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运命,人间的历史,都可以看作无始无终的大实在的瀑流,不断的奔驰,不断的流转,过去的一往不还,未来的万劫不已。于是时有今古,人有今古,乃至文学、诗歌、科学、艺术、礼、俗、政、教,都有今古。今古的质态既殊,今古的争论遂起。
有一派人,对于现在的一切现象都不满足,觉得现今的境象,都是黑暗、堕落、恶浊、卑污,一切今的,都是恶的,一切古的,都是好的,政治、法律、道德、风俗、诗歌、文学等等,全是今不如古。他们往往发伤时的慨叹,动怀古的幽情,说些“世道日衰”、“人心不古”的话,遐想无怀,葛天、黄、农、虞、夏的黄金时代的景象,把终生的情感心神,都用在过去的怀思。这一派人可以叫作怀古派。
又有一派人,对于现在及将来抱乐观的希望,以为过去的成功,都流注于现在,古人的劳绩,都遗赠于后人。无限的古代,都以现今为归宿,无限的将来,都以现今为胚胎。人类的知识,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的扩大,不断的增加,一切今的,都胜于古的,优于古的,即如诗歌艺术,今人所作,亦并不劣于古人,所谓无怀、葛天、黄、农、虞夏不过是些浅化初开的时代,并不那样值得我们的怀思与景仰,我们惟有讴歌现代,颂祷今人,以今世为未来新时代的基础,而以乐天的精神,尽其承受古人、启发来者的责任。这一派人可以叫作崇今派。
崇今派与怀古派间,往往发生激烈的论战。欧洲当十七世纪顷,关于今古优劣的比较,亦曾引起文学上的战争,此争绵亘约百年间,在法如是,在英亦如是。
今古的激战,于文学(特别是诗歌)为最烈,又最易引起公众热烈的兴趣。长于此等论战的人,又将其范围推广至于知识。许多人以今古的争论,为文学史上的枝节问题。首先以此等论争,为有更广的关系而唤起人们的注意者,厥为孔德(August Comte)。
今古的争论,在思想上实有相当的意义,这是对于文艺复兴的衡轭一部分的反抗。崇今派立于攻击者的地位,想令批评主义由死人的权威解放出来。他们争论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现今的人犹能与显烈的古人抗衡否,抑或在智力上实劣于古人?这还包含看更大的问题,就是:自然已否竭尽其力?他是否久已不能再生脑力与元气等于他曾经产生的人们了?人性是否已经疲竭,抑或他的势力是否永存而不尽?
崇今派的战士,主张自然的势力永远存在,直接反对人类退落说,此说所以不能见信于人。崇今派的贡献独多,知识上的进步说获有一个最初的明确论证,实为今古的争论所唤起的结果。
今古的激战,虽自十七世纪初叶开幕,而在十六世纪末叶,已有一位崇今派的战士,首先跃起作崇今派的先驱。其人为谁?即鲍丹(Jean Bodin)是。
鲍丹学说的重要,不在他的君政论,而在他企图立一普遍历史的新学说,以代中世时史学界流行的黄金时代说(Theory of Golden Age)。主张黄金时代说者,大抵以为古代有一个黄金时代,化美俗良,德福并茂,真是人间的天国;后来日渐堕落,由金时代,降而为银时代,而铜,而铁;这就是说“世道人心江河日下”了。此说盛行于欧土中世神学者流,鲍丹独起而否认之。鲍丹认自然永是均一,拟想自然能在一时代产出黄金时代说所指的那个人那个境遇,在别一时代便不能产生他们,是不合理的。换句话说,鲍丹确认自然动力永在与不灭的原则,以为在一时代所能产生的人或境遇,在别一时代亦能产生。