为数不多,却是极其凶恶的,所以必需追查。但又强调说:“不能搞扩大化”。而在我们单位里,第一个被追查出来这一反革命集团的反革命分子,便是“甲骨文”!当时,我是颇有幸灾乐祸之感的,私下里便说,看这家伙的形象便知不是好东西!这真是天网恢恢!
我之幸灾乐祸,其原因之一,是我辈黑帮与这反革命集团风马牛不相及,完全可以隔岸观火,毫不担忧。而在这场风暴中,革命群众对我辈的批斗自然放松,这就更可以坦然而且欣然作壁上观了!正因此故,我也就深信“甲骨文”确是这集团的分子,而这集团更确确乎是极其凶恶的反革命集团了!象“甲骨文”这样不为众人所重视的人物,居然是它的骨干分子,也可见其隐藏之深嘛!
但作壁上观的人到底客观一些,运动一步步深入,也就是说这种反革命分子越揪越多,却有所怀疑了。不是说“不能搞扩大化么?”如此越揪越多,难道是正常现象?疑窦一生,不免觉醒了:过去每次运动,为了达到、乃至超过指标,每每造成冤狱;而超指标者不又每每受重赏么?如今前来领导这一运动的可敬的同志们,是否也象可爱而又可怜的阿Q—样,看到王胡身上虱子多而愤愤然,竟把任何小虫都当成虱子来咬了?疑窦是很多的:据“甲骨文”供认,他之参加这一反动组织,是由某某介绍,而以后被揪的人也无一不自承是这位某某所介绍;而所谓的这位某某,却又矢口否认是这反动组织的成员;何也?过去批斗,都是公开进行,此次却是未见开会,只由本人向众交代参加经过,而且每每是涕泣而道,甚至泣不成声,又何也?在此人向众交代之前,每有先兆,即他突然失踪,本排本班的人也不知其去向,但三五日或七八日后,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宣布“不究既往,照常使用”。甚至分配到比原先更好的岗位上去,这又是为何?……
更有一位同志,可能是东方朔之流后代,或者是说相声的世家子弟。他在向众交代时有一段精彩的表演,他说:“在过去,我坚决相信自己不是反革命集团的分子;经过领导教育之后,我坚决相信自己是反革命集团的分子了!”于是有人反诘:“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于是又把这句精彩台词重复一遍:再追问,再重复。结果,本来安排他到各个排去“亮相”的,宣布中止了。而他也没有立刻回原岗位。这可更令人怀疑:这是为何呢?
尤其令我纳闷的,则是外号“大个子”的那位复员军人,这位北方大汉也算得是铁汉子了。他有一天突然在食堂里全连大会上出现,主持会议的人宣布说,大个子也是被某某介绍参加了那个反革命集团的,今天来向大家坦白。但他的坦白词是无字天书,从头到尾只是哭,而且是极其伤心地痛哭,就是没说一句话。而他也就退席了。
说起这位大个子,和我颇有因缘的。一九六六年九月十一日,我被揪去北京,他正是二位“崇公道”之一。说是揪,指的实质;形式上则是请,或者说是护送到京。因为南京方面通知我说:北京要开大会批斗张天翼了,原机关——作协请你回去参加大会。这可是“请”。当时我正腰椎发炎,行动不便,希望迟一两天去。回答说:“不行,会期已定了。”这可有“揪”的意味了。我说,行动不便,奈何呢?回答是:作协正有人在此,可以陪伴同行。这又似乎是在“请”与“揪”之间了。而来到我家陪我同行的二人之一,便是大个子。上车之前,我还和他们二人共同进餐,因为他们是来“请客”的嘛,而他们也未推辞。这一点,给我全家人一个安慰:这的确不象是“揪”。只是临上汽车离家时,他们二位先让我上车,然后他们分从左右二门上车夹我而坐,这可有点露馅了。当时正在大串连高潮中,火车上人山人海,原来允许我乘卧铺的,但根本不卖卧铺票,商量的对策是先过江到浦口,(那时长江大桥尚未建成)在浦口旅馆里睡半夜,次晨三点钟上车,也就可以算是睡半个卧铺了。我当无异议。但到了旅馆里,房里两张铺,一单人,一双人的,我自然应该睡单人床了。