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太平洋”杂志记者)

记者足下:

光阴荏苒,民国建立,匆匆六年,今日又为民国六年之国庆日矣。仆于此日,淹滞沪滨,散步江头,百感交集。飘飘国徽,翻扬空碧,其与吾人以绝强之印触者,诚不知是悲是喜!但一回溯此六年中,风尘澒洞,戎马仓皇,此万众欢呼之国庆日,殆皆于风鹤中度之。吾民丁兹新旧嬗更之交,喘息未安,惊魂又丧,流离转徙,思痛抑且未遑,庸能忭欣鼓舞从容逸乐以为庆祝。此以知新命诞生之难,而国民所以为之努力者,益不容稍怠也矣。

仆尝论之,大凡新命之诞生,新运之创造,必经一番苦痛为之代价。而能忍此苦痛以赴之者,为足尽诞生新命创造新运之努力。美利坚之独立,必历八年之血战,始能告厥成功。法兰西自由之花,必有数十年牺牲之血以灌溉之,始有今日之繁茂。最近俄人且于酣战之中,不惮高树赤旗,以奠自由民主之基。凡其国民所不敢避之苦痛,即其国民所不容委之努力也。向使三国之民,畏难苟安,避苦痛而自弃其当尽之努力,则自由之惠与虽丰,恐不及于三国之民也。

吾以老大衰朽之邦,风烛残年,始有新中华之诞育,先天遗传之病惰种子,在在皆足以沉滞新命发育之机能,甚且有流产胎殇之恐焉。故吾人于新命诞孕之中,所当尽之努力,所当忍之苦痛,尤须百倍于美、法、俄诸国之民。前路茫茫,非旦夕之问所能竟此大任。此则国庆日者,乃新中华诞孕之纪念日,非新中华长成之纪念日;乃吾民开始努力之纪念日,非吾民太平歌舞之纪念日;乃吾民勇于牺牲之足庆,非吾民臻于安乐之足庆也。

年来国事之坏,造因固自多种,而最足痛心者,乃为党争一事。其在平时,各党人士之立言,多属一偏之辞,绝少同情之论。独于今日,乃罔不以奋斗拥护共和自矢,仿佛良知所诏,惟于此日,恩怨都消,各愿以其真实诚挚之天良,质诸神明,贡之国家。夫人非圣贤,岂能无过,惟善修养者,每于昧爽平旦之际,深自省察,故能复其明德。大局至斯,平心论之,亦岂一党一派之过。但望各派人士,皆以此日为一年中复旦之机,痛自忏悔,则往者已矣,未来之事,待各派人士之猛省以图补救者,尚自多端。国人苟犹有悔祸之心,请即以今日为洗心忏悔之日可矣。

昔者,德人蓄战英之志,尝胆卧薪,举国皆是,军士于杯酒酬酢之间,相与谈及,辄以“此日”(The Day)一语代之。仆今亦愿持此语赠吾国民,斯非必如德人之指与某国交战之日,亦谓由此亿万斯年,年年都有“此日”,等闲过之,宁复有何意味,即或唏嘘凭吊,徒回顾过去以为可歌可哭之节令,而忘却未来活跃精进之生涯,亦岂兴国之民所应出者。窃以世运所逼,吾人仔肩所负之责任,愈益繁重。宜自今日起,至翌年此日,划为一期间,来年以下,亦复如是,而皆定其应做之事业,立其应达之目的。即以此未来之一年,为吾国民历史之一页空白,待吾人本其优洁美尚之理想,施其敏断刚毅之努力以绚书之,期于必达,勿稍怠荒,月异岁新,与时俱进,页页联缀,永续无穷。以过去之此日为纪念,以未来之此日为理想;以过去之此日为陈迹,以未来之此日为前程,如是推嬗,吾人之此日无空期,即吾人之进步无止境。然则新中华无疆之休,将以此日为发轫之始矣。

抑吾尤有感者,黄花岗畔,汉水潮中,先烈之殉共和以死者,固不知其几千万辈。此日招魂望祭,国家之所以崇报忠良,宜如何庄重其典礼,厚恤其遗族;而今酬勋授位,乃厚生而薄死,国庆之日,文虎嘉禾,勋章雨下,甚且洪宪帝孽,造反罪魁,咸膺上赏,独不闻于殉国先烈之丘墓、遗族有所瞻顾。在死者一瞑不顾,生前已为其国尽最终之努力以去,英灵在天,尚复何憾,区区后人之荣封祀祷,奚足以慰死者于九京,然而国家社会,薄待英雄至于若此,吾人坐食先烈之赐,诚于心有弗安者矣。

嗟夫!国有英贤,不幸而生于嫉贤妒能之社会,于其生前,既饱受世之诋毁排挤,而悲愤抑郁以殒厥身,因与兹世生死辞矣。今乃以其人之既死,与人无患,与世无争,与生者之名誉地位无所妨害,始肯稍事敷衍,而此嫉贤妒能之心理,犹不能从死者以葬于坟墓之中,转而移注于其他未死之辈,风俗人心之坏,是则堪为痛哭者也。

偶有所感,以稔足下,非志庆之辞,乃伤心之语也。余不白。

国庆日L. S. C. 生白

1917年10月15日

“太平洋”第1卷第7号

署名:L. S. C. 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