从人类的原始时代以后,人间的光景有很大的变动,设使他们之所谓黄金时代可以召唤回来,而与现今为比较,现今反倒是金,他反倒是铁,亦未可知。历史是由人的意思造成的,人的意思是永在变动中的,无论俗界教界,时时刻刻有新法律,新装束,新制度,随着亦有些新错误涌现出来,但在这变动不居的光景中,亦可以看出一个规律来,就是震动的法则(Law of Oscilation);一起一仆,一仆一起,拟想人类永是退落的,是一个错误;倘真如此,人类早已达于灾害罪患的穷途,而无唯类了!人类不但不是永远退落的,而且在震动不已的循环中,渐渐的升高,这就是螺旋状的进步;他们昧然指为金为银的时代的人,全去禽兽未远,由那个状态慢慢的演进,才有今日的人类生活、社会秩序。古人的发明,固然值得我们的赞誉,但今人亦有今人的新发明,其功绩与古人的一样伟大而重要。有了航海南针的发明,才能成就周航地球,世界通商的事业,由是而世界一家了。他如地理学天文学上的进步、火药的发明、毛织业并其他实业的发展,都在在与全世界以极大的影响;即单就造纸术印刷术的发明而论,已足以抗颜古人而无愧。
继鲍丹而起者则有倍根(Francis Bacon),倍根对于古人表相当的尊敬,并且熟于古人的著作;但他认古人的权威,于科学进步上是一致命的障碍,故亦努力于解除古人权威的衡轭。他以为真理不是于任何时会的好机会中可以寻得的,真理的达到,全视经验与他们的经验所受限制之如何;在他们的时代,时间与世界的知识均极有限而贫乏,他们没有千年的历史足当那个名称,不过是些传说与口碑罢了。除去世界一小部分的境界与国家,他们全不熟悉。在所有他们的系统与科学的想象中,难有一个单纯的经验有助益人类的倾向的。他们的理论是立在意见上的,从而科学在最近两千年间静止的停留;而立在自然与经验上的机械的艺术,则渐长而增高。
倍根指出Antiquity一语迷误的义解,他说我们称为古代而那样常与以崇敬者,乃为世界的少年时期,真值得称为古代的是世界的老年与增加的年代,就是我们现在生于其中的年代。论世界的年龄,我们实是古人,那些希腊人、罗马人比我们年少的多,相同我们看重一个老年人,因为他的关于世界的知识,比一个青年人的大。所以我们有很好的理由,盼望由我们自己的时代得到比由古代所得者更多的东西;因为在我们自己的时代,知识的储藏为无量数的考察与经验所增积,时间是伟大的发明者,真理是时间的产儿,不是权威的产儿。
印刷术、火药、罗盘针三大发明,是古人所不知道的。这些发明变更了全世界的情形,先文学,次战争,最后航海,引起了无数的变迁,影响及于人事,没有比这些机械的发明再大的。或者航海及未知地的发见,与倍根以感印者,比与鲍丹者多。
倍根认地球通路的开辟与知识的增长,为同时代的产物。此等事业,在今世大部分业已成就,挽近的学术,并不劣于从前两个学术上的时代——希腊人的时代、罗马人的时代。希腊、罗马及现在是历史上三大时代,希腊、罗马为世界上文教法度最昌明的国家,但在那些时代,自然哲学亦未有何进步。在希腊是道德的、政治的空想吸收了人们的精神;在罗马是沉思与努力都耗用在道德的哲学上,最大的智力,都贡献于市民的事务。在第三期,西欧民族的精力,又都为神学的研究占去了。古初实在有些最有用的发明,到了冥想与理论的科学的开始,这等有用的事业就停止了。在过去的人类史上,许多事物的进步是迟缓的,不定的,偶然的,人如能觉察过去的发明的错误而求所以免除之,现在很有确固的进步的希望。
倍根认循环说为知识发展上最大的障碍,每致人们失所信赖与希望。进步之不确定与不继续,全因偏见与错误妨人致力于正轨。进步的艰难,不是起于人力所不逮的事物,而基于人类的误解,此误解耗费时间于不当的目的。妨阻过去的过失,即是创辟将来的希望。