而大个子坚不同意,非让我睡双人大床不可。我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宽衣时节,看见床头墙上有一幅“语录”,正是关于太史公说的,“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的那一段,我心中暗笑:大个子还暗中做我思想工作哩!于是倒头便睡。直到近三点了,他们才叫醒我。看来他俩都没有睡。上车时,因为是浦口加挂的车厢,所以还有秩序。但他俩不仅设法让我提前进站,而且在站台排队时,还特别桠队,让我站在一排的前头。这时后边有人不服气,冷言冷语在嘀咕说:“是什么大干部?还带两位勤务员哩!”确也难怪,他俩都穿的军便服,而北京红卫兵的袖章又未佩戴,并且是如此之细心照料我,谁会相信这是二位“崇公道”在演“双起解”呢?这是大个子给我的第一个好印象。后来,到一九六八年夏收时节,全机关都去南苑一公社劳动。我类当然更要去改造的了。但不知是哪位领导出的主意,劳动之余,还和一个大队举行一次联合批斗大会。即让我类黑帮分子和农村里五类分子一同受批。就是文艺黑线人物和爬灰匠的富农等等相提并论,确是不伦不类。据说革命群众颇多不同意这一做法的,大概大个子便是其中之一。这一天,声势很大,斗劲很足,弯腰要十足的九十度,自然更要坐喷气式了,姿势稍一不准,后边便有人拳打脚踢。当时正逢盛夏,气温很高,每个黑帮前面的土地上都汪了一摊子汗水,而农村干部批得正起劲。站在我右边的冰心女士默默地滴着汗,后边的天翼老兄似乎在发喘,边上的严文并同志已经熬不住,提出请求,以下跪代替喷气式,被批准了。我因腰椎疼痛难忍,也正考虑学样,忽然有人敲我的背,并责骂说:“你象什么样子?滚出去!”我不知所以,只得滚——不,弯着腰,似乎是爬出了会场。走了好几步,又听得有人吆喝:“直起腰来走!”我才如梦初醒,这是对我的“特赦”了。一抬头,才知吆喝者正是大个子,而被赦出来的还有光年和另一老年人。他指指远处一棵大柳树说:“树底下歇着去!”我想,一个是年老,光年是有病,至于我,大概是“起解”时他就知道我有腰椎炎的吧。坐到柳荫下时,燃起一支香烟,是多么轻松而愉快哟!
就是这大个子,他能是什么反革命集团的分子?我不相信!他痛哭无语,不正是证明他无辜么?
大约当我们全连约莫已有百分之三十的人都承认是“反革命集团”的分子以后,全大队开了个批斗大会,专批那位介绍所有人参加这反革命组织的某某。因为本大队其它几个连里也揪出不少这种分子,而且不约而同,他们的介绍人也都是我连的那位某某,足证他在反革命集团中的地位和所负使命之重要,会议自然特别隆重,这是攻坚战嘛!
不幸之至,这次大会开得很糟:用当时流行语汇、亦即大会主持人的话来说,这位某某在“铁案如山”的人证面前仍然“负隅顽抗”,“坚持反革命立场”,“拒不投降”!就是说,他对到会作证的人所揭发的材料,都作了有力的驳斥。比如说,作证人说某月某日在某处和某某接头;而某某反证说,其时他在另处劳动,不能有分身之术。作证人说某月某日曾与某某开会;而某某说,该日他正在外地出差。或者竟对某一作证人戟指大骂说,“你派性发作,完全是诬陷”!如此等等,真是“气焰嚣张”得很啦!奇怪的是,那些作证的原告经不住某某之一驳,便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大会主持人只好向叫口号的领头人示意,于是“××不投降,死路一条”啦!“××不认罪,罪该万死”啦!“打倒反革命分子××”啦!等等,等等,乱吼一通。但吼得七零八落,不很踊跃。于是大会草草收场。而那位某某的形象立刻在我头脑里高大起来。但可惜大个子等人似乎不在场;否则他们很可能在战场之上倒戈起义的。
