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春节以后,忽然“皇恩浩荡”,我第一次获准探亲假!本来人各有亲,探望家人是人的权利。但在我类“黑帮”,却是例外。“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也从未存此幻想。但听说张光年同志已向连部提出申请了,几位朋友便怂恿我一试,我俩地位近似嘛!事出意外,报告送上以后,不久竟被批准了。而更出于意外的是:先提出申请的光年却被驳回!论情况,他上有父母,比我更多一层亲人;说路程,他可以乘京广车直达;何以厚我而薄彼呢?事后才明白,时机不对。当光年提申请时,美国总统尼克松正在北京访问,所以不准。何以故呢?大概是怕“黑帮分子”拦舆告洋“御状”吧?于此可见,江青之流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而在洋大人面前也还是有点洋奴相的。真是孱头!
不过我的探亲假比别人要少四天,只给十天,以示与革命群众有别。这在我,自然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便毫无怨尤地背上背包,提上行囊,欣然奔向县城火车站去了。“归心似箭”这句话的滋味,这次才真正体会到。车到汉口,等不及买第二天的船票,便在车站混进一辆经过郑州的列车,从郑州又换乘南去的列车,真恨不得一步跨进南京城。
但火车越近南京,我却越感到情怯。离家六年了,多愁多病的金玲,是如何苦苦撑持这个家庭的?儿女们该都长大成人了,当年离别时我曾安慰过他们说,自己问心无愧,是没有问题的。但前年,“红旗”这份党的刊物上点名批判了我,这会给他们造成多大的苦难?我是欣然归来了,但能带给他们以什么安慰和希望呢?……
我忘了长江大桥已经建成,以为还要用轮渡过江的,不料火车已飞过大桥,缓缓进站了。金玲在月台上随车奔走,一边向我挥手,儿女们也都睁大眼睛在找寻他们的父亲。特别是小女儿,车已停稳了,她还在问她母亲:“那是我爸么?那是我爸么?”可见几年的劳动改造,的确把我改造成另一副模样了。写“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诗句的诗人大概是衣锦还乡的,所以颇有点欣慰之情。而我此时此刻究竟是悲是喜,是苦是甜,实在说不出什么滋味来!连爱小提琴如命、不肯浪费片刻光阴的儿子,也到站上来接他父亲了。是感到一点安慰吧,我于是从金玲、大女儿起一一拥抱了他们。他们有的憨笑,有的抹泪,而神经质的金玲则是边笑边抹眼睛,兴奋不能自已。直到第二天全家游玄武湖时,她竟然不顾严寒,解开头巾,向湖挥舞,让头巾飘入湖中,随波流去
回家后被问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还用那个信纸写信?“所谓“那个信纸”,就是歪歪斜斜题有“大海航行靠舵手”字迹的那一种,我被问懵了。于是第二句又问:“你不知道林彪摔死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去年九、十月问,革命群众常常神色紧张地背着我在议论什么,报纸上好久又不见这位“副统帅“和“接班人”的行踪,我也有过疑问,但被批斗得麻木不仁的人,颇具有“国家事管他娘主义“意味,也懒得打听。我不得不佩服我们干校领导,竟然把这国人称快的事对我们“黑帮分子”保密到五个月之久,而纹风不透!但我又不禁要问:林彪这个反革命和我们这些已被他打倒在地的“黑帮分子”并无牵连,按照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的逻辑推论,我辈该被“解放”才是,为何倒对我们保密呢?那只能这样解释:你等“黑帮”休得因林彪之死而猖狂,林彪的反革命事业“自有后来人”!
而回家以后的遭遇也能证明这一点。我的家里升了火炉,倒温暖如春,但一出卧室的门,却感到有如冰封。楼上住了一位某某局的首长,是一位“铁面无私”的“革命家”,对于我辈是目不斜视的一副庄严相,真是望而生畏。隔壁邻居过去是同单位的一般干部,倒是生得一副笑嘻嘻的面孔,回家的第二天,他便来访问过我,但未遇见。我闻讯后,马上去回拜。但一见面,不对了:笑嘻嘻的面孔变得一本正经了,一开头便大讲其“目前形势大好,而且愈来愈好”的一套,然后用教训的口吻告诫我,回来后,应该如何如何,不应该如何如何,等等,全是一派领导者的风度。领教回来以后,才知道此公目前正是我楼上那位首长手下的红人。相面的人有句术语,叫“相随心变”;鲁迅先生也有句名言:“一阔脸就变”,都是真理了。不过,我并非某局的干部,这位首长如何关心起我来了?