但他的新时代将来的进展是否无限,他于此未加研考。
今古论战的舞台虽在法兰西,而此问题实为一个义大利人所提起。此人为谁?就是那首著名的描绘当时叙事诗人讽刺诗(La Secchia rapita)的作者塔桑尼(Alessandro Tassoni)。他喜于暴露他的时代的偏见,而倡言新学说,他因为攻击Petrach,Homer,Aristotle诸人,在义大利招了很大的诽谤。最早的古今人功绩的比较发见于Miscellaneous Thoughts,这是他在一六二○年刊行的。他说此问题是当时流行的争论事件。他对此争论,于理论的空想的、实用的各方面,立一透彻的比较,与以公平的裁断。
有一派人主张艺术依经验与长久的工夫能致完善,所以现代必有此利益。塔桑尼对于此说首先加以批评,他说此理由不甚坚固,因为同一的艺术与学问,不永是不间断的为最高智慧所追求,而有时传入劣者手中,所以渐趋退落,甚且至于消灭。例如罗马帝国衰亡时的义大利,当时有很多世纪,觉艺术降在平凡以下了。换句话说,只有假定没有联续的断裂,此说当可承认。
他作出一种比较,以明他不是任何一方的拥护者;他许古人以星星点点的优越,同时今人在全体上远胜于古人;他所考察的范围,比那些自限于文学、艺术的争论者广,文化的物质方面,甚至于服装,均在他所考察的范围内。
他所著的Thoughts一书被译成法文,此书恐已为白衣士罗伯(Boisrobert)所及知。白氏是一位剧学家,以曾参与创立法兰西学院(Academie Francaise)为人所知。忆一六三五年二月二十六日此学院既成,他即刻当着那些集众讲出一段议论,猛烈的恶口的攻击Homer,这一段议论在法兰西煽起了争论,并且引起特别的注意。Homer自经塔桑尼攻击以后,成了崇今派集矢的特别鹄的。他们以为,假如他们不信任Homer的主张能够贯彻,他们便可以得到胜利。
当文艺复兴的时期,希腊人、罗马人的权威在思想界极其优越。为便于促进自由的发展,此权威非大加削弱不可。倍根及其他诸人,已竟开始了此种伟大的运动,以期廓清摧陷此等虐力。但是笛卡儿(Descartes)的影响愈益严重,愈益坚决,他的态度愈趋于不易调和的程度,他没有一点象倍根的对于古典文学的尊敬,他颇以忘却幼年时曾经学过的希腊文自夸,他的著作的感化力,乃在对于过去严格的完全的打断,并一个完全不借重于古人的组织观念的系统。他在自己的方法、自己的发明的基础上,期望将来知识上的进展,从而他认知这个智力的进展,将有很远的效果及于人类的境遇。他最初名他的“方法论”(Discourse on Method)以“一个可以提高人性到完全最高度的普遍科学的设计”。他视道德的物质的改进为对于哲学与科学的倚赖。
根据世界现今是较为高龄、较为成熟的见地,是认对古人独立的态度,已竟成了很流行的观念。倍根、笛卡儿并许多受笛派影响的人们都是这样。
巴士库儿(Pascal)是一位科学家而改信笛派的理想者,表示的尤其明显。他说,当那么多的世纪间,人类的全联续,应看作一个单独的人而不断的生存,不断的学问;在他的生活的每一阶段,此普遍的人,为他在从前的阶段曾经获得的知识所惠利,而他现在是在老年时期了。
对于责笛氏以对古代思想家不敬的人们,他曾为答辩,说他拒否他们的权威,便是还他们以模仿的敬礼,便是按照他们的精神,做比那些一味奴隶的随从他们的人们好得多。巴氏又说:待遇我们的古人,比他们所示以待其先辈者益加隆敬,待遇他们以一种他们值得受自我们的不可信的隆敬上,因他们未曾对那些在他们上享有同样利益的人们与以那样的看待。天下宁有比此还不公平的事么?