风暴暂停,而耳语蜂起了。我辈黑帮虽无参与耳语运动之权,但从片言只语之中,听出一个线索:说这场风暴的罪魁祸首,正是“甲骨文”。连里百分之三十的人,都是他直接或间接咬出来的。至于他为什么疯狗似的乱咬:还不知其详。而自此以后,“甲骨文”果然神态有异,每每远离群众,沉默寡言,和“文革”初期到处喳呼相较,判若两人了。
不久以后,是夏收季节了.我们连部除了红砖红瓦的宿舍之外,在大田里又盖了“行宫”,——或称“避暑山庄”。因为大田离宿舍太远,往返费时,便每排建造一处大工棚,于是住于斯,食于斯,以便利群众。那时为了抢收,我也有幸迁居于“行宫”之中,而且正和“甲骨文”同室,隔一过道,铺位相对。既然是近邻了,我倒想和他拉拉呱,但他面无表情,默然不语。我很知趣,未敢再图高攀。但他在工棚中一举一动,我可全收眼底。他每天倒是和大家同时出工,同时收工,并无异处。可收工以后,别人都忙于洗澡洗脚,甚至抽空洗洗衣服的,而他却累极了似的,倚着枕头,躺在铺上翘起一只腿在不住抖动,手里燃了一支香烟,不断在吸。我几乎没见他洗澡洗脚,这或许是收工前他就洗过了;但我也未见他洗过衣衫。下工后衣衫太脏了,他脱下之后便摔进床铺下面去;第二天出工,他又从床铺下抽出另一件脏衣衫穿上。而第三天则又把前一天摔进去的换上,如此循环不已。这不能不说是反常。
我曾将这情况向连里可以谈话的人谈了,对方却喟然长叹一声,说:“他那条好抖动的腿哟!”于是他悄悄告诉我一个秘密。
在追查那个反革命集团分子之初,连里领导心中确实没底,无从下手。据说还是外来的领导人深明韬略,主张先来次“侦察”行动。于是将连里几位被视为调皮捣蛋之流的人,请来谈话。内容自然无从得知,但总不外旁敲侧击地问些突击性问题,以观反应。领导群中除一人发问外,其余的都从旁作冷静的观测,看谁有特殊反应。这次侦察的收获不大,唯一可疑之人便是“甲骨文”;其可疑之点,就是他在回答问题时,一条腿有点颤动。据分析判断的结果,认为是恐惧的征兆。于是“甲骨文”便被认为是唯一而最好的突破口,而对他进行突击。在“好人打坏人是活该”的指导思想之下,“甲骨文”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便打胡乱说而自承了。“但你的上级是谁?”大门已被攻破,二门自然难守,于是某某便成为牺牲,而升任该反革命集团的头目。更兼瓜蔓所及,牵引愈多,某某的身价日高,而好大喜功之辈,更恨不能象吹糖人儿似的吹得他更大些,以邀重赏。谁知物极必反,即使是糖人儿也有限度的,况且又遇到某某这条硬汉子?糖人儿一破,一切粉碎!但领导有涵养,镇定自若;而“甲骨文”却颇有良心,便神不守舍了!可是他那惹祸的根苗——好抖动的腿还在抖动哩!
于是我对这位“甲骨文”先生不免生了怜悯之心。对他更加关心起来。这一下发现他又一秘密:有一晚,熄灯以后了,偶然起夜,忽见对床上空有一丝火星在龙蛇飞舞,不免大惊。但一测方位,再定目标,便知还是“甲骨文”在倚床抽烟。不过增加了新动作:即那支烟是被当着笔一样在向空中书写什么,所以这条火线才成为龙蛇飞舞之姿的。可他写的是什么呢?不是甲骨文,可以肯定的;因为火光是连绵不断;但是行书还是草书就难以判断;至于文字内容更难臆测了。久之,我也眼花了,只好唾下。但快天亮时,我一觉醒来,只见对面依旧龙蛇飞舞。此公仍在向空书写;而其床前烟蒂儿则星罗棋布,不计其数了!我于是便向班排领导层层汇报所见,提请注意。接着又是两夜,“甲骨文”先生似乎是彻夜不眠的,书空如故。但到第三夜,对面床铺空了,我又不免歉然:他被送往何处去了呢?再过一个月,才有人透风给我,说“甲骨文”已经住进精神病院,病情已有好转云云。又数月,则传闻“甲骨文”先生已完全恢复正常,由于考虑环境对他的影响,以不回原单位为宜,因此已遣返原籍另行安排工作去了。是否真实,不得而知,但“甲骨文”先生从此不见了,确是事实。不过我还是时时想起他那前后的形象来。..….