关心我的人还有。只隔一道门,即在原先我家客堂里,住的是位“造反派”。此人也生得面团团如富家翁,又似有几分杀气,对我的归来是“视而不见”的。但“隔墙有耳”并非“听而不闻”。所以我很自爱,说话不敢大声。但是不行,江苏省五七干校来了命令:指定我在某日某时到达镇江某地的某连连部去作汇报。这是不能不去的,我原先所在的单位已经砸烂,我的编制现在保留在这里。就是说,我的饭碗是在这里的。人虽去了文化部干校,在这边我也是榜上有名的。某日,一早便如期到达目的地,但等到临近中午,才由一位瘦长瘦长的连长之类的领导人物出来接见。但对我的汇报丝毫不感兴趣,略问数语,便和那位有过笑嘻喀面孔的人物一模一样,哼哼哈哈地也作了类似的训话。到“典礼”完毕,一共不过半小时,但往返旅行足足浪费我一天时间!十天的假期又打个九折:不过也有收获:在这干校食堂吃饭时,看见我前边客堂里那位“造反派”也正在吃饭,他当然还是“视而不见”,但我可明白他的任务了。回家探亲,原是一桩喜事,谁料想就在我的家里,上下左右有如天罗地网将我网住,这还有什么喜可言?
关起房门,家庭里还是温暖的。但是三天过后,对全家成员情况了解一番之后,就感到每人心灵上也都有不少创伤。首先说金玲,她由于我在一九六六年春被变相流放到江苏,她也被迫在北京办了退职手续。作为家属,应该少受折磨了吧?其实不然。北京专案组两次来南京抄家,“文革“初期,“造反派”抢房子,占去三分之二,林彪下令备战,强迫她和全家下放农村。楼上那位首长莅任之前,也曾经驱逐她搬家,都由她一一顶过来了。而后来却又无端飞来一顶“大右派”的帽子落在她的头上。
两年以前,居民委员会里便沸沸扬扬有了传闻,说她是由北京下放的大右派,于是人前人后,指指戳戳的小动作就多了。后来,户籍警以查户口为名,便闯进闯出,问东问西,而且打开抽屉,翻这翻那,她都以为这是黑帮家属应有的待遇,不以为异。但到后来居民委员会成立“学习班”,这是五类分子才有资格参加的,也要她去交代历史,这才使她惊讶起来!
我们那个居民委员会里有位正主任杨桂芳同志,当年新四军里著名的女团长,是“双枪老太婆”式的传奇人物,日寇称之为“中国现代的穆桂英”!如今居民里突然冒出个大右派来了,她惊问:“有了大右派,我为何不知道?”便亲自出马,找金玲谈话,这一谈,她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姓金,不是姓丁!妈妈的,这群人瞎胡闹!比我更没有文化!”
这场笑话并不奇怪。在那荒唐的年代,只错了一个声母,能算得什么严重错误么?不过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个“大右派”的帽子却害了我大女儿陈虹!
陈虹,这个六七届高中生,当年兴高彩烈佩上大红花下放去农村的,插队在丹阳县的山区里,熬了三个年头、当上一名民办教师。县里成立了一个语文师资训练班,她去投考了,并考了个第一名。喜报已经传到村里,但政审时外调人员听说她母亲是个“大右派”,吓慌了。陈虹因此便名落孙山!
小女儿在读初中时也遭过政治陷害。南京街头出现了所谓反动标语,全市,包括中小学生也一个个排查,查到陈晶头上,发现她的父亲是个大黑帮,这就如获至宝,大搞“逼供信”了:“你父亲是个什么东西?你能不反动么?”她矢口否认写过任何标语,并指出这是有人诬陷,但工宣队的老师傅还是咬住不放。全家人都去学校据理力争,也不中用。后来这案子破了,才证明她并未反动。到后来进高中了,还是背着老子的黑锅进不了共青团!
儿子陈阳的命运被认为是最“好”的。“好”就“好”在他那一届初中毕业生都留在城里就业,没有下放而已。但他是酷爱拉小提琴的,他曾告诉我说:“琴,就是我的命!”回家第二天全家去逛玄武湖,他也去了,可只拍了照,便又回家拉琴去了。但他那双手却偏偏被派做淬火工,而且日夜三班倒,拉琴的时间就不能固定。有一天午后,他刚调琴弦,有人替首长传令了“首长中午要休息,不要拉琴!”你是黑帮分子的儿子,除了流泪,你能抗命么?