巴氏亦承认我们应该感念古人,因为我们在知识的增长上能优于他们。他们已达于一定的点,使我们能以最少的努力跻于最高的程位。所以我们自知我们立在较高的平面上,少艰难亦少荣誉。
最优越的崇今派便是那些同化于笛派理想的人们。白衣士罗伯的议论出世后好些年,圣骚林(Desmaretsde Saint Sorlin)又起来作崇今派的战士。那时他已成了一个梦想派的基督教徒,这也是他痛恨古人的一个理由。他和白衣士罗伯同是劣下的诗人。他说基督教的历史贡给些文辞,比那些曾为Homer及Sophocles(希腊悲剧诗人)所论的,很可以感动一个诗人。他有几首诗是战胜Homer的示威运动。约在同时,在英兰亦有一首叙事诗响应圣骚林的争论。
圣骚林已略知此问题含有更广的范围。他说:古代不是那样的快乐,那样的有学问,那样的富裕,那样的堂皇,如同现代一样;现代实是成熟的老年,正如他是世界的秋,得有所有过去世纪的果实与战利品,并有力以判断先辈的发明经验与错误而利用之;古代的世界,是个只有少许的花的香。固然,“自然”在一切时代都产生完全的事业,但他(自然)关于人的创造却不是这样,这必须要改正;那些生于最近时的人们,在幸福与知识上,必超过以前的人。他的话里含有两个要点。一为自然力永在的断言,一为现代比古代有益,正如老年之于幼稚一样的观念。这是倍根诸人所曾经论过的。
圣骚林拥护今人的挑战引起了白衣卢(Boileau)拥护古人的迎敌。圣骚林濒死之前,很郑重的以为今人战的责任托之于一位青年,此位青年名叫柏劳耳(Charles Perrault),则此可以看出今古的争论如何激烈了。
路易十四王朝时的法兰西,一般的气压很于崇今派有利。人们觉着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可与罗马帝国最初的皇帝奥加上大(Augustas)的时代比美的,没有什么人发出“我生不辰”的叹声。他们的文学的艺术家,若Comeille、若Racine、若Moliére合于他们的嗜性那样的强烈,所以除了第一位,他们不愿给他们以别的等位,他们不耐听那希腊人、罗马人进到不能达到的优越的断言。Moliere说:“古人毕竟是古人,我们是现今的人。”这可以表示当时一般的感情了。
一六八七年帕劳耳以“路易大王的时代”的名称印行他的诗歌。现代的启蒙优于古代是他的论旨。
帕氏对于古人取比圣骚林更为有礼的态度,而其批评论尤巧。他说,希腊罗马的天才在他们自己的时代都很好,或者可以使我们祖先崇为神圣,但在现今,柏拉图宁觉可厌了;而那不能模仿的Homer,设若生于路易大王的朝代,当能作更好的叙事诗。在帕氏诗中,有确认自然的永远势力在每一时代产生同等才能的人的语句。
“路易大王的时代”是一个简短的信仰宣言。帕氏接续着又发表一篇彻底的著作,就是“古人与今人的比较”,是在一六八八——一六九六年间以四部分出现的,艺术、雄辩、诗歌、科学及他们的实际的应用,都详加讨论了。他以二人对话的形式发表这个讨论,这对话的人们,一为热心拥护现代的战士,他作祟今的论战;一为拥护古代的献身者,他是一个明知难以否认他的反对者的议论,犹且顽强的固执他自己的见解。
帕氏认知识与时间经验以俱展,完全不是必须伴随古代的;最近的来者承袭了他们先辈的基业,而加上他们自己的新获得。
这后人较善、来者胜今的前提,似与一个明显的历史事实不相容:在知识上、艺术上,我们优于黑暗时代的人们,这固当承认,但你能说第十世纪的人们是优于希腊人与罗马人们么?塔桑尼已经涉及此问题,帕氏答此问题曰:“一定不能”,因为联续中常有断裂的原故;科学与艺术同于河流,他的进路的一部潜流于地下,忽而开发奔流,向前跳跃,其丰沃与在地下跳跃一样。譬如长期的战争,可以迫制人民们蔑视学问,把所有他们的元气都掷于自保的益觉迫切的必要,一个无知的时期可以延续,但随着平和与福祚,知识与发明,将重行开始为进一步的发展。