一九七二年春节以后,忽蒙恩准,允许我十二天探亲假,回南京家中看看。晚间无聊,并且为了避免谈论自己在干校的遭遇之类,便与妻子儿女杂谈“文革”中的趣闻以为笑乐。我以“甲骨文”的故事作为谈资,以为可以博得喝彩的,不图未获儿女们的鉴赏。对于我们连里搞的“战前侦察活动”,我更是津津乐道的,反应也不强烈。而且认为这太书生气,不如我们这儿某位局长“麻衣相法”之高明云云。至于“甲骨文”的遭遇,更被认为是十足的书呆子。在此地,象他如此机会,简直是升官的捷径,何至于进精神病院呢?我只得向子女们请教了。
原来在此地追查那个反革命集团分子的运动中,某某局是个“先进单位”,这便得力于该局某局长的“麻衣相法”。据该局长自称,他深通麻衣相法,只由他一看相貌,便可断定其是否反革命分子,无须乎一一追查、研究的。于是从某日起,宣布关闭大门,停止办公,也禁止干部回家,由该局长于三餐之际坐守饭厅之前,一一看相。某人排队买饭时低头不语,是心中有鬼,定是反革命分子无疑。某人排队时还唱样板戏,是故作镇静,十分可疑。某人排队时还在读报,是假装积极;某人戴的帽子不正,是心不在焉;某人嘻嘻哈哈,是掩盖内心恐惧;某人昂首而过,是企望反革命复辟;某人衣衫不整,是心存抗拒,某人衣冠齐楚则又是渴望翻天……经过三天,检查九次,依相法可疑者达全局百分之七十。然后几经严讯,临之以威,恫之以刑,无不一一坦白承认。其结果竟获得百分之七十三的最高成績。其中百分之三的超出,是因为别单位有人来接洽公务或看望朋友,也被看了相之故,所以算进了。
至于所谓升官云云,据介绍说:某单位的领导人本不是什么反革命集团的分子,但被别人咬住了。俗语云:“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此人见大势所趋,无法摆脱,便挺身而出,承认自己确确实实是反革命集团的骨干分子,并且说,他还藏有“联络图”,愿意献出,以之赎罪。上级闻之大喜,嘉奖备至。于是他连夜赶制“联络图”,把他知道姓名的朋友一一写了上去,不下二百余人,不过至亲骨肉除外。这一下可震动全城,各机关里都在所难免。而这二百余人也得交账,于是鸡生蛋,蛋生鸡,不久,这一联络图竟扩大到千人以上,成为全城一件特大新闻!而此人除了免予处分以外,还官升两级云。
我听完这两个故事之后,便斥责儿女们胡说:这是道听途说的无稽之谈,不要相信。但儿女们也赌咒发誓说,确有其事,决非编造。于是我问:
“这位升官者能如此昧天良以出卖朋友么?”
“不!他后来向朋友解释过:这样做正是保全朋友的:大家都是反革命集团的分子,那也就无所谓反革命了!”
“难道他现在还做官?这反革命集团的案子不是说站不住了么?”
“爸爸,你迂!只要它不公开平反,谁愿意揭这个底呢?更何况有人数赏他这做法,说是既完成任务,又保护了干部哩!”
“胡扯!”我愤然说。
话虽如此,我还是带着半信半疑的心情重回干校去了。而且以在家所闻,诉之于可以谈谈的朋友。这并非说我相信这些事了,只用以证明我们干校的这桩案子并不是最坏的例子。亦即是说,我们这干校与社会比,还算“世外桃源”哩!最好的证明,我们没有麻衣相法专家,也还没听说谁谁官升二级了。
但有一件事,我还不能解释。我们连里所有反革命集团的分子都已被允许继续革命了。为什么唯独被诬的那位某某,应该说是抗拒诬蔑的英雄,为什么还不予以解放呢?我的朋友说:“也要照顾领导威信嘛!”
自然,后来到一九七三年,某某的案子终于阴消了。如何宣布、或者竟未公开宣布,我都不知道了。至于“甲骨文”哩,我颇受儿女们的影响,确乎是个书呆子,他为什么不会升官而成为精神病患者呢?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那数以万计的“畏罪自杀”者来说,不是保全性命于乱世了么?
所以我也还是应该称赞一声这个干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