在苦难的妻子儿女面前,我是他们苦难的根源。我在他们中间能有什么欢乐?况且,据了解,我那专案组里一位同志曾经给陈虹复过一封信,曾经明确告诉她:“《红旗》上的文章,就是你父亲历史的结论!”这专案组是隶属中央的,这一说大概是“铁案如山”了。自然,家人们并不敢强调这个论断,而以林彪一死,形势总会好转相慰藉;而我也不敢说出对江青之流的看法,只用我的乐观估计来影响他们。互相安慰,都是言不由衷的。
人是有堕性的。俗语云:“讨饭三年不做官”,便是堕性作用。我这个鸭倌,在此时此地,却颇有宁愿与我的群鸭为伍以终天年的想头。因为我那鸭群实在比这儿的那些“人”更富有人性。但这句话不能说出口,那是要伤亲人们之心的。还得强打精神欢乐一番。当此时也。上海的大侄女,北京的金玲老同学,都闻风赶到南京,一以探望,二以祝寿——我六四初度正巧是在这假期里。于是和客人及全家都去中山陵会餐了一顿。菜肴自然丰富,我和大家也都很欢乐,但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次祝寿却远不如四年前在牛棚里私自祝寿那么髙兴。何以故呢?大概是苦中作乐另有趣味吧?
一九六八年春,中央专案组设立了我的专案,我升格了。前此作家协会所搞的专案组不算数,一切从头做起。首先,自然是自我交代。这个专案组象样得多,有专门一间房间,三位组员各据一案而坐,让我坐在中央一张折椅上,四边不靠,这自然是审讯的样子了。这我并不在乎。有些外调的人就有这种瘾,名之为“提审”,而且连坐位也不给哩.!于是我就从出生之年起,象编年史般地一年一年“如数家珍”讲下去。既无底稿,也无提纲,倒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审讯者并不满意我这态度,不时来个打断、插问,或者加以评论,诸如“老奸巨猾”!“你不要欺负我们年轻!我们有的是显微镜和望远镜!”之类。但有些极简单的道理,并不需要什么“镜”的,比如一九二七年四・一二以前的国民党员有左派、右派之分,国民党区分部并没有什么“书记”之类名称这类常识性问题,也用“镜”来照了一小时以上,可很费时间。因此,我这整一花甲的编年史,足足讲了三个整天。
这次“三堂会审”是有分工的;一位是武生,动不动要作挥拳动武状,并说:“你经得住我三拳头么?”老实说,他孔武有力,我连一拳也吃不消。另一位是军师型的小花脸脚色,面无血色,经常阴阳怪气、冷言冷语对我来点“讽刺文学”。最后一位是唱须生,扭转僵局,从正面教育我的,每每是他。但他们忘了,我是二十年代就当过演员的,他们的表演并不出色,是用非所学了。不知他们后来改行了没有?
三天交代以后,由须生出面问我:“你所交代的都敢负责是真实无误的?你敢依照所讲的写出书面材料而无出入?你敢在所写材料上打手印?”
我回答了三个“敢”字。
“那你二十四小时以后,即明天此时此刻,写出交来!”
这一着可厉害,二十四小时以内要写出两三万字材料,能行么?但我忽然想到明天正是我六十大庆的日子,人生不能有两个花甲,能不自我庆祝一番?一看表,正好六点,下班了,便说:“好吧,明天此时此刻我交卷!”
既夸下海口,便打算当晚不睡,来个夜战。但是眼睛不争气,十二点以后撑不住了。于是心一横,睡觉!第二天一清早,神清气爽,提笔直书,一直写到五点三刻,完稿了!我可洋洋得意,先对三十多年的老友张天翼打了招呼,叫他下班时等我一路走。然后找到那位须生,递上书面材料。他似乎出于意料,连连“哦”了几声,接过我写的材料发愣。
我便以胜利者的口吻挑战说:“让我打手模脚印吧!”
他迟疑一下,说:“让我们看了再说。”
这时下班铃响了,我扭头就走,拖了天翼直奔东华门大街春华楼菜馆。他连问我什么事,我只笑而不答。叫了三菜一汤,六两水饺和两瓶啤酒,大吃大喝起来。吃到杯盘狼藉了,我才告诉他原委,是请他来为我祝寿的。然后抚掌大笑,感到无比痛快。——我这样飘飘然,颇有阿Q气。但当时想“精神胜利法”也可以一分为二吧?
但是当我把这故事讲给家人听的时候,他们并不大笑,而只现出一丝苦笑来。我知道自己又错了,正如我津津乐道我所爱的鸭群时那样,这不会引起他们的共鸣,却使他们产生反感。我应该快快活活地和他们畅度这个假期。于是游湖呀,拍照呀,讲笑话、做游戏呀,但是每人心上都罩着一片阴云:假期马上要过去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回来时是否真个平安无事了呢?……
这种离愁别绪,当我假满离家,全家在军站月台上送别时总爆发了。妻子儿女个个都热泪盈眶,对车上的我一再叮咛珍重,我确实后悔了:我这十天没能给予他们足够的安慰!特别是金玲,一位医生曾背后告诫我:她是神经质的人,已有神经官能症的征兆了,不能再受刺激。但我此时如何安慰她呢?我只能忍住泪水,强颜欢笑说些闲话。但四双泪眼正对着我,而火车迟迟尚未开动。我受不了,只好将视线避开。此时发现一只小手提包不知放在那儿了,便借机找寻。等寻找到了,车厢已缓缓移动。我再看看金玲和儿女,她们仍然含着泪水,伸长颈项在张望着我哩!一阵愧怼的心情袭击着我,要说什么,但已无济于事,车轮滚动,人影渐远渐远了!