他不主张今人在才能上或脑力上有何优越,在“路易大王的时代”中,他确认自然不朽的原则,自然犹且产生象他曾生过的人们一样伟大的人,但他不能产生更伟大的人,非洲沙漠的狮子,他的狞猛,在我们今日并与在亚历山大大王时代没有什么区别。一切时代,最善的人在气力上是平等的,但他们的功业与作品是不平等的,若与以同等的势便的情形,最近的是最好的,因为科学与艺术,都靠知识的积聚,知识必然的与时俱增。
但此论能用之于诗歌与文学的艺术么?诗歌与文学的艺术界,是交战者(帕氏亦包在内)最有兴味的范域。此可证明现代能产生些诗家文学家,其优越不亚于古昔先师,但此能证他们的事业一定超于古人么?此驳论逼得帕氏不得脱逃,而帕氏答复则颇巧妙:娱人心情是诗歌与雄辩的职分,而欲有以娱之,必先有以知之,是否洞察人心的奥秘比洞察自然的奥秘较为容易么?或者洞察人心的奥秘费时较少么?关于人心的情感与念望常作出些新发见,只以Corneille的悲剧而论,你在那里可以寻得比古代书籍的更微妙更细致的关于野心仇怨与嫉妒的映绘。在他的“比较论”的结尾,他宣言今人的普通的优越的时候,他为维持平和起见,论到诗歌与雄辩,暂作一个保留。
帕氏的讨论,陷于缺乏体现完全的进步的观念,他不止专注意知识上的进步,但他不注意将来,对于将来,没有什么兴味,他受最近的过去知识上的发展感印甚深,故他几不能悬想再有更益向前的进步。他说:“试读英法的报章而一察那些王国的学院的出版,将使你信最近二十年或三十年内在自然科学界作出的发明,比遍有学问的古代的全期都多,我自己想很幸的知道我们所享的幸福,考查所有过去的时代,在那里我们可以看见一切事物的生长与进步,在我们的时代,没有一种事物没有受过一个新的增加与光荣的;我们的时代,在些种类上曾达到完全的绝顶,从有些年间以后,进步率很迟,想到差不多没有很多的事物可以使我们羡慕将来的时代是很可喜的。”
对于将来的冷淡,即是关于将来的怀疑,是上述语句的注释,而与世界已达于他的衰老时期的观念相合,故吾言帕氏的知识进步的观念,尚不完全。
于法兰西以外,英国亦忽然起了今古的论战。
一个神学家名叫黑克威尔(George Hakewill)刊行了一本六百页的书,以诘责当时普通的错误——宇宙衰朽的错误。他并他那呼吸在十六世纪气压下的书,全为人所忘却,他虽刊行了三版,而除些神学家外,难能引起多人的注意。著者的目的,在证明在世界的政府里,上帝的权威与天命。这与当时流行的见解不相容,当时流行的见解,就是物质的宇宙、天体、原子,均渐趋于衰朽,并那人于物质的、精神的、道德的各方面,正在退落的见解。他的议论多获益于读鲍丹、倍根诸人的书,可见他们的思想已经激动神学家的精神了。
一个今古间的比较起于衰朽说的拒驳,与自然力确固的问题起于今古间的比较,一样是自然的结果。黑氏反对过分的推奖古代,正为此说可以助世界衰朽说张目。他所讨论的范围,比法国争论者的较广,他所争论的范围,不止含有科学、艺术与文学,并及物质与道德。他求所以证明精神上物质上没有衰朽,并那现代基督教国的道德,大优于异教时代的那些国家,基于基督教有社会的进步,在艺术上知识上亦有发展。
黑氏亦如塔桑尼研考一切艺术与科学,断定今人在诗歌上与古人相等,其他诸事,亦都能超越古人。
他认退落说可以腐痹人的元气,世界普遍衰朽论,销沉了人的希望,钝滞了人的努力的锐利。他的言外的意思,是改良世界的努力,为我们对于后人所该尽的义务。
他说:“于是我们不要为世界定命的衰朽的虚影所阻拦,以使我们既不后顾那些可敬的先辈的楷模,又不向前预为后人谋。如我们先辈有价值的预为我们谋者,使我们的子若孙,亦以预为之谋者颂祝吾辈。如何的世代将以延续于我们,尚未确定,亦如未来的世代之在前世之于那些先辈一样。”
黑氏想他生在世界的末年,但他不能延长多久,是一未决的问题,但他有一个考虑可以慰安他自己并读者,就是世界的终结,尚未临近。
自然不衰朽,人类不退落,固可确认了,但那世界的终结,不依自然法,并那人类文化的发长,任在何顷均可为神的命令所斩断的学说,其足以销沉人的希望,钝滞人的努力的锐利的影响,亦并不小。
黑氏持论的意义,在把阻碍进步学说的退落说,弄成一个特别研究的问题。他的书揭明此说与关于今古争论间的密切关系,不能说他与鲍丹、倍根诸子关于文明进步的理论有所增益。他所企图的历史的普通综合法,全与他们的相等。他说明知识艺术的历史与此外一切事务,如同纵觉一种循环的进步,他说他们都有一个发生、滋长、繁荣、废落与萎谢,于是经过一个时期后,又有一个复苏与再兴,以此进步的方法,学问的光明,由一民族传到别一民族,由东洋而希腊,由希腊而罗马,既已为蛮人所不见者千有余岁,而又为Petrarch及其当代人所复活。黑氏所陈循环进步的观念,颇与倍根所指摘的循环说相近。
倍根及十七世纪的思想家,自限其过去进步的观察于知的范围内,而黑氏对于古代的仪容道德,不惮与以攻击,能预见这社会的进步较大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必要来到十八世纪阵头的。这是黑说值得我们注意的点。
黑氏的书出世以后,我们又得到格兰威尔(Glanvill)所著的“加的过度”(Plus ultra),又称“亚里士多德时代后知识的发展”。此书于一六六八年出版,宗旨在拥护成立未久的“皇家学会”(Royal Society)。该会在当时颇受攻击,谓为有害于宗教及真实学问的兴趣。格氏愤古典派对于皇家学会的压迫,乃起而树拥护的旗帜。他说他对于无名的罗盘针的发明者的感佩,比对于一千个亚历山大与恺撒、一万个亚里士多德的感佩还深且多。在这几句话里,可以看见他的精神了。
他说皇家学会的职分,就是企图人类的设计,置在自然的最深底蕴那样低,达到宇宙最上层那样高,扩张到广大世界的一切变化,目的在普遍人类的惠利。那样一种事业,只能以不能知觉的度数,慢慢的进行。这是一个累代的人均与有关的事业,我们自己的时代,只能希望作一点点,以移去些无用的片屑,预备些材料,安排些东西,以备建筑。我们定须寻求与搜集,观察与考验,为将来的时代预储一个积聚。
神学的考虑,曾经重压过黑氏的思想,而格氏则显然未为所困惑。看了二人的不同,便可以看出这四十年间世界进行的经路了。
斯普拉特(Sprat)是一个牧师,他于格氏的书出世以前不久,出版一本“皇家学会史”。他认科学可以扩张于世界,此事全靠西方文化扩张其地域,基督教国的文化亦可扩到其他文化国及半开化国,他希望将来的改宗者,可以有青出于蓝的优越,希腊人胜过他们东方的先师,现代欧人从罗马人承受了光明,而幸福繁昌,倍于古人所遗留于他们的。
皇家学会建立于一六六○年,科学院建立于一六六六年,使物质的科学,在伦敦与巴黎很流行。各阶级,都为此流行的情感所激起,若骑士,若圆颅党,若牧师,若清教徒,都联合起来,若神学家,若法律家,若政治家,若贵族,若世爵,都夸扬倍根哲学的胜利,倍根播的种子,终竟成熟了。那些建立与赞美皇家学会的人们,对倍根有完全的信用。考雷(Cowley)上皇家学会的赞歌,可以名为赞扬倍根的赞歌,亦可以说是人类的精神,由权威的束制解放的圣歌。
我们很高兴的写这一篇崇今派荣誉的战史,我们很感谢崇今派暗示给我们的乐天努力的历史观人生观,我们不要学着唱那怀古派“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诗歌,应该朗诵着耶马孙的名言:“你若爱千古,你当爱现在,昨日不能唤回,明日还不确实,你能确有把握的,就是今日,今日一天,当明日两天”,为今人奋力,为来者前驱。
1923年2月
“社会科学季刊”第1卷第2号
署名:李大剑