当我木呆地回到铺上,对面一位中年解放军同志惊奇地问我:“去很远的地方吗?”我摇摇头。他不解地又问:“那你家里人为什么那样哭哭啼啼呀?”我不知怎么回答。因为我如果说出真情,他可能挪开位置,对我表示“割席”的。我只好长叹一声,倒身假寐。幸好他在半夜里便下车了。
回到干校,形势有了变化,斗争的弦松下了,“敌我”界限也不再如前森严了。特别是掌管我专案组的两位上级同志从北京来和我谈话,又写了一份三千字的材料以后,连里的同志们有的向我暗示:我不是敌我矛盾了;有的竟向我表示祝贺:归期有望了。但就在这年冬天,我的鸭群被宰掉了,我在干校的精神支柱垮了!以后又干了许多杂活,也都提不起精神来。一次挑粪,往返四趟,也不过十几里路,但到挑第五趟时,离目的地只有二三十步了,我再也挪不动脚步,还是腿脚有病的胡海珠同志替我挑过去的。
一九七三年春节,竟然又获得一次探亲假,而且是全数ーー十四天的。这又燃起我和家人们的希望:形势真个好转了吧?有着笑嘻嘻的面孔的那位不再来找我了,省干校已瀕临解散,自然也不用我去作汇报,因此这次假期过得较愉快了。但人的希望总是会“得陇望蜀”的,亲人们提出一个问题:我是否就此留在家里,不回干校去呢?我认为专案组还没有结论下来,如此做会造成不良印象的。在这一点上,有些争论。但最后我终于按期返校了,不过我感到金玲的神经官能症的征兆愈加明显了,颇为担心。
再回到我们干校,也许出于领导的好意,让我不干重活,只管值班守夜了。两天轮一班,并不算累,但苦在值班以后无法睡眠,便成为两天睡一次长觉了。约莫半个月以后,金玲突然来了封电报,说我的名字已列在江苏省干校所改组的“落实政策工作组”的某一组的名单之内,要我马上返回南京。这自然是个喜讯,立刻向干校领导反映,但回答说“不知道”;再请示北京的专案组,专案组没有答复;再问金玲,是否由南京方面来个公函调我回去。而金玲在南京碰了许多钉子,没有结果,只说这是千真万确的。因为我第二次探亲假中曾去拜见过杨桂芳同志的老伴儿陈玉生同志。这是一位忠厚长者,刚刚被解放出来还没有安排工作。工作组要成立是他讲的,名单上有我的名字是他亲眼所见,而且他正是我这一组的组长。我也认为陈玉老不是说谎的人。但我这人是三管三不管的,即编制在江苏,由省干校管;改造由文化部干校管;专案由中央管。但遇到现在这样问题时,三方面又都不管。我们连部倒是想管的,但这时连领导三日一换,五天便走,虽有的答应负责查问,但再去找他时,已上调北京了。在这样状态中,我和南京家里电信不断,单是电报我就打了近十封。而发电报要进城的,往返二十来里,我只能在值夜下班之后,乘无法入睡之时,溜去溜回。紧张万分!因为请假太麻烦,而且可能不准,只好来个“非法”活动了!这样做的结果使我累病了。感谢我们的医生小孟同志,她诊断后,主动给我病假条:“休息一星期”。理由是我已有严重的心脏病。期满复查,病未好转一我还在不断进城,如何好转?——又给假一周。这一来,倒是不自觉地行了“苦肉计”,连部看我如此,也不愿担风险,便给我一个回南京养病三个月的假期。这种假是心照不宣的:回不回干校由你了。于是每三个月续假一次,从此再也未回云梦泽。而到南京以后,才知道所谓“落实政策工作组”尚未宣布成立。
回南京后的日子,并不好过:先是“只听楼梯响”,后来又是“奇谈怪论”满天飞的时代,直到一九七八年秋我才见到真正的希望!这难熬的五年,和云梦泽中生活相比,可另是一番滋味。如有可能,我将写一本《听梯楼随笔》或《奇谈怪论集》来。但“断忆”就“断”于此罢!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日于美国爱